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业余记者（四）

高加林在县中参加乡镇干部考试的那天，他在学校大门口遇见了高中好友王天祥，天祥说他要给加林保媒，被加林断然拒绝了。加林原以为这件事情也就算过去了。谁知几个月过后，加林收到了王天祥的一封来信，

  加林你好：

  那天我从县上回去以后，一通宵都没有睡好，我想了很多很多。咱们过去上学时，学校整天组织咱们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限制资产阶级法权，消灭三大差别（见注），而现在这种差别仍然根深蒂固。难道我们农村的娃娃天生下来的就是吃黄土的命吗？为什么吃商品粮的城里娃高中一毕业，就安排了工作，而我们还要在黄土地上再奋斗，再拼搏。我从内心里为你打抱不平，希望你这次考试能如愿以偿。

  另外，那天回去以后，我把你的情况向我婆姨说了，她第二天就去了刘家沟。我现在就将我所掌握的情况告知你，请你自便。刘茶花人家现在是县聘教师，一个月四十多块钱，在她大队小学教书，人比过去干练多了。你如果有心的话，我就给你把这个月下老当了，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

  王天祥

  一九XX年X月X日

  看完信后，加林一个劲地吸烟，按说情况还行，就是不知道刘茶花的态度，她为什么到现在还迟迟没有结婚呢？让加林感到不美气的是，自己是个农民，人家可是个教师。再说加林的心里已经有过两个女人，在加林看来，除非刘茶花有刘巧珍的心灵和黄雅萍的气质及才华。加林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件事情还是算了吧。

  加林当天晚上，就坐在灯下，很快给王天祥写了回信。

  天祥你好：

  看了你的来信，我深受感动，谢谢你对老同学的关心。

  目前，我的情况也就这样了，自己脚上的水泡是自己走的，怨谁也没有一点用处。

  过去看了电影《牧马人》，不止一遍，感觉意犹未尽，后来又买了张贤亮的《灵与肉》小说，又看了看，思想触动很深，和许灵均相比起来，自己的遭际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些年来，闲闲散散也看了不少书，触动灵魂深处的是汉魏六朝文人超然自由的清淡思想和元曲里面林林总总全方位反映的社会现实。使我对人生或多或少地有了一些感悟。

  写到这里，加林停下了笔，点了一根烟吸着……

  加林望着缭绕的烟雾，眼前朦朦中好像有两台戏在交替着：一台是六朝文人竹林七贤聚集在一起，高谈阔论，褒贬人物，谈玄说理，即景抒情，诗文唱和的场景，他们个个都是与世无争随遇而安的出世仙人。一台是元朝的杂剧作家以曲斗胜，用戏剧来演绎世态人情：如《窦娥冤》揭露的是“为善的受贫穷更短命，造恶的享富贵更延寿”善恶颠倒的社会；《裴度还带》描述的“红尘万丈困贤才，十谒朱门久不开”士人报国无门的人才悲剧；《鲁斋郎》里面的“名利场所苦奔波，蜗牛角上争人我”“浮云世态纷纷变，秋草人情日日疏”揭露了钻营奔竟的官场和人情浅薄的世风。

  不过加林还是特别欣赏关汉卿的《四块玉闲适》“适意行，安心坐，渴时饮，饥时餐，醉时歌，困来时就向莎茵卧。日月长，天地阔，闲快活。”是的，山川野外远离名利场，是非海。既不仰人鼻息，又不受人驱使，“四时风月一闲身，无用人诗酒乐天真。”这也是加林所向往的生活。

  在加林看来，这些元曲作家们分别代表着不同的利益阶层，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有人是功成名就，致士闲居，乐于悠悠岁月；有人是藉以沽名钓誉，觊觎利禄，即所谓“终南捷径”；有厌世消极的；有避祸求安的；有乐道修真的；还有借文字以填补仕途失意精神空虚的；更有愤世嫉俗鄙弃荣华富贵，采取与统治阶级不合作态度的。

