第76章


76

  那个人是季琦吗?

  此时此刻,季琦显现虚幻缥缈的形象,他远远地摆出睥睨天下的形态,身后散发着金黄色光芒,犹如一尊佛像,目光所至的凡间平民,都是我的模样。好像任何人说他好,他就是真好,善良、开朗、用心,这些形容词聚集在季琦身上,被他吸收罄尽,转化为他爱你的表现。因为他善良,所以他爱你;因为他开朗,所以他爱你;因为他用心,所以他爱你。如果这种形容还不够用力,那就加上结婚生子,那就加上一辈子。

  我不得不感动。

  然后在心里冷笑。

  “恩,谢谢你,我们会好好在一起”。我和孙胜男话别。

  到了晚上,  又联系我:“你可别忘了去找向南笙”。恰巧我跟弟弟正在楼底下的烧烤店撸串,沾了满手油,所以就没回复他。

  他说:“你是不是不好意思跟向南笙联系?要不你把QQ密码给我,我帮你去讲。”

  他说:“你的学业不比面子重要啊,没关系。”

  他说:“我都替你着急。”

  接连的信息轰炸,手机屏幕一闪一闪。佀光笑问是不是季琦,我说不是,这才起身去洗干净手,准备回复孙胜男。对于不感兴趣的话题,懒得深究,于是直接把QQ密码发给了他。

  那种负面情绪一股脑冲上来。没有人理解,没有人关心,最倒霉的怎么都是我,我考了这么高的分怎么就上不了好学校,父母帮不上忙,都怪季琦成绩太差好烦人啊,哎呀这个孙胜男还在没完没了好烦人啊,佀光你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讲你当兵的事情啊。

  就在此时,季琦赶了过来,笑容灿烂,他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我身边,小声说道:“我们要不要去上警校?”

  啊?

  他突然来这么一句,让我没反应过来,季琦又重复一遍:“上大学啊,警校!”他提前打印了几张警校的宣传页和招生海报:“你看,就是这所学校,托人找关系,终于能让咱俩在一起上大学了!”

  季琦又搬着小马扎坐到佀光身边,从佀光的耳旁悄声说了些什么,佀光激动地站了起来:“你说的是真的吗!她什么时候来?”他看向我,“姐,季琦说赵婉绸过会儿就来!专门来看我!”

  弟弟的喜悦难以言表,清澈的星夜如同荧幕,闪烁的群星汇聚在星夜之中,画出一张大大的笑脸。

  “来了来了,赵婉绸打来电话了。”季琦握着响铃的手机,两个大男孩面对面,脚底踱着小碎步简直就要亲一块儿了。他俩兴冲冲往外赶,全然不去体会我的感受。

  还好,可以上大学的喜悦仍浓浓包裹着我,并且在他们眼里,佀晓珺和赵婉绸作为亲密无间的好闺蜜,此刻的重逢,应是双喜临门。

  容不得多想,三人前后一列走进视野当中,赵婉绸被夹在两个男生中间,远远望去只看到赵婉绸半张脸,女生穿着过大的T恤盖住了下半身的短裤,配上一双红色的高帮帆布鞋,显得比同龄人更成熟。

  她是我青春期最美的花环。

  时间像弹簧般,在某个节点不可控制的伸长或缩短。似乎很久没见了吧,可往昔的点点滴滴如在眼前。她爽朗地笑着与我手挽手揉进我的身体里,她明眸似水点亮我内心的黑暗,她编织了缱绻的梦境护我冒出新芽。

  然后,我轻轻松松踢了一脚,她就飘到了崇山峻岭之外。

  “姐,快看,这是谁!”佀光兴冲冲叫喊。

  转眼间,三人已经来到我面前,他们没坐,于是我就站了起来。

  “好久不见,佀晓珺。”她抬起胳膊,打了招呼。

  “是啊,真的好久不见。”我回道。

  此时,佀光不见外地搂住了赵婉绸的肩膀,他还是大大咧咧的,他还以为大家都是一成不变的,他嘴里说着大家这么熟了何必寒暄。

  这句话还没说完,赵婉绸原地转了半圈,从佀光的臂弯里脱离出来,绕过那一侧的桌子,坐在我的身边。“坐啊,你们都站着干嘛。”赵婉绸示意着,咬了咬嘴唇,这一晚,她再没主动说过任何一句话。

  大抵聊了聊上学期间的趣事,聊了聊同样许久不见的向南笙,可现在听上去也没有那么深刻的共鸣了。当话题聊到未来,季琦问赵婉绸目前在哪里上学,赵婉绸说日本,两个男生下意识地相视一笑,虽然遮遮掩掩的,表情很是猥琐,我明白他们在想什么,赵婉绸也明白。

  “你呢?”她故意扭过头,冲向我。

  迟疑片刻,我把眼睑拉下,瞥到餐桌原本放着的警校招生海报已经被烧烤铁签压住,这几张沾满油渍的纸片仿佛救命稻草,我从铁签中抽出其一,递给她:“我要去警校。”

  赵婉绸接了过去,并没有看海报,而是看着我,她笑了:“你啊,佀晓珺,我已经知道了,是……”

  季琦慌忙打断她的话:“是我提前跟赵婉绸说过了!”

  就在此时,旁边几桌吃饭的打了起来,应该是都喝太多酒而后导致了冲突,酒瓶子的碎片溅到我的脚边。季琦和佀光迅速赶到我身旁,两人如同左右护法,揽着我逃出去。佀光回头对赵婉绸说:“快走啊你!”他见我身边有季琦,就欲去拉赵婉绸,可不久之前她拒绝了佀光的肢体接触,所以弟弟就仅能靠嘴催促她。

  也有其他人往外逃窜,撞到佀光。

  佀光一把把那个往外跑的小伙子拽住:“妈的,你看着点。”佀光的胳膊青筋暴起,那小伙子连忙道歉,挣脱开弟弟的手,继续往外跑。

  打架的两伙人扩大斗殴范围,眼见就波及到还没挪动的赵婉绸。

  为了保护女生,佀光逆行而上,他用年轻健壮的身体,轻易制服了喝酒闹事者。弟弟勒住那人的脖子,膝盖高抬击中闹事者的腰,顺手侧身移动到闹事者的一旁,抓着他胳膊,将这个人腾空摔出去,闹事者倒地不起,瘫在地上。

  佀光这种大幅度的过肩摔动作,把斗殴的众人全惊到了,他们也不打了,一切安静下来。

  佀光走向赵婉绸:“没吓到你吧。”

  赵婉绸摇摇头,双腿明显地抖动。她想起了从前,她无助的时候,守在她身边的人同样是佀光。那天,赵婉绸用哭泣的眸子看向天空,月亮弯成一道弧线。弯月映入泪眼婆娑的眸子就变化为流淌的河,河水汩汩闪烁银光铺洒下来,沐浴在她和他的身上,正是凭着这道银光,让赵婉绸心静下来。佀光如同银光成像而生,王子降临大概都是这种状态。人们耳熟能详的童话故事总是千篇一律,过程蜿蜒崎岖,结局皆是王子拯救了公主。

  我们习惯把生活幻想成童话故事。

  季琦说,多好啊,今晚的烧烤等于吃了个霸王餐。

  是啊,佀光附和道。

  我低下头,看到脚底边躺着一张纸币,十元钱,运气还真是不错。

  “姐,这钱你不能独吞,请我们喝饮料吧。”

  路边有小商店,十元钱买不了四瓶饮料。赵婉绸拿起一瓶啤酒:“老板,这个多少钱?”

  老板说:“两块五。”

  那就够了。

  于是,我们坐在马路牙子上,举瓶共饮。

  夜风卷起,面前车水马龙,触目皆是灯光璀璨。我挽着季琦的胳膊,说出些类似于爱你一万年的肉麻情话。他摸着我的脸,既享受着来源于异性的成就感,又故作姿态要我别喝酒了。

  我努努嘴说:“一瓶啤酒就能晕才是假话。”可这瓶酒的确很厉害,脸上股股发热,嘴巴也没有遮拦。季琦充满爱意看着我,长舒一口气:“太好了,未来我们也能够在一起。”

  赵婉绸问佀光:“  还能呆几天啊。”

  “过两三天就得回部队了。”

  “那你明年还能回来吗?”

  “你是说退伍啊。”佀光思索半晌,“不一定,我觉得这一条路也可以走很远。”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就算回来,你不是也飞日本上学了吗,还是见不到啊。”

  “就像我们之前说好的,我说我要等你回来。”赵婉绸说,“从日本赶回来,为了见你一面。这次是,以后也是。”

  我跟季琦立马起哄:“你们俩像是在演电视剧,好肉麻,鸡皮疙瘩掉一地。”

  “哪有你们肉麻,都贴一块儿去了!”佀光面红耳赤,可能是酒精的缘故吧,“让我们为未来干杯!”

  “为未来干杯!”我也高喊起来。

  “我们的未来是警校!”季琦看向我。

  “我的未来是一身军装!”佀光拍了拍胸膛。

  “对了,赵婉绸,你在日本学的什么啊?”我问。

  “残疾人护理。”赵婉绸立马回复。

  我也没多想什么,半开玩笑地戏谑她:“是为了眼瞎的学长吗?”

