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岁月留香（二）

电房外面一阵雷鸣一阵闪电，这种极端天气到底持续了多长时间，高加林并不关心，他只是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着烟，忘不掉的历历往事，在他的大脑里逐渐恢复着本原。想忘而又忘不掉的丢人事被厘清到了眼前，西瓜地里发生的情况就像小时候看《新闻简报》，这是他懂事以来第一次在人面前失言，每当他想起这事都有点让他无地自容。

  那天晚上，加林和龚丹两人站在一个山坡上，面对着东方，龚丹突然大声地背起了曹操的《观沧海》（附原文：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几乎是龚丹大声背，加林小声背。背完诗后，龚丹便给加林讲了首都北京的十大建筑，人民大会堂、民族文化宫、北京火车站、钓鱼台国宾馆等，加林就喜欢龚丹给他讲黄土地以外的事情，他就像上课那样很投入地听着。龚丹讲着讲着，便停了下来，他看了一下加林，问道，“加林，你知道伟大领袖毛主席在什么地方住着？”加林一喜，心想，“竟问这么简单的问题，这还能难倒我？”加林便随口答道，“毛主席当然在天安门城楼上住着！”看着加林那很自负的样子，龚丹怔了一下，没有点破，微微一笑，很温和地问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加林很认真地回答道，“小时候经常唱的歌么……”加林说着，便小声地唱了起来，“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不等加林唱完，龚丹就哈哈地大笑了起来，原来加林是通过这个渠道获取的信息，不过错了，龚丹抿起嘴把头摇了摇，“难道我错了？”加林喃喃地说，龚丹使劲地点了一下头，“小伙，这次你还真的错了！”“错了？”看到加林有点不服输的样子，龚丹这才很认真地对加林讲着，“城楼上怎么能住人呢？毛主席他老人家并不住在天安门城楼上，而是在天安门里面故宫西侧中南海丰泽园的菊香书屋里。”

  从那以后，加林对知识的追求特别注意其完整性和准确性，在钻研学问方面他绝不做一个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人，这种治学之道将影响着他的一生。

  记忆里的泉水喷涌不尽，加林在不断地滤尘着往事，还有一件让他大开眼界，那就是龚丹有个幸福牌小提琴，深枣红色，那是龚丹的爷爷解放初花了三十万元（旧版人民币）买的。高加林看那小提琴的模样怪怪的，那简直就像一个压扁了的大葫芦，不过腰细，比葫芦要苗条得多，除了琴弦之外都是用木头做的，与它配套的有一个长长的弓子，是用马尾和木头做的。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放着，白天龚丹他从不拉琴，只是到了晚上夜静时，才拉上那么几曲。

  加林记得那是一个月淡风清的夜晚，月光给碧绿的瓜地上撒下一片银灰色。站在西瓜地头的龚丹，掐着小提琴，月光下凹进去的琴腰、琴弦和弯把都十分清晰，琴钮亮得像萤火，琴弓就像一根银条。龚丹这就要拉琴了，加林看着龚丹将左脸贴着琴，左手手掌的鱼际托着琴颈（实际情况是龚丹将小提琴放在锁骨上，琴身的末端靠拢颈部，利用头部的重量和下颌防止小提琴从锁骨架上滑开，左手大拇指微弯着，用指肚抵住琴颈），右手持弓。随着龚丹右手的律动，四根弦上登时嘣出了声音，琴上发出的声音像清脆的鸟鸣，像优美的歌声，像飘逸的瀑布在飞溅，像咕噜噜的泉水在喷涌……

  加林看得很投入，心里也非常仰慕，龚丹忘情地拉着，他用琴声把高加林带进入了一个高雅音乐的殿堂，那美妙的音符从琴弦上缓缓地流淌着，时而急速如万马奔腾，时而淙淙如山涧溪水，时而低回委婉似窃窃私语，时而高亢挺拔似巍峨高山。总之，不同凡响的琴声，仿佛每个旋律都能给高加林从幻想中带来心灵上的和鸣。

  加林算是长见识了，温雅妙曼的琴声比那荡气回肠的唢呐声听起来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烟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着，加林静静地回味着，他此时回想起自己过去曾教过的一篇课文《在艰苦的岁月里》一个老红军吹着笛子，一个小红军战士偎依在他的身边静静地听着，笛声中充满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此景仿佛又在现实生活中回现。

  加林的思绪又穿越到瓜地，那天晚上，龚丹越拉越来劲，琴声在空中悠扬地回荡着，黄土地似乎也在默默地寻味着，加林陶醉在清爽的夏夜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龚丹才停了下来。

  在龚丹所拉的琴曲中，加林能听懂的也就四首，有《远飞的大雁》、《洗衣歌》、《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龚丹拉完后，便把小提琴递给了加林，在龚丹的一再暗示下，加林才把小提琴拿在手上抚摸了一下，当加林把脸颊贴在小提琴上的那一瞬间，他的浑身都有点发抖，心立即悬了起来，怕弄坏琴，不敢动手，在龚丹手把手的教导下，加林才拉了个哆瑞咪发锁拉吸。这也是加林人生中第一次接触了小提琴，感受到了西洋音乐的美妙。在这之前加林只见过笛子、口琴，风琴，唢呐这些乐器。

  和知青相处的那些年中，加林从知青那里见识了大山里孩子永远也见不到的东西。而他对知青的回报，就是从家里给他们拿一点吃食，帮他们打一些硬柴，在生产队给他们弄点六六六粉或帮他们烧烧土炕。

  加林以后上了高中也经常到知青窑里去，他还有目的地向知青们询问一些知识，像唐宋八大家、北宋文坛四大家和苏门四学士的关系，公安派和桐城派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什么地位？

  恢复高考以后，知青们纷纷考上大学。一九七八年三月，龚丹考上大学后，还给加林递来了一本《一九七七年全国各省高考数学题解》及文科其它科目复习资料，加林如获至宝。加林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这些书本多年来他一直完整地保存着。

  这天晚上，加林想了很多很多，什么时候睡觉，他也不知道，不过回想起和知青相处的那些岁月，加林感到是很欣慰的。知青后来考学的考学、工作的工作，没有一个留了下来，知青们走后，加林的精神世界一度失落，但他们的情谊一直维系着，加林的一个木匣子里保存厚厚一沓子知青的来信，那就是他们之间情谊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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