  古代闲人境养性情的“任真”思想，那也是他们的一种处世行为。他们甚至认为，像屈原、吴胥、韩信、马援等不知道“急流勇退寻归计，寻取个稳便处闲坐地”，以全身远祸。

  而加林对他们形形色色的思想也是做了遴选，有的他并不十分认可。

  对于古仁人毕生所营建的成仙地，加林也并不向往，在加林看来，姜太公的磻溪岸、范蠡的五湖洲、张良的汉中地、严子陵的七里滩、陶潜的五柳庄、张翰的枫里桥、尉迟敬德的职田庄、贺知章的鉴湖畔、柳宗元的南涧庐、杜甫的蓉草堂、李白的夜郎国、陈抟的少华山、林逋的大土坡（孤山）及张养浩的绰然亭和他家的十几亩责任林有什么两样呢？这里既能看山看水，林荫树下也能看书。但加林的灵魂深处不能不说没有受到这些人的影响。

  加林读书涉猎比较广，在大量的文学作品阅读中，加林似乎能感受到作者在塑造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时的心灵轨迹以及和作者产生强烈的灵魂碰撞，从而使他能夺他人之酒杯来浇自己心中的垒块，以祈得精神上的解脱，同时也是心灵上的自我慰勉。

  几根烟吸完后，加林又拿起了笔，挥舞着……

  双格纸上很快就留下这几行字：

  天祥现将元朝邓玉宾之子写的《雁儿落过得胜令》抄录与你，这也是我对人生的领悟。

  乾坤一转丸，日月双飞箭。

  浮生梦一场，世事云千遍。

  万里玉门关，七里钓鱼滩。

  晓日长安近，秋风蜀道难。

  休干，误英雄汉，

  看看，星星两鬓斑。

  天祥，有一首诗好像是对咱们这类人说的，“窗前十载用殷勤，多少虚名枉误人，只为时乖运不遂，至今无路跳龙门。”我想还是认命的比较好！

  另外，关于婚姻的问题，我自有主张，你也不必再费心思了。让人家刘自寻佳婿。免得以后见面都不好说话。

  祝好！

  加林

  一九八X年X月X日

  生活就是这样的反复无常，有时当你面带微笑满怀信心的展望美好的明天时，一夜之间又会使你的过山车被推到山前或陷入泥潭，遭受灭顶的打击，让你觉得走投无路，感觉活着还不如死了。

  加林就是这样像一叶扁舟在生活的波涛中沉浮着，冲浪着，他一点主观能动性都不能发挥。可生活又使加林学会了观察学会了思考，他常常在想有谁关注尘世中像他这样未能遭逢机遇或与机遇擦肩而过或在机遇中虽然拼搏却仍未能充分施展才能的那些个体的存在。

  为什么城乡差别所造成的人们之间的不平等竟比古代印度的种姓制度和元朝的民族等级制度那样的让人纠葛。

  在加林看来，社会主义大家庭就应当尊重每个人，尊重人的潜质，尊重并开发人的潜在的才能。为此，他还看了《欧洲的哲学史》和马克思的一些经典着作，他并试图在进行这方面的探索。

  在人生曲折漫长的道路上，由于各种因素，特别是青年人，有时遭遇坎坷是难免的，处于低潮也是必然的，这势必会导致人们精神上的痛苦，身影随行的便是孤独寂寞。这时，就怕你钻牛角，谁都有被人误解的时候，谁都有寄人篱下的时候，甚至还有遭人诽谤与暗算的时候，这也正是最考验人的时候。你要知道潮涨潮落，波谷波峰的道理，只要你耐心等待受得折磨，能够守住做人的底线，一切都会证明生活是不会抛弃你的。

  目前的高加林正处于人生的谷峰，他将怎样重新起航呢？

  （注：三大差别指的是工农差别；城乡差别；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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