  “就觉得挺对不起他。”赵婉绸说,并看向身旁的佀光。

  佀光从精神亢奋的状态中沉寂下来,仿佛被泼了一桶冷水,他缓缓低下头思索,突然歪过头瞪了赵婉绸一眼。

  “佀光,你不会想不明白吧,那时的他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毛头小子,怎么可能在警察严厉的审讯下安然无恙呢?”赵婉绸顿了顿,“有没有一种可能,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却白白瞎了眼睛。”

  眼前宽阔的交通道路像是淋满油的热锅,奔驰的车辆被置于其中,它们被炙烤着只得不停地移动,发出的灯光是它们呼喊的器官,疼痛啊,瘙痒啊,每辆车都是热锅上的蚂蚁,它们永远禁锢在这道看不清尽头的道路上。

  “我知道,你做的一切是为了我。”她抱住佀光,“还好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佀光一动不动,口中发出呜咽的声音:“永远也过不去。”他推开赵婉绸,站了起来,“太晚了,回家吧。季琦,你把赵婉绸送回家吧。”于是径直离开,顺着车流行驶的方向,消失在灯光璀璨之中。

  我和季琦不知所措,听命于弟弟的话,打车将赵婉绸送走。一路上,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到最后下车,连个再见也没说。

  第二日,我跟弟弟聊天,他说以后不会再跟赵婉绸见面了:“当某个事实与无数的巧合都糅杂在一起,所有的巧合就都变成事实了吗?”佀光冲我笑了笑,“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他说,他后悔了。

  “对,赵婉绸就不是什么好人。”我开导弟弟,玩笑般地说了些赵婉绸的坏话,“赵婉绸特别婊,她还跟向南笙表白过呢。”我贴身凑过去,“小光,我一直特好奇,你去救赵婉绸的那晚,发生了什么?”

  “就是去照顾她啊。”

  “不是啊,就那天晚上,你俩……”我用更小的声音说道。

  “哎呀,你别这么八卦了!”弟弟开玩笑地挠我痒痒肉:“你肯定猜得到。”

  …

  佀光短暂回家,季琦就有了天天到我家的借口。两个男孩子打打闹闹,季琦经常被弟弟摁到地上,他就凄惨地叫道:“兵哥哥快饶了我吧!”由衷感叹,弟弟跟原来一样,又跟原来不一样了。

  七天假期转瞬即逝,佀光收拾行李,又踏上军旅之路。

  他自称这是热血男儿的梦,保家卫国的梦。

  他对季琦喃喃低语,后悔自己冲动弄瞎别人双眼,害了别人一辈子。“你要保护好我姐,但是也要考虑她的想法。有好多时候,好事很容易做成坏事。”

  “姐,我走了,回来一趟也没见到爹妈,给他俩买的礼物替我转交一下。”佀光有感而发,“秋鸿社燕各千里,落日残霞同一川。”

  我接了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走上去,与弟弟拥抱,他结实的臂膀令我内心非常踏实。

  就把这些磨炼,当成宝贵的财富吧。

  弟弟登上火车,临行之际回头朝我和季琦敬了个军礼,颇受感动。我紧紧握住季琦的手,情不自禁流下眼泪。季琦叹了口气,更用力地捏了捏我的手,看来,小光刚才的话把他触动到。

  但并不是所想的那样,季琦对我说,看到我与弟弟对诗那一瞬的莞尔一笑,他何其有幸能够守护这份笑容。

  77

  “但还有个坏消息”,在QQ上,孙胜男对我说,“你得参加体能测试,警校的体能测试。”

  脑海里出现一幅幅画面,比如搏斗,比如钻火圈,比如从三层楼上跳下来。我把想法告诉孙胜男,他说我电视剧看多了,测试项目是长跑、短跑、立定跳远和仰卧起坐。

  “这跟三层楼上跳下来有什么区别啊,我没戏。”

  “你想得太多了,向南笙既然能安排你参加测试,就绝不会让你倒在这里。”

  “说不准呢”我担心道。

  孙胜男告诉我:“那不如趁这个机会敦促敦促自己,锻炼身体。”

  “嗯”。

  所以,季琦在失去来找佀光的借口后,又新增了一起迎接体能测试的理由,每天来找我。说是锻炼身体,却又是腻腻歪歪,到处游玩,吃吃喝喝。我俩甚至还在某一家KTV办了卡,推销的服务生太厉害了,这位大哥哥竟然掏出来一把吉他,与季琦比拼琴技。时隔许久,季琦弹吉他的水平越来越好,他弹唱着当红流行歌曲,那样子有板有眼的。更绝的还在后面,当我说曾经入选过学校横笛队,服务生马上跑出去买了一支横笛送给我。拿人家手短,办张卡也就理所当然了。

  父母从国外归来,表情洋溢着喜悦之色。我们先是简短地聊了聊佀光休假回家的话题,随后母亲迫不及待地说:“你猜猜我跟你爸出去为了什么事。”不等我张嘴,她用一种夸张的姿势坐下,“我们安排你出国留学。”

  养父在旁边幽幽说了句:“你妈不放心,非要亲自去国外的大学看一眼。”

  “你们做事之前能不能跟我商量下啊!”我朝父母大喊。

  此时,距离他们进家门的时间仅仅过去五分钟。母亲气红了脸,往四周看了看,突然从沙发上起身,一把撸下绑着头发的头绳,朝我脸上扔过来,准准确确命中面门。万幸仅仅是头绳。

  母亲的举动打开了我的泪闸,我咬牙切齿:“你们不在家多好!”

  一直没说话的养父再也沉不住气:“佀晓珺,那你就从这个家滚出去!”

  你们知道我的。

  我回屋收拾行李,其实也不叫收拾行李,就是把书包装满,一套从内到外换洗的衣服、两双袜子、钱包、身份证。正值炎夏,所以这些随身物品全部装在书包里,也显得空空荡荡,于是塞进去几包零食。收拾完毕,我坐在床边抱着书包,心想自己更像是出去一日游的。一天就够了吧,打着退堂鼓,晚上就回家,再不然,就明天早上回家,他们就怕了。

  我背上书包走出房间,父母都在客厅里坐着,母亲还是忍不住看了我一眼又迅速把头转回去。我刻意弄出很大的关门声,反而没有把门关严,从门缝里听到养父火急火燎说了句抓紧追上去拦住她。

  也就是十秒钟的时间,母亲就追出来,听到她的脚步声,我跑得更快了,我没有回头,母亲没有追上我,好像有一些尖叫的声音,太模糊了。

  因为剧烈的活动,心脏砰砰直跳。穿过一道熟悉的街停下来,伸手摸了摸口袋,猛然想起手机扔在床上忘了拿。要折回去已绝无可能,我转过身,在那瞬间,街道上竟然空无一人,景象如同经历岁月磨损的油画。炎炎夏日,强烈的阳光像怏怏不乐的孩童,他扯着结痂的伤口,他新长出的肉正在缓缓撕裂而开,疼痛感后知后觉,大叫了一声,温度就变得更热了。

  我跟这个叫夏天的小孩打招呼,嗨,你也心烦吗?

  夏天说,热烈是我的性格,却被人们误解成不善良。

  你应该耐心点,温柔点,我拍了拍他的头,他舒了一口气,泛起阵阵风,温度又变得更热了。

  事情更糟糕了,不是吗?他摊了摊手强颜欢笑。

  我问他,为什么要觉得热烈就是错的呢?

  是啊,为什么呢?

  哦,我想明白了,他说,再过一阵子,秋天就到来了,人们就会面露笑意,感慨终于凉快了,于是,秋天会更受欢迎。

  那么你身上的坏人标签就更加牢固了。

  好的更好,坏的更坏,这难道不公平吗?

  对你不公平啊。

  小孩用尽全身的力气使劲吹气。

  我甚至无法看向小孩的脸庞,他浑身都是金黄色,几乎要闪瞎我的眼睛。

  不好意思啊,他说,你再睁开眼睛看一看吧。

  四周,满满的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

  快看他们的样子多么滑稽,满头大汗,挤眉弄眼,衣衫不整。嘻嘻,他们也改变不了任何,我还在,而且我会一直在,谁也消灭不了我。这个叫做夏天的小孩突然气势汹汹,身体逐渐硕大,长成燕颔虎须的威猛样子。

  天更热了。

  我转头回到家拿走手机,再次重重摔门。他们两人一动未动,装作看不见我。母亲还没缓过来,刚刚她拼了老命追赶我,现在还在喘粗气。

  停在门前,如果他们出来追我,就不离家出走了。思来想去,自己并没有把警校招生的事告诉父母,他们根本不理解我的理直气壮是哪里。而在我心里,一条系统发布的短信,甚至比父母多日的身体力行更为靠谱。有间小屋,放着我关心的人和物,父母也在,他们只是挂在墙上的照片,我用华丽的装潢框起他们,然后,可能就一直挂在那里了。随着年龄逐渐增长,对他们的惧怕缓缓消失,父母越来越像件物品,我给贴上了各种各样的说明标签,该交学费了,使用他们;我生病了无人照料,使用他们;我不开心了我遇到麻烦解决不了了,使用他们。他们只需要喜悦我的喜悦,哀愁我的哀愁。

  就像刚刚,母亲追我,她越追,我越跑。

  等到她追不动了,到时候会成什么样子呢。

  我敲了敲门,养父开的,那瞬间,他聚在一处的眉头舒缓开来。

  “喏。”我把手机上的招生短信递给他。

  养父眯起眼睛瞅了半天,猛然抬头看我:“站门口干嘛呢,进不进来,全是蚊子。”他走到母亲身边,极小的声音对妈妈说:“手机上写了些什么,我看不清。”

  母亲夺过手机,念了起来。

  最后,与天下所有的父母都一样:“以后当警察也挺好。”

  有关于报志愿的前前后后,就完美的解决了。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寒窗苦读取得好的成绩,却一时任性,要陪着季琦上同样的大学因而错过了填报志愿的日期。灰心丧气得不到父母的支持,季琦也毫不理解我付出的良苦用心,他的嘴里只有源源不断的“别让我耽误你”。我把所有人堵在墙外,浑浑噩噩消磨着时光,偷偷往墙外看早已空无一人,忽而冲动又会有轻生的想法。

  当我往下跳,却看到低处,父母、季琦以及形形色色的过路人纷纷伸出手臂上举,企图能够把我接住。

  原来,是这堵墙垒得太高了。

  我最终没有跳下去,这样来看他们举起的双臂也并没有帮助到我。大家都在忙忙碌碌,于是乎一春一夏,依旧岁月静好。

  当天,父母和我出去吃烤肉,美其名曰庆祝女儿考上警校。实在说,此情此景有些话到底该不该讲。我没有拿到录取通知书,我仅仅是接到一条参加体能测试的短信,不知道父母有没有看清短信内容,如果他们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今晚的庆祝本应是不存在的借口。所以说嘛,为什么那些打着花钱就能保送清华北大的骗子屡屡得手。

  还没完呢,又要尽心尽力迎接体能测试,以便继续圆好父母庆祝过的梦。

  养父喝了一点酒,他觉得对不起我。父母在得知我考出优异的高考成绩后,商量着不介入我个人对未来的选择,佀晓珺想报考什么大学就是什么大学,想学什么专业就选她喜欢的就好,反正家底殷实,大不了一辈子养着女儿。可他忽略了,我只是十八岁的孩子,有些事情,大人还需要给出建议,哪怕不去做决定,也应该指出哪条路会更好走一点。当初养父很担心会在选择学校和专业的事情上与我产生矛盾,孩子考试成绩这么好,已经出色完成了她应做的一切,做父母的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出他们的喜悦,而他们又没有能够在报考大学这方面给出建议的能力,放开手,由孩子自己决定。

  短暂的时间,让这些仅仅了解语数外物化生雏形的学生分辨工程造价管理专业和工程管理专业有什么区别?那些从未触碰到的学科,比如农矿、畜牧、渔业,是否真的会有人喜爱它们?随便从网上搜了搜,法学、警察学、警察法学等等各类分支纷繁复杂,如何从中挑出更适合自己的钻研方向?要十几岁孩子选择自己的未来,这本身不就是一件不置可否的事?

  养父一笑:“不过我的傻闺女还在考虑是不是要报志愿。”

  我在心里反驳着,你哪里知道我想的是什么。

  只听养父说:“季琦也上的警校吧。”

  78

  晨曦与露珠为伴,泛白的天空扯开一道缝隙,亮眼的阳光前仆后继挤出来,很快,夏天的高温就降临到你我面前。

  我跟季琦早早出发,乘坐客车前往警校参加体能测试。看不见的心情映在车窗之外,如同行驶匆匆的车流,焦急而又顺从着长久以来定死的各种规则。客车司机欲加速冲过即将结束的绿色信号灯未果,只得紧急刹车,引得车上乘客阵阵不满,几个年龄稍大的妇女喋喋不休,司机客气地陪着不是,与乘客一齐吐槽济南着拥堵的交通。

  许多人羡慕那些能够在自己城市学习和工作的人,他们引用乡愁之词,迫切表达着背井离乡的种种痛苦。而我们的城市不算小,警校也是遥远的地方。

  季琦把耳机分给我一只,他的音乐软件里都是艾薇儿和林肯公园的歌曲,歌很好听,但我不喜欢。我不敢说不喜欢,在他们最火的时候,不喜欢就是错。客车发动机的噪音很大,与耳机里播放的歌曲融成一派。季琦扯了扯耳机线,我那只耳机就掉了出来,太好了。

  我意识模糊,枕在季琦的肩膀上,他捋过好几次我的头发,估计是炸毛的发丝触到他的脸。我是醒着的,我怕季琦发现我这边的耳机掉了,又要给我戴上。我想起初中时,家里买了两台复读机练习英语听力,我和弟弟各一人一台,弟弟把学校发下来的英语磁带重录了阿杜的歌。他向同学们炫耀自己的小聪明,有人就说佀光竟然喜欢公鸭嗓子,从此,佀光再也没跟那个同学说过话。

  将近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我们到站下车,此时的阳光非常毒辣,晃得几乎睁不开眼。“太热了,要去买瓶水吗?”季琦问我。我冲他灵动一笑:“我有这个。”话毕,我从包包里拿出遮阳伞。

  其实包包里还有墨镜和电动小风扇的,但显得太做作了,就没吭声,别忘了一会儿还要体能测试。

  “你要不要打伞?”

  他摆摆手:“晴天打伞不长个儿,我才不要。”

  “你还挺迷信的。”我想季琦不打伞的原因是觉得男孩子怕晒很矫情。

  季琦浑身上下打量我一番,他注意到我的裤子是紧身牛仔裤,连忙问我包里是否有替换的。我举起包包:“你认为这么小的包能塞下多少东西啊。”

  他替我担心起来:“一会儿可是要跑步的,你这样哪行。”

  “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

  …

  几天前,我在QQ上与孙胜男聊天,向他吐槽体能测试难度太大,指定没戏。

  “这太容易了,找人替考啊,找考官帮帮忙改成绩也成。你再跟那个叫向南笙的说说,他关系很大的。”

  “不知道怎么说的话,还是我帮你代劳?”

  “我听说许多体育啊艺术啊之类的考试,都是人还没到场,成绩就出来了。”

  “那帮人对高考抓得很严,其他考试嘛,能捞点捞点,没钱赚做个好人积积德,不会为难你的。”

  孙胜男虽然与我同岁,可他拥有的社会经验是我不能比拟的,以我目前的阅历,没有办法去分辩他所说的是否属实,我对他的人生一知半解。

  但孙胜男确确实实帮助我找到了大学。

  这次,我依然委求于他。

  …

  正巧,电话响了,我让季琦帮我举着遮阳伞。他顺从着站在我旁边,刻意地伸长手臂使自己的身体远离伞下的庇荫。我瞥了一眼,叹了口气,这又是何必啊,于是靠在他的身上,这下子你可躲不开了吧。季琦装作很嫌弃我:“香水味好重。”

  “那我更要让你闻。”

  “别闹了,电话都响了半天了。”他揉了揉我的头发,终究放弃抵抗,与我一起伞下遮阳。我笑意盈盈看着他,憧憬对未来的期待。

  响铃又持续了十几秒,我盯住手机上的陌生号码却又不接听。季琦不明所以,我故作神秘说了句:“我在做好事。”等手机没了声音,我才把号码拨回去,跟手机那头的人寒暄几句,描述自己的形象:紧身牛仔裤,打着遮阳伞,是我男朋友替我打着遮阳伞。

  两三分钟后,有个穿着作训警服的女生轻轻敲了敲我的肩头:“请问你是佀晓珺吗?”

  “学姐好,给你添麻烦了。”我不由自主伸出了手,像大人们做生意似的,学姐也愣了一下,同样伸出手。本来就是生意嘛,面前这位眼睛明亮肤色较黑的学姐陶李铭,便是孙胜男帮我找来的替考人。

  陶李铭一直向我介绍自己是多么多么“专业”,简单几句话,就让我颇为信任她。时间还够,三人围着学校逛了一圈,其间季琦只是跟在我与学姐身后,他举着那把遮阳伞,离着我五步远的距离。季琦是能够听到女生们在交流些什么,前两天和陶学姐通话时我就提过季琦,他是我男朋友,他也要参加这次体能测试。如今又提及,学姐回头看了季琦一眼,摆出个OK的手势:“我会跟老师交代的。”

  之后就谈到了钱,学姐展示了所谓的“专业”,即考试合格再付款。我忐忑不安,手伸进包里,攥着准备好的八百块钱现金:“要不我先给你吧,我对你放心。”她爽朗笑了几声:“也行。”

  钱递给她,学姐迅速把钱卷起来塞进口袋。我问学姐:“还需要数数吗?”她说:“我对你也放心。”

  测试时间快到了,移步到操场,陶李铭辞别,她要去宿舍换件运动服。我把身份证交给她,一会儿考官要检查的。挥手告别,学姐还专门跟木讷的季琦说了句小帅哥再见。

  远远望去,零零散散十几个人,他们在这偌大的运动场里若隐若现,有时聚在一起汇成点,有时分散开,阳光一照,眼睛一晃,仿佛这宁静的操场空无一人。

  我对季琦说:“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打伞了吧,打着伞更好辨认。”他没接茬,心神不宁,眼前的测试令他紧张。我安慰他:“刚才给学姐说了,她会跟考官打好招呼的。”

  “一定能上同一所大学的。”季琦说完,用力拥着我,回头就跑进了操场。

  其实,我比他更紧张,我好担心替考事情败露,我好害怕不能合格,我甚至不敢再往运动场前进一步,我的脚边着了火,我明明是个优秀的人啊……

  考官吹哨,代表着考试开始了。刚开始,大概是考官讲了一些开玩笑的话,耳朵里传进来众人的笑声。我踮起脚尖,竖起耳朵,也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可惜离得太远了。自此开始,内心油然生出哀伤,我的四周是一片烟波浩渺的湖水,身处其中,雾气苍茫,使我看不清也逃不脱。唯有那十几只飞鸟飒沓前行,他们大声鸣啼,同暴风搏斗,终究会撕开黑夜,追逐光亮。

  那光亮如此刺眼,以至于我不得不重新支起遮阳伞,避在阴影中,即使有人从身边路过,也只会把我当成被泼上黑油漆的石头。

  四项考核很快就结束,约摸着不到半小时的功夫,考官最后一次吹哨,让考生确认成绩。大家都在笑,看来是人皆圆满。这十几个人三三两两行走过来,离近了之后就很清楚的听到他们说些以后就是同学之类的话。教官把陶学姐留下来,这一幕令我下意识尖叫,还好,只是让她负责把考试用到的道具器材收放回原位。陶李铭叫住走得最慢的人,同时有五六个人折回去搬器材,其中有人大喊了一句,原本快走出操场的考生也小跑着回去帮忙了。

  季琦离我七八步的距离,朝我做了个“ok”的手势,随后又指了指身后,也跑了回去。

  人多力量大,原本就没有使用太多的器材,大家一趟就解决了考官布置的任务。这次,众人像是许久不见的老友,几乎是凑成一团共同走过来的。当季琦和陶学姐走到我身边,季琦介绍说我是他的女朋友,大家半开玩笑调侃季琦,尤其是几个男生,用那种想看又不敢正大光明看的眼神偷瞄我,我略显尴尬而整个内心都感觉到一股恶心。他们的长相都好奇怪啊,这个戴眼镜的瘦弱男生面部满满的痘痘全部被他抠破导致整个脸都是红疮,那边站着的两个胖子都有两百斤也能通过体能测试吗,相比较之下,确实是季琦比较帅。

  还有个很漂亮但看上去不太正常的短头发女生,明明五官非常好看,非要搞怪异的发型,左侧全都剃光了,右侧却把半张脸都盖住。女生当着我们的面点了一支烟,满脸嫌弃地吐槽一句:“你们还真爱凑热闹。”

  这句话杀伤力好大,众多人瞬间默不作声。

  陶学姐打圆场说:“以后都是同学了,你们也算是提前交个朋友。”

  这个季节,你看到天空飞翔的鸟,都是成群结队的。

  满脸痘痘的瘦弱男生被烟味熏到,咳了两声率先离开,两个胖胖的男生阿谀逢迎的样子赶上去,附在他两侧,看样子他们是之前就认识。

  “喂,”短发女生抬了抬下巴对我说:“妹子,你牛仔裤拉链敞着呢。”

  羞红了脸,转身拉上拉链,也明白了为什么都在盯着我看。确实,当季琦一本正经介绍女朋友的时候,他的女朋友正春光乍泄。

  季琦也显得非常尴尬,他问短发女生的姓名。

  她说:“我叫虞囡茹。”

  巧合的是,虞囡茹跟我成为同班同学,当然,我和季琦也不出意外的同班。

  79

  尘埃落定之后的日子,平淡而又惬意。我乐意听母亲的唠唠叨叨,然后在养父喝了酒以后一起数落她的种种行为。母亲大呼白疼我了,臭丫头这就要上大学,离家越来越远。

  我说我上大学的地方还在本地,不算太远。

  只是母亲嘴里的“家”,与我理解的不一样。

  我很感谢孙胜男前前后后为我所做的一切,像是新皇帝登基,重赏群臣,布泽天下,他是我的“第一谋士”,我在QQ上问他想要什么礼物,我给他寄到深圳去。

  哪知孙胜男说了句:“也不是白帮你的,我得要报酬。”他说,“你请我喝一杯奶茶吧,要最贵的。”

  “没问题。”我痛快答应。

  2010年,还没有所谓的线上红包,于是我向孙胜男索要居住地址,他忙问我:“是要给我寄一杯奶茶吗?”

  “那当然”。

  孙胜男很好奇我会怎么做,欣然告知我地址。而我灵机一动,想到了感谢他的点子。我寻思着陶学姐帮我考试都给了八百块钱,给孙胜男的感谢费不能低于这个数吧,于是从银行取八百八十八块钱,用信封包裹,手写满满一整张A4纸的“谢谢你”,末了加了句“Ps:足够你喝一年的奶茶了吧,祝老板发发发”。

  很有诚意吧。

  我的心里也萌生了一颗种子,想去深圳。

  …

  所谓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大学开学报到前一天,陶李铭学姐联系我,看看还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于是我和季琦的报到过程很顺利,不必像其他新生如同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已经不是初次见面了,所以也熟络了很多,季琦跟学姐说:“你是不是爸爸姓李,妈妈姓陶?”

  我反驳道:“应该是爸爸的姓氏在前面!”

  季琦挠挠头:“对,我口误说错了。”

  陶学姐笑笑:“季琦还真是好说话,这种普通的小事也立马道歉。”

  季琦对着陶李铭挤眉弄眼,手指指着我,意思是佀晓珺脾气不好,他大人有大量。当然,我也知道是在开玩笑,跟着一起打哈哈,边聊天边办手续,等领完被褥床单的大包裹,代表着入学的流程办成了。陶李铭帮我背着大包裹,我拉着手提箱,前往女生宿舍,我所在的房间位于三楼,没有电梯,无论是抬箱子还是大包裹,都费了不少力气。也许是警校规范管理的缘故,男性是禁止进入女生宿舍的,哪怕是今天格外需要“苦力”帮助,哪怕是新生的父亲,都被拒在门外。所以,刚走到女生宿舍楼下的时候,门口围满了男士,我还一度以为走错了地方,差点就要张嘴询问学姐愚蠢问题了。

  陶李铭打电话叫其他人过来帮忙,电话那头的人拒绝了她,理由是被学生会的人指派给另一个新生帮忙。没办法,我们两人只得慢慢挪。她好八卦啊,一直问我和季琦谈恋爱的事,但此时此刻正在干活,需要说些什么分散注意力,我就也滔滔不绝讲起了从小学到现在的故事。

  “学姐,你没找男朋友吗?”我问道。

  她狡黠笑着:“这不正等着找个学弟。”陶李铭其实长相还不错,就是肤色有点黑,她那双眼睛尤其好看,黑色瞳仁大且明亮,我们四目相对,那双眸子就是镜子,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看到自己对未来大学生活那些兴奋、憧憬的样子。

  终于把行李抬到寝室门口,陶学姐一眼就看见刚才打电话的人,两人相互手扶着腰,陶李铭对着对面的女生撒娇多么多么辛苦,随后做介绍:“这是我的同桌,也是最好的闺蜜;这是要我帮忙的新生,佀晓珺。”

  寝室走出一个人来,好巧,是体能测验遇到的短头发女生。她看到我就笑了:“我见到你第一眼就想往裤子拉链那里看。”

  这也是学生会指派人帮助的新生。

  虞囡茹这几天剪平了稀奇古怪的发型,就显得像个好学生样了。如果说仅仅是有学生来帮忙就算了,寝室又走出的人,同样很年轻,比我们略显老成,陶李铭和她的同桌迎上去叫了句老师好。

  虞囡茹挽住老师的胳膊,很亲昵的样子,她说:“你眼前这位漂亮优雅的女士,就是咱们的中队长。”

  在警校,辅导员被称作中队长。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词,却一下子就理解了“中队长”是什么意思,它类似于高中时期的班主任。

  “老……老师好。”我拘谨起来。

  老师朝我点了点头,随后训斥虞囡茹不要没大没小的,到学校就有个学生样子,接着就说到了她之前另类的发型。

  “剪了剪了!”她不耐烦地回应,“我得帮同学搬行李了,你快走吧中队长,你日理万机的……”没等虞囡茹嘻嘻哈哈说完话,中队长做了抬手掌嘴的动作。

  老师在的缘故,好几个人帮着我铺床垫放行李,两个学姐称还有其他事先行离开,中队长、虞囡茹和我坐在床沿聊天。陆陆续续的,我们整宿舍的人都到齐了,来一个人,大家一起帮忙,然后聊天,再来一个,也是这样的流程,一会儿,全宿舍的六个人已经可以互相叫出名字。大抵都是要给中队长留个好印象,格外热情友善的舍友们似乎让我更为期待大学生活的多姿多彩。除了我以外,剩余的人全是自来熟,她们拿出行李箱里一袋又一袋的水果和零食还有老家的特产,口中的话就变成了:“这是我老家的苹果,你们肯定没尝过。”

  我内心默默吐槽:难道我还没吃过苹果吗。

  虞囡茹再次讲了我牛仔裤拉链的故事,大家都在笑,这有什么好笑的啊,难道你们就没有拉链忘了拉上的时候吗。我并没有回应她们的嘻嘻哈哈,而后又有人问我有没有带来特产跟大家分享分享,我说没有。可能是碍于老师还在,这种针对我的话题很快就过去了。

  老师和学生说话,难免要聊到学习,大家互问高考分数,虞囡茹支支吾吾应该是分数很低,我则懒得说话回了个一般一般应付。中队长说自己是教语文的,大家就开始比拼语文的高考分数。语文这个学科怎么说呢,考不了很低的分也很难拿高分。这时老师说看过所有人的成绩单,有一个同学语文考到140分,离满分只差10分。我小声说:“是我。”

  不会有人发出惊叹,有人紧接着打岔:“对了,你们数学都考了多少分?”

  约摸着快到饭点,虞囡茹缠着中队长要去吃教师的工作餐,她也表明了自己跟中队长的关系。

  好像我们都在起跑线等待发出信号枪发出指令,站在一号跑道的虞囡茹正好举着枪,她既是参赛者又是裁判员,她可以率先冲刺拿冠军唾手可得,她又可以叛罚他人违规出局遭遇淘汰。我该怎么办呢,我就眼巴巴盯着她手里的枪吗。

  不,经历刚刚一段时间的交流相处,我预感到未来会被这些人排挤。到了大学,就没有“校园暴力”这种词汇了,人们会说那些被“校园暴力”的人,性格孤僻不合群。一幕幕回忆浮现,贪财无义的孙胜男母女,脚臭不换鞋的沈冰露,智力有缺陷的刘腾,然后,就是我自己了。

  贫穷的佀晓珺。

  我回到了小学一年级开学的那天,我的生锈铅笔盒里面藏着刀子,我的饭盒装满了致人丢命的毒药水,我的破布包能把别人的头装进去。

  虞囡茹打响了发令枪。我朝相反的方向奔跑。

  有没有种可能,跑错方向的,是她们呢。

  “虞囡茹跟老师去食堂吃饭,咱们去学校外面下馆子吧,我请客,毕竟刚才吃了你们的特产。”我说。

  跑在最前面的虞囡茹停了下来,她对着我的背影开了一枪:“新同学啊,你可能还不知道吧,这里是警校,你出不去的,除非……”她看着身旁的中队长,“你能拿到假条。”

  作为老师来考虑,她自然不愿让新生离校。人生地不熟的,出了任何情况,老师都得负责任。中队长说:“不然还是去尝尝食堂吧,饭菜也还挺不错的。”

  于是,除我以外之人,皆跟随在虞囡茹身后,她们小声议论,大家都乐于看笑话,或者,大家已经把阶层高低分了出来。

  她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种种针对我的言论无须考虑我是否在场。

  我就要绝望了。

  此时中队长猛然回过头,她叫过我,让我跟她走,去开假条。又扔给虞囡茹一句话:“这里是学校,你要有学生的样。”

  我跟着中队长去了办公室,她姓木,很稀有的姓氏,我所知道的名人里姓木的仅有木婉清(《天龙八部》里的女主角),还是个编纂出来的人物。

  木老师说了说虞囡茹的情况,她的父母不太管她,导致如今的蛮横任性。

  “佀晓珺,”中队长拿起桌子上打印的纸张,“你的高考成绩,有机会上复旦大学的……”她饶有兴趣地欲言又止:“我听说你是走单独招生才进来的。”

  “错过了填报志愿。”我解释。

  “我还听说你找人替考。”老师冲我摇摇头,“我管不了这些事,但我想告诉你,这样不好。”

  我问老师:“是陶李铭给你说的?”满脸阴鸷。

  “你记住,我是你的中队长,我了解你们每一个人,尤其是你。”她俯下身子身子,在离校假条上签字,“跟新同学吃点好的去吧,对了,把虞囡茹叫过来。”

  临走末了,也许是木老师怕我与陶学长起冲突,还是有意无意解释一番:“现在是中午饭点儿,老师们都不在。等到了正课时间,一屋子满满的人,大家聊聊天,啥都会说。我对面桌的老师是教警体的,他还是单招考试的负责人。”

  我拿到了假条,内心五味杂陈。想着中队长说的话,心里暗道毁了毁了,第一次单独交流就给老师留下了小心眼的负面印象,真是对不起帮了我大忙的学姐。随着我走得越来越快,距离宿舍越来越近,那张假条仿佛在发光,报到当天就拿到特赦令,拿手机拍下假条的照片发给季琦炫耀,不过他没有理我。

  回到寝室,大家都还在。她们喋喋不休讨论着什么,当我推开门一瞬间,全都安静下来了。举起假条,问大家要不要去校外吃。坐在离我最近位置的女生告诉我,她们商量好了去吃食堂。话毕,虞囡茹率先起身,擦着我肩膀走出去,众人跟在她后面,只不过路过我的时候,侧身回避了肩头碰撞。刚刚与我对话的女生走在最后,她抬头看我一眼,就那种流露出惋惜的眼神,夹杂着她想说的话:也是迫不得已的随大流。我记得早先聊天的时候,这个女生自我介绍说她来自湖北,然后虞囡茹就打断了人家的话:“以后就叫你南方妹。”初次见面就给别人起外号,她自然而然对虞囡茹印象也不好。

  湖北姑娘名字很好听,张荀子,她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隐秘的捏了捏我的手指,似乎在告诉我,我被大家排斥了。

  季琦,季琦,你在哪里,此时此刻格外的需要你安慰我啊!

  还好,我给他打电话,他秒接,声称自己在跟新舍友们逛体育场。我问他,你们吃饭了吗。季琦说没吃,他们全宿舍八个人已经去过食堂了,饭菜又烂又贵,商量着去校外吃,门口传达不让外出,所以溜达溜达就到了体育场。

  “你肯定没看给你发的QQ信息。”我说。

  季琦连忙说:“人太多了,呜呜泱泱没听到手机响。”他以为我在埋怨他。也对,我跟他打电话的声音听上去很委屈。

  “你看一眼。”我挂断了电话。

  不到半分钟,季琦拨了回来:“你从哪弄到的假条啊!太棒了!”电话那头还传来季琦其他舍友的惊叹叫喊。

  我们相约在女生宿舍门口见面,不大一会儿,八个大男孩成群结队围住我,一口一个美女,接过我给他们的假条一次传递查阅。有人就说了:“多亏了你啊美女,不然还不知道咱们班主任姓什么。”季琦接茬:“在警校不能叫班主任,也不叫辅导员,要叫中队长。”

  “咱们的老师是木队长!”真的,莫名其妙的,这几个大男孩欢呼起来,好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一般。男生们出得动静很大,引来了其他人围观,我看见了人群中有虞囡茹一行人,她们的手里提着午餐。

  方便面。

  看来食堂的饭菜真是够烂的。

  我迎了上去,我身后是八个男生,怎么描述那种画面的,恩,就像女明星旁边伴着八个保镖。

  我贴在虞囡茹耳边:“刚才忘了告诉你,木老师要你去她的办公室。”

  虞囡茹冷冷地说:“办公室怎么走?”

  我给了她甜美的微笑:“我也不记得哦。”说完,转身迎向我的男孩,挎住了他的胳膊,扬了扬假条:“我们去校外吃午饭吧。”季琦的舍友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都在起哄:“这就撒狗粮了啊!”

  原本大伙起哄会让我害羞,而就在这一刻,这种起哄如同是荣耀。

  虞囡茹一定气急败坏到蹦起来了吧。

  季琦也没想到大庭广众之下我就敢与他亲密接触,他脑袋也懵懵的,差点自己把自己绊倒。

  “季琦,”我对他说,“我们寝室的女生一块儿欺负我,是那个短头发女生,叫虞囡茹,她带的头。”

  “哦,”季琦把头别过远离我的那边,小声说了句:“抽烟的女生没什么好货。”

  天空上飞翔的鸟,都是成群结队的。只不过虞囡茹的队伍就在这里筑下了巢,而我的鸟群正往南飞。

  …

  我说:“我来请客吧。”

  他们伸出大拇指,佀晓珺场面人,佀晓珺很仗义,端起水集体敬我一杯。

  餐毕,我欲起身去结账,季琦把我按住,拿出钱包:“还是我来吧。”他走向收银台的速度很慢。等季琦回来,约摸用了十分钟,有人叫他“琦哥”,然后,整个宿舍的人都称呼他为“琦哥”。

  “琦哥,接下来咱们去哪?”

  季琦俨然一副首领头头的模样,他走在最前方,回头提醒舍友们该午睡了。

  起哄声泛起:“懂了懂了,咱们要给琦哥一点私人空间。”

  我则满肚子苦水需要向男朋友倾诉,于是两个人溜达到体育场,我第一次踏进体育场当中的足球场草坪,那个他们曾经参与体能测试的地方。正午烈日当头,偶有阵阵热风刮过来,在我心里,只有脚踏实地踩在了这片草坪上,才叫真正成为一名警校生。

  季琦一言不发,听我诉苦水。他心不在焉的,很敷衍地回应“哦”。我完全不知道季琦想些什么,刚刚与虞囡茹及舍友们闹了矛盾,可不敢再把火气发泄到他身上。我寻思着如果季琦说些类似于开学第一天要好好和谐相处的大道理,我就借坡下驴,虚心听从他的建议。

  可季琦并没有这样说,他不断重复那一句话:“没事,你还有我。”他说这话时,面无表情,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敷衍还是说我们相互太了解了。

  和季琦正式确认恋爱关系后,我并没有心跳加快的感觉。我们决定谈恋爱的片段并没有发生太久,但这片段在我的脑海里已经很模糊了。我能记起小学第一天帮我打扫卫生的他,我能记起参加无线电测向比赛回来之后等我的他,他开朗的笑,他寂寞的影子,他变好变坏却对我一成不变的真心,太多太多了。

  我甚至拿着我们的爱情已经变成亲情这样的借口去反对内心里的小人。

  平淡的关系维持太久了,我们不敢大大方方牵手、拥抱或者接吻。我们的爱苍白的证据只剩下聊天软件和短信息上简单的“想你了”、“爱你了”之类的。我不愿意怀疑是否应该与季琦谈恋爱这样的想法,我只是觉得,我们的关系需要更进一步。

  “季琦,你听我说,”这个想法仅仅是突然冒出来的,还没有组织好语言,“刚才出校门的时候看了看,四周也有居民区。”

  季琦没能明白我的意思:“咱们学校对面就是一条国道啊,居民区还离着挺远。”

  “我是说,抽空我们去居民区看看吧?”

  他惊到跳了起来:“你的意思是?”

  “开学第一天就搞坏了交际,”我漫不经心地说,“搬出去住也挺好。”看向他,“咱们两个住一起。”

  80

  季琦做梦也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如同你走在路上,凭空冒出一个人,他说要把超能力传承给你。你原本连超能力的存在都不相信,可你动了动脚,你飞了起来,你拥有超能力了。

  “当然想了。只不过学校会同意吗,而且,”他苦笑一声,“而且,哪有钱交房租啊,就刚才那顿饭,已经花掉了半个月的生活费。”

  我拍了拍胸脯:“有我呢,钱的事好解决。”

  季琦表情凝重,我笑着对他说:“你忘了吗,曾经的佀晓珺住在垃圾堆里,连个书包都没有,我的第一个书包,还是你给我买的呢。你从来不嫌弃我,一直保护着我,不是短短的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小学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十二生肖都转一圈了。”

  “恩。”他被我说服了,“找到机会就去跟中队长讲。”

  晚上收到通知,要集合开班会。不出意料的,木老师宣布虞囡茹成为我们班班长,辅助中队长管理一百多名新生。另外还要选出一名男生做副班长,顺带着临时担任体育委员,因为从明天开始,历时一个月的军训就要开始了。

  老师的话音未落,喊着季琦名字的叫声就不绝于耳。季琦因为要跟我坐在一起,离着他们宿舍那帮人还挺远,他扬起手臂冲着自己宿舍那帮人使劲地挥舞,而剩余的同学甚至连季琦是谁都不知道。

  我小声附在季琦耳边:“看了没,请客吃顿饭挺有用的。”

  随后,我也举起胳膊大喊:“季琦!季琦!”

  又有几个男生瞎起哄,也跟随着喊季琦的名字,一边喊一边问这个季琦到底是谁啊。

  眼见乱作一团,虞囡茹就发挥出班长的作用了,她站了起来,责令众人安静。虞囡茹的话还是很管用的,不大一会儿,起哄的声音就停止。

  中队长也挺尴尬的,她说选副班长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打断了,其实老师已经选定了人选。木老师先让季琦站起来做了自我介绍,客套的说些寒暄的话,告诉他以后有的是展现能力的机会。

  随后,被选为副班长的男生站出来,皮肤黝黑,个头不高,长相成熟,就感觉不应该是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果不其然,人家副班长年长好几岁,在部队服役了五年,退伍之后重新上学,在五年前,他也是木老师的学生。

  副班长最后还客客气气地跟季琦对话,非常具有大将风范自嘲道:“我也就是嗓子亮点,适合带队喊口号,遇到事还得需要你帮忙。”季琦点了点头,他也不一般,拽了两句古文奉承当过兵的同学,两个男生握了握手,百余人都在鼓掌叫好。

  木老师估计也没预料到这种情景的发生。作为我们的中队长,她原本准备了一大段鼓舞人心的话,促进大家相互熟知,结果根本用不到。在季琦和副班长的短短交流中,这个班级已经拧成一股绳,聚成一团火。

  目的已经达到,木老师宣布散会,大家可以留在班里聊聊天,当然有需要早回寝室收拾准备的同学也可以调整好时间忙自己的事,用饱满状态来迎接明日军训。我们班并没有像其他班那样一一上台做自我介绍,大学的第一天,能把自己宿舍的人认全就不错了。

  当然,也少不了议论纷纷。主要是对虞囡茹这个班长的猜测,同学们都好奇啊,为什么这个女生就能当班长,老师没有给大家一个合理的解释。

  其中原因我当然清楚,我告诉了季琦有关于虞囡茹和中队长有亲戚关系的消息,季琦把这个秘密分享给他的舍友,他的舍友又把秘密扩大,关于虞囡茹当上班长的事情人尽皆知。

  我并不认为扩大真相的范围是错误。相反,如我这般才会把世界变得更透明、更明亮。我总会冒出些不可思议的想法,比如木老师评价虞囡茹的任性,我第一反应就是既然她的父母不会教那就由我来教。

  渐渐的,留在班里的人越来越少,我决定返回寝室。季琦把我送到女生宿舍楼下,做出打电话的手势,等收拾洗漱完毕,还可以在手机中说点甜言蜜语。

  开学第一天,大家还是互有忌惮的,所以有关于虞囡茹的闲话没有让她本人知道,她身边的人,对,我的舍友们,她们也不理解围在虞囡茹身边有多么的不合群。当我推开寝室的木门,原本活跃的氛围又变成一阵死寂。她们的话语戛然而止,她们瞪大双眼看我推门、关门、坐到床边。于是,不合群的标签贴在我的脑门上。

  提前回宿舍还是很好的,整栋女生宿舍楼仅有一楼设置免费的热水间,早上发放物资的时候每人领了一个暖壶,我们班男多女少,即使这样,三十多个暖壶也把一楼的免费热水接光了。再后来回到宿舍的人不得不去收费的热水间,甚至花钱都打不到热水。

  中队长还真是了解学生,她清楚晚上的女生宿舍会遇到打水不容易的难题,转念又想,哪个老师会不清楚呢,只不过是在乎不在乎的差别。挺好的,看来是遇到了一位好老师。

  很快熄灯时间就到了,应该是碍于我的存在,新舍友们都很安静。按道理结交新朋友认识新同学应该是非常令人兴奋的事,我们寝室的冷清,注定了接下来一段时间会爆发水火不容的冲突。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熄灯过后五分钟,木老师和七八个人跑进宿舍查寝,她只是跟随者,带头的估计是职衔更大的领导,领导很满意,说这几个新生挺守纪律的。木老师插到人群前头,说班长在这个屋,她指了指虞囡茹示意下床,虞囡茹立马爬起。

  短发女生穿着单薄的贴身小背心,没有穿内衣。领导上下打量一番。中队长依旧喋喋不休列举虞囡茹的踏实能干,是值得重点培养的对象。虞囡茹傻笑着低头哈腰,也说不出什么话。

  由于我们寝室纪律好,领导很快就离开了。

  虞囡茹钻进被窝,对床女生探出头向她谄媚,意思是恭喜她将来会“平步青云”。

  她毫无反应紧紧裹住薄被子,对床女生自知无趣被打了个冷脸。

  过了一会儿,中队长再次折回我们寝室,她火急火燎地摇晃虞囡茹,让她抓紧联系副班长,领导查宿舍纪律。话毕,木老师又急匆匆跑了出去。

  看来除我们以外的宿舍情况不容乐观。

  虞囡茹给副班长打了无数个电话,均未接通,她在狭窄的过道里来回踱步,关于男生宿舍,她只有副班长一人的联系方式。是的,因为我们宿舍的女生全天都跟随着虞囡茹的步伐,她们也没有机会取得其他男生的号码。虞囡茹停在我的床前,她用近乎恳求的语气问:“你睡了吗?”

  我假装睡熟,翻了个身,脸朝着墙面。

  她肯定知道我是装睡的,可她也没有任何办法,从喉咙里挤出如同野兽警惕狩猎者的嘶吼。我被这种声音吓坏了,以迷糊的姿态回应她:“啊,我睡着了,怎么了?”

  虞囡茹说:“我知道你一直醒着的,给你男朋友打个电话,让他通知咱们班男生,领导一会儿就要去男生宿舍查寝。”

  呦,不容拒绝的态度吗。

  吓唬我吗。

  难道不该求求我吗。

  我装模作样的摆弄手机,其实根本没有拨通季琦的电话:“他关机了。”

  门外爆发巨大的争吵,雄厚的男音和尖锐的女声。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虞囡茹无法再拖延下去,她推开门离开了。

  包括我在内,整个寝室的人都从床上爬起,凑到门前,想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能隐约的听到一点哭声,再之后就是离开的脚步声。

  中队长恰好向内推门,把宿舍的人撞倒,她大概也明白我们在凑热闹,于是责备了两句,又问:“虞囡茹呢,告诉她,领导不去男生宿舍了。”

  我们都在摇头,谁也不知道虞囡茹去了哪。

  “好了,不关你们的事,抓紧上床睡觉。”木老师最后说。

  “木老师,”是我们宿舍的湖北妹子张荀子拉住了中队长,“为什么男人能在熄灯以后跑到女生宿舍查寝,我们穿得都那么少……”

  木老师指了指门外:“一样的事。”

  为首的领导,是男的。

  张荀子说:“你让虞囡茹联系副班长,她没有联系到,会不会跑去男生宿舍亲自找人?她可什么都没穿啊!”

  老师“唉”了一声,飞速向外跑。没用多长时间,她把虞囡茹送回来。

  …

  “我听说你们班有个女疯子,小背心小短裤就跑进男生宿舍。”在食堂吃早餐的时候,碰见了陶李铭学姐,她跟我打招呼,顺便提到了虞囡茹:“这姑娘可真是出名了。”

  所以,传播开的流言并非男领导深夜进女生寝室,而是女学生衣不蔽体闯到男生宿舍。

  如果我帮着虞囡茹联系到副班长的话,就不会有这些叵测。我感到愧疚,又不断提醒自己即使帮了她也不会有任何好处。

  开学第一天,多么好的化干戈为玉帛的机会啊,我帮帮她就也举手之劳而已。

  我凭什么帮她啊,虞囡茹张扬跋扈活该得此下场。

  佀晓珺,你忘了吗,你曾经无数次经历流言蜚语。

  佀晓珺,你也别忘了自己是怎样熬过来的,伤疤永远在,祛不掉。

  你心知肚明,人心总是恶的。你还记得沈冰露吗,她欺负你的时候,曾想过心软吗?再后来她脚臭被全班嘲讽,你满脑子都是大仇得报的快感。你还记得赵婉绸吗,你把她当成最好的朋友,她把你当成阴险小人。你还记得向南笙吗,你以为你们的情谊坚若磐石,可这么多年了,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成长是厝火积薪之前的期待,成长是跷足而待之后的失望。

  我还是心软了,我想,下一次吧,虞囡茹有求于我,我就帮帮她。

  …

  军训如期而至,带我们班的教官人狠话不多,太阳暴晒之下站了两个小时军姿,直到主席台上坐着的总教官下令全体休息,才允许我们缓一缓。总教官是个话匣子,拿着喇叭说了很多俏皮话和歇后语,不过他得到的反响不够热烈,大家的的确确都太疲劳了。总教官当然有办法,他问新生们累不累,大家集体喊累。

  “那这样吧,有没有同学表演表演节目,节目不停,咱们就一直休息。”

  这话果然奏效,引来同学们拍手叫好。

  首先是各班教官集合在一起,表演一套军体拳,枯燥至极,却也收获掌声雷动。我们的副班长胆子特别大,学生之中第一个站起来,经过昨晚的了解,这个皮肤黝黑的大壮汉被我们班的女生唤作“姥爷”,他姓毕长相且老成,跟某个不能提名字的央视主持人同姓还同性格,他拿着话筒说自己也是当兵的,曾在少林寺学过点“皮毛拳脚”,接着同样打了套拳法,比教官们表演的军体拳强太多。在主席台上坐着的校领导和主教官全都站起来拍手叫好。

  紧接着,是五彩斑斓的文艺表演。最先站起来的同学都是胆大的,随着副班长传统功夫展示结束,陆陆续续几个男生开始诗朗诵、讲笑话、表演单口相声。渐渐的,从单纯的节目表演转变成班与班之间的竞赛。一些内向的怀才之人不愿展现自己的才能,比赛就不一样了,大学生活伊始,总是要有年轻人的锋芒和不服输,真正的高手浮出水面,这班出一个飚高音的歌唱家,那班也得出人秀一首维塔斯的海豚音。终于有女生站起来了,跳了支孔雀舞,歌唱表演暂告一段落,各类型的舞蹈百花齐放,隔壁班的男生被他们班的人推出来展示街舞,做一些倒立的动作,他身上的衣服露开,八块腹肌雪白白的引发阵阵女生尖叫。

  隔壁班年轻的中队长带领着全班人一起喊跳街舞的同学名字“肖五!肖五……”我对季琦说:“昨天你们宿舍人喊你名字,差不多也是这个效果。”

  他们班又站出一个男生,白白净净长相非常帅气,是跳拉丁舞的,宽松的军训服被他系在腰间,摆胯、转圈,衣服的摆动随着他的舞蹈仿佛富有了生命。虞囡茹突然坐不住了,她高喊着:“我也能跳”,不知不觉走出去,与跳拉丁舞的男生面对面。男生从容不迫地摆好架形,从单人舞蹈变成了两人舞蹈。舞蹈过程中,虞囡茹时不时捋顺头发,姿态媚然,让我一个厌恶她的女生都难免心动。隔壁班又在大喊这个跳拉丁舞男生的名字。

  “李琦!李琦……”

  潇洒而又优雅的舞者姿态也能同火山爆发般迸出巨大的能量,众人皆在欢呼雀跃,可是我的眼里只有他的肢体挥舞,耳朵里只听到他强健有力的呼吸声。女伴的从天而降令李琦的瞳仁里射出光芒,锦上添花,把这场临时举办的文艺表演推向最高潮。

  我看向季琦,恰巧他也在看我,四目交汇,无需赘言,旖旎之花美艳绽放,爱的飘香溢向四面八方,此刻,他们的舞蹈,仅仅是我们爱的伴舞。

  没有轰轰烈烈,和煦微风,流连忘返,这才是我和季琦的爱。相知相伴,那颗埋在心里的种子早已就破土而出,丰收结果,吃得甘甜。

  你听到了吗,他,他们,每个人都沉溺在某一段美好的时光之中,仿佛遇到了带着翅膀翩翩飞舞的精灵,回头看它,精灵调皮地飞到你的脑后,捂住嘴偷偷笑。你也察觉到精灵是在跟你开玩笑,又将头转到另一侧,却依旧没见它的模样。你知道它存在,你能想象出它的样子它的表情,你们无缘相见,可你们又是一体的。这段路程被称作回忆,这段回忆是你匆匆逝去的曾经。

  (八十一)

  这栋楼隔音很好,我蹲在门口,听不见外面的声音。直到铃声响起,陌生的男人有些着急:“吕女生,你不在家吗,快递到了,我敲了半天门。”

  绝大多数人不认知我的姓氏,会唤我作“吕”,也有些人称我作“单人旁”。我的姓氏曾带来困扰,在贫穷的孩提时代,诽议我的理由竟然是“稀奇古怪的姓氏定然不是什么好人”。当然,家庭条件好起来以后,稀有姓氏又变成褒义的,大家会夸赞,对我讲出令人惊讶的话比如“好羡慕你有一个特殊的姓氏”。

  我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吗?

  你们愿意与我交换人生吗?

  我打开门,接过快递员递给我的包裹。他情不自禁尖叫了一声,又多看了我两眼。

  到底什么才是属于我的,是这身衣服吗,那我把它脱掉,它还属于我吗。

  他见到了全部属于我的我。

  距向南笙的妈妈离开这间房子已经有七十二小时,其间我没有吃一口饭喝一口水。我记得小学时候学到过人类三天不喝水就会死亡,骗子。

  我并没有想要自残,也没有想过要去死,仅仅是纠缠在一起的麻烦需要梳理清晰,可是越要解开这些结扣,越是解不开,我沉迷在麻烦中,转眼间麻烦把我牢牢捆死。刚开始还是理智的,我思考着拒绝养父留下来资产应不应该,拿到这笔钱变现我会一辈子衣食无忧,转念又想到即使我说了全部给弟弟,也不可能一份羹都分不到,我是了解佀光的,他还是易冲动的小男孩,那些话伤了我的心,那些话也只是他脱口而出。

  养父的死突如其来而又草草收场,我们都不去追究他死亡的真正原因。也仅有佀光在医院的时候朝沈叔叔发怒的那一会儿,走在了报复杀父仇人的路子上。

  是的,我们都见到了养父生前的最后一面,隔着医院的大玻璃,养父歪过头,看见了他的一对儿女,看见了他的老婆,还看见了那个人。

  他们是何时开始的呢,是妈妈受到刀伤的时候,沈叔叔把切好的苹果塞进她嘴里的那会儿吗。

  佀光,你觉得呢,如果沈叔叔是杀害养父的凶手,那么母亲算不算是帮凶。

  所以啊,身为帮凶的母亲,怎么会感到悲伤。

  我又为何感觉不到悲伤,甚至,我有一种如释重负,不对,我有一种报仇雪恨的快感,那个从小就打我骂我的窝囊废,那个一无是处的酒鬼,他好歹死了,老天不会让恶人长命的。

  他养育了我,但好像没有他也行,我是外婆带大的。再往后,当我们家发迹,我的生活条件好起来,他对我的一切,都只是养父在一大堆中奖而来的钞票中抽出几张,给我与给要饭的乞丐,没有任何区别,他是在享受居高临下的威风而已。

  可狠狠打过我,在我的身体和心里留下祛不掉的疤痕的,也是他。于养父,恨是大于爱的。也许,我不应该用“爱”这种字眼。

  这么想,我同样变成帮凶,我手上抓着一个扎满银针的诅咒娃娃。

  由养父的意外死亡,演变成全家人联手置他于死地。

  我已经在脑补母亲冲着沈叔叔说:“他终于死了。”

  我已经在脑补小光摇头晃脑自言自语:“他终于死了。”

  我拆着眼前的快递,不由得说出了声音:“他终于死了。”

  是一部手机,向南笙妈妈寄给我的,空的,手机被格式化掉,仅仅留着养父的味道。还有张手写的纸条:“珺珺,阿姨帮你解开了手机,不过有些内容会伤害到你。如果你做好心理准备,来找我。”

  当人拥有动力,就会拥有更强大的感官。

  我感到饥饿了。

  肚子空荡荡的,脑子也空荡荡的。阿姨,你要告诉我你所做的一切是为什么。我查过,亲属是不允许接触案情的,你让我签订的证人证言表是无效的。

  先吃些东西吧,哦不,还是先把衣服穿上吧。

  …

  点了外卖,预计送达时间半个小时左右。趁这段时间洗澡、换身新衣服。结果十五分钟左右外卖员就来敲门了,幸好我速度够快,没让人家等太久。开门之后,竟然见到了熟人,是佀光的“好朋友”匡恒,我回国的时候正是他来接机。听向南笙描述过佀光同性恋对象的外貌特征,跟眼前这个外卖员八九不离十。

  他尴尬的点显然是身上这件黄色的外卖服,小伙子支支吾吾,连那句工作术语“你的外卖到了”都没有说。

  我却脱口而出:“你怎么在干这个啊?”还能为什么,没有钱呗。

  匡恒客套地说:“好巧”,用了好几句话掩饰自己的凄惨工作。也没有什么丢人的,听说有些外卖员一个月能挣上万块钱,能挣钱就不丢人。

  工作分三六九等,人同样有高低贵贱之分,哪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人性之中的恶华丽装裱起来,久而久之成为评价一个人成功与否的条件。

  “对了,”匡恒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佀光很担心你,到处打听你去了哪。不光他,阿姨也非常不放心。”

  “这不就让你打听到了吗?”我冲着匡恒笑。

  关上门的那一瞬,就听见他紧忙给佀光打去了电话:“太巧了,送餐送到你姐这儿……”匡恒进入电梯,我听不到他们还会说些什么,不过,弟弟和母亲都在给我打电话,我能想象出他们此时此刻的表情。响吧,我最喜欢的歌是我的铃声,我最放不下的人为我唱起最喜欢的歌。

  还是没有接听,其实,绕不过自己那道弯,就真的是永远走不出来。

  出门,去见向南笙的妈妈,去见明媚的阳光,去见急骤的潮涌。

  优雅的女士早就期待与我见面,她精致的妆容看不出一丝疲惫,距离儿时与她初次见面已经过去十几个年头,岁月的闸刀总是恰巧忽略过她。

  我想起前不久意外撞见向南笙与女人深夜同行,他替她打开车门,替她拿着肩包,一起走进快捷酒店。

  两个女人重叠在一起,总感觉有些违和。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向南笙的妈妈远远就挥起手,我只得小跑免得人家等待时间过久。直至面对面,她才放下举了很久的胳膊。同样的,我也有些气喘吁吁,不经意间,我想起了老师经常说的话:时间是挤出来的。

  向妈妈说:“我很忙,所以不能跟你聊太久。”

  我点了点头。

  商场六楼新开的一家粤式茶餐厅,装修是那种卡通主题的,性价比很低,核桃包和肠粉大抵都是那个味。她用了很隐蔽的交际技巧节约了时间,却又费了很大的功夫走到这家位于六楼的饭店。

  “阿姨,你能跑到这种餐厅订包间,也真是……”刚走进包间,我的话还没说完,向妈妈就紧紧拉住我,同上次一模一样,几乎要把她的指甲嵌进我的肉里。

  “想好了吗?”她说。

  想好什么?我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我是来找你的啊,我要问你手机里的秘密。

  “我儿子是很优秀的人,他摊上这种事也是无可奈何,当时天气很差,济南的雾霾又是那么严重。白白摊上个致人死亡而逃逸的罪名,你知道的,他是为了尽快见到你啊。”

  你在说什么啊,我来找你是要扣上个平白无故的大帽子吗?又是为了我,难道不是你在求我吗?此时,还没有落座,便有了想离开的冲动。不是第一次这样了,看上去向妈妈有完美的人生,也不过是略带神经质的中年妇女。我已经冒着非常大的风险签下一份假的证人证言表,我做好随时翻供的准备。随便百度一下就了解法律服务的回避原则,做为向南笙的母亲,是无权参与案件办理和取证的。你爱你的儿子,你可以赴汤蹈火,可我不行,我们不是一家人。此时,餐厅服务员走进来端茶倒水,向妈妈收起失态的神情,恢复成优雅的女人。

  坐下,她无意问了句推荐菜,女服务员便滔滔不绝讲起来。

  可我依然不明白,我究竟要想好什么。

  向妈妈点了几个菜,服务员未了回了句需要扫二维码点餐,她叹了一口气,挥挥手让服务员出去,顺带吐槽:“服务员都不管点菜。”哪知站在旁边的小姑娘起高调:“我们店里有规定。”

  这话可把向妈妈气坏了,提上包拉着我就走。

  这短暂的冲突算是救了我一命,如果不是服务员进入包间,说不定我已被向妈妈?去一层皮。如果继续留在包间内,我的小命都要难保了。我心想,以后要多来这家店光顾。

  向妈妈嘴上说着没有多少时间,却领我逛起了商场的金店,她拿起一条价值四万多的项链,要让我试试。我推脱说不用了,她就离我又近一步,想到刚才手臂上的疼痛感,只得答应试一试。我还没把项链戴上,她就说适合我,欲去结账。明知向妈妈有所企图,一来有些畏惧,二来不要白不要,于是就欣然收下。已有这样的思想准备,不如先发制人,我问向妈妈:“我爸爸手机里的信息可以告诉我吗?”

  她盯着我,抿了抿嘴唇。心知肚明,优雅的女人正在思考。

  “阿姨,我年龄也不小了,还是家中的长女。父亲刚刚去世,他有未完成的遗愿,我理应尽孝。您之前写了小纸条,怕我接受不了,”我笑,“我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呢?”

  “你接受不了的。”她还是这么说。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接受不了!跟你浪费什么时间啊!”我转身就走。显然,我的情绪不太对,但没想到它奏效了。

  向妈妈瞬间换作惊恐的表情,她没料到我会发怒:“有话好好说。”她连忙死死拽住我,又是这一套,我回头瞪了她一眼,向妈妈知趣地松开了手。

  “别再碰我,咱俩划清界限。”胸膛里那口恶气终于抒发出来,我对她说,“我咨询过,上次被你强逼签下的证人证言表是不算数的。”

  在我离开很久——步行着漫无目的往前走,身后的向妈妈依旧紧跟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没有凑上来,也没有妥协离去,她像块狗皮膏药,黏在身上就很难甩掉了。我拦住身边路过的出租车,紧忙钻了进去。司机问我去哪,我只顾着回头看追逐的人,没有理会司机问话。

  向妈妈的身影越来越渺小,人潮汹涌,她淹没在汪洋大海之中。

  司机笑了笑:“是跟熟人吵架了吧,你这一直回头看,还是放心不下啊。男朋友?”

  “不,”我摇摇头,“是男朋友的母亲。”恍然间,我意识到,向妈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儿子向南笙。此时此刻,我也依旧是向南笙的女朋友。

  人就是这样,冲动一分钟,要拿无数倍的一分钟来后悔。

  司机又问一遍要去哪,我就报了目前居住地的位置,半路上看到卖烤鸡架的店面,特别想吃,就让司机停车等我一会儿,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二十分钟,我额外给司机付了候车费。

  我摸了摸烤鸡架,嗯,还是热的,回家之后便可以大快朵颐。怎料刚走出电梯,天啊,是向妈妈,她立在门前,不出意外的话是在等我。

  “你……”我显然无话可说。

  向妈妈说:“我猜你会回到这儿,这套房子是我买的。”她立马摆手表达歉意,“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是还想和你聊聊,我得救我儿子啊。”

  “阿姨,我们去屋里坐吧。”刚才在路上,我就已想到向妈妈所有言行举动是为了谁。她是律师,显然非常了解回避制度;她是母亲,为了孩子亦可不顾一切。

  养父下葬没两天,我就搬进这里跟向南笙同居,很快,警察上门逮捕了他,此后都是我独自一人在这里住。我已经熟悉这间房子,我对面的女人,她比我更熟悉。所以,拿杯子倒上水,拿盘子盛放我买来的鸡架,都变成面前这个长辈的活儿。她把高跟鞋蹬掉,赤脚走来走去,麻利地行动,全然褪去在外优雅女人的样貌,变成家庭主妇,甚至还唠唠叨叨道:“你们两个孩子太懒了,在家得打扫打扫卫生啊。”

  向妈妈煮了方便面,家里能吃的也只有它。俩人啃鸡架吃方便面,也挺自在。她说向南笙从小就体弱多病导致其不善表达,而正是在认识我之后才做出改变,像是个普通孩子。向妈妈很多年前就知道我这刚烈的性子,她预演过很多次与我见面时所说的话,万万没想到最后是坐在家里吃方便面。她再次向我表示不愿告知养父手机里的秘密是为了保护我,但如果我必须要追本溯源:“佀晓珺,记不记得你和南笙曾经有个同学,叫沈冰露,她跟你父亲的关系不普通。沈冰露称呼你父亲为‘爸爸’”。

  她掏出U盘:“我一直在纠结给不给你。这里面有你父亲跟沈冰露的微信对话。”向妈妈缓缓说出口:“所谓的‘爸爸’,好像是另一种层面的‘爸爸’”。

  我呢,我是什么反应呢,应该以他们为耻吗,应该羞愧难当吗,应该尖叫着惊呼自己的父亲太过分了吗。不,都没有,这种事并未在我心里惊起波澜,好似我的父母向我陈述了一个故事,那个故事的开头是妈妈出轨了沈冰露的父亲,那个故事的结尾是上演复仇记的养父包养了沈冰露。

  它们完美的有始有终。

  向妈妈见我面无表情,套用偶像剧台词对我说:“想哭就哭出来吧。”

  “我都多大了,阿姨。”反而是我在坦然,“我爸人都离世了,难道要跑到他的坟前指责吗?”

  她神情紧促,慌忙摆着双手:“听着小珺,绝不是这个意思。”

  显然我已经抓住了对付向妈妈的精髓,但没过两秒我就领悟到,她是有求于我才会卑躬屈膝。顺势我便问出来:“阿姨,你跟我说的想好了吗,到底是想好了什么?”

  “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你,并不见得是好事。可是我又要拿出我的诚意,让你知晓一切。我所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向南笙,我得救我儿子,当然,也为了救我自己。”她说。

  “阿姨,首先向你道歉,作为晚辈我不该对你发火。”我朝向妈妈深鞠一躬,“其次你说下,要我做什么,至少到目前为止,向南笙还是我的男朋友。”

  “你听我讲讲整个故事吧。”就这一瞬间,她塌下肩膀,用不大的声音叙事。

  向南笙的父母算是上流人士,他们精确地替他们的儿子安排人生的走向,所以突然间,向南笙不得不前往国外深造学习。再之后,上学,工作,到了现在这个年龄要面对结婚生子。向南笙的父亲拥有极其稠密的人脉关系,替儿子物色到优秀的结婚对象。说门当户对是客气的,另一头的女孩城府极深,算是向家高攀了那女孩,父母俩在撮合郎才女貌的这一对儿。正巧我的母亲还有弟弟佀光为了让我回国,联系到向南笙,想让他配合演一出戏,把我留在国内。一方面,我是向南笙忘不了的白月光,另一方面,他要听从父母的安排。于是,向南笙私自做了决定,跟那个女孩坦白自己的心另有所属。

  彼时,两人在车上,车后座摆着一束玫瑰花。女孩以为花是送给她的,激动万分之时听到了向南笙要来见我的消息,于是控制不住情绪,分神之际,撞到了人。

  由于女孩的背景等等因素,失手致人死亡是绝不能发生在她身上的,向家受到种种施压,不得不让他们的儿子来扛罪。

  “开车的是那个女孩?”我打断向阿姨。

  她点了点头。

  “女孩有这么大的关系怎么不把事件压下去啊!”我愤愤不平。

  “我的闺女啊,死人了,在这个时代从上到下都得担着责任,跑不了的。”向妈妈又说一句,“另外,南笙自己愿意,有什么办法呢。”

  “你问我好几遍了,想好了吗,到底我要想好什么?还有,你想要我做什么?”显然我已经被向妈妈的故事感动到了。

  “小珺,我之前就说过的,期待你做我的儿媳妇。”她说这话时,满脸期待,“我们家南笙一直没有忘记你,每每提到你的名字,他的眼里就冒出光。都是我和孩子他爸安排南笙要走的路,这次,我想尊重孩子的选择。”

  “我还要做什么吗?”

  向妈妈说:“我们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代替那个开车闯了人却惹不起的女孩。如同你第一次写得证人证言表,只需要承认当时在车上的是你和向南笙就行。”

  “好。”我说。

  她没料到我回答如此干脆利落,迟疑着说不出话,看我的眼神很古怪,显然,她对我不信任。

  我并不是一位合格的演员啊,矫揉造作万般无奈过后才答应向妈妈的要求,那样更像天真的傻姑娘啊。面对着社会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油条,我的一切都在她掌控之中。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落过下风,她表现出怕了我的样子,她慌忙无神憔悴不堪,她说她时间很紧但已经跟我耗了五六个小时。

  她笃定一点,佀晓珺就是个傻姑娘。

  她循序渐进地诱导我,那个开车撞死人并逃逸的凶手,是个女的,而当时在车上的女人,是我。

  你们向家要拿我当替罪羊啊!

  沉默许久,各自捏着手机。我抬头瞥见了桌子上零落的碗筷,心想打扫卫生的活早晚是我的,于是跑到厨房刷碗。

  事已至此,向妈妈也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她说了声谢谢,看看手表:“不早了,该回去了。”遂转身离开。

  是啊,该回去了,我的工作已经耽搁太久,在意大利租住的房子也需要打扫打扫。

  “还有最后一件事。”我自言自语道。

  季琦,我要来看你了,还没有去你的坟前献过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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