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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月伏杏阵(二)


翻过惊蛰,针工局和巾帽局便开始为内廷裁剪夏衣,各处的事务一下子变得繁忙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皇帝身边的一个宫人蒋氏有了孕,拟册婕妤。

        虽然姜尚仪和梁尚宫二人,对这个未经民间甄选的嫔妃态度很平淡。但因为皇帝的子嗣如今只有韩王朱易琅一个,母凭子贵,司礼监的人都捧着延禧宫去了,六局也不能怠慢。册令一出来,整个尚仪局立即被眼下这措手不及的册礼打得人仰马翻,杨婉在尚仪局里虽只是文书往来上的笔吏,也被古今通集库(1)的人,缠得一连几日都抽不开身。

        加上承乾宫这边,宁妃感了风寒,拖了些时日竟正经地厉害起来。

        杨婉每日疲于往来承乾宫和尚仪局两地,偶尔挤出去时间去寻邓瑛,却总是遇不见他。

        从贞宁十二年的四月起,一直到十二年的秋天的桐嘉惨案前,关于邓瑛的史料几乎是空白的。

        对于史学研究而言,没有记载要么代表岁月静好,要么代表讳莫如深。

        杨婉不太确定邓瑛属于前者还是后者,因此心里总有些不安。

        只是宁妃病得实在厉害,易琅惶恐,夜里总要找杨婉,于情于理,杨婉都觉得自己不好在这个时候丢下他们。

        这日晚间,宁妃又咳得很厉害,喝完合玉服侍的汤药,在榻上折腾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才睡下。

        杨婉哄睡了易琅,站在锦屏前等合玉,见她走出来便朝她使了个眼色。

        合玉会意,凑到杨婉耳边轻声说道:“我看这症候像是被蒋婕妤的事闹的。”

        杨婉轻声问道:“娘娘在意这些吗?”

        合玉摇了摇头,“娘娘到不大在意这些,但她一贯是个要体面和尊重的人,前些日侍寝……”

        她说着又朝次间看了一眼,“您是娘娘的妹妹奴婢才说的,您听了就是,可别多问啊。”

        杨婉点头。

        “嗯,我懂。”

        合玉把杨婉往明间里带了几步,压低声音说道:“前些日娘娘侍寝回来,奴婢就觉得娘娘心里很有些不痛快,但这些事是内私,奴婢不能问只能猜,奴婢想……娘娘怕是受了陛下什么话。”

        能是些什么话,自然是男人在床上得瑟过头狗屁话。

        杨婉一点都不想知道。

        她在尚仪局早就听宋云轻等女使私底下说了好些蒋氏素日的做派,什么水蛇腰,杨柳肢,勾魂摄魄的女鬼貌,迷得禁欲多年的贞宁帝白日里都把持不住。杨姁定是不愿意被拿来和她作比的。

        “女使。”

        “嗯?”

        “今儿晚上您还回五所吗?”

        杨婉挽下手臂上的袖子,应道:“我就不回了,今儿我给娘娘守夜,你们连着几个晚上没歇好了,趁着我在早些去睡吧。”

        “哎。”

        合玉叹了一声,“您都没说累,我们哪里敢叫累,不过,您守着娘娘倒是能宽慰她几句,比奴婢这些有嘴没舌的好太多了,奴婢去给您拿条毯子来,这夜里还是冷的。”

        “好。”

        杨婉说完,绕过锦屏走进次间。

        鎏金兽首香炉里,暖烟流淌。

        面前床帐悬遮。床榻对面安置着一张紫檀木香机,机上寡摆了一只白瓷瓶,瓶中清供松枝,虽然都是清寒之物,但看着到并不让人觉得冰冷。

        宁妃好像是睡熟了,只偶尔咳一两声。

        杨婉坐在香案旁的圈椅上,移来灯火照膝,翻开自己的笔记。

        她的笔记停滞在内书房与邓瑛分别的那一日。

        琉璃厂案还没有后续。

        杨婉在司礼监和内阁这个两个名词之间,画了一个邓瑛的小人像,画完又觉得自己画得很丑,正想蘸墨涂了,却听到宁妃忽然又咳了起来。

        她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走到榻前,抬手悬起床帐,弯腰问她:“娘娘要茶么。”

        宁妃坐起身来摆了摆手。

        “看你坐灯底下想事儿,想叫你披件衣裳来着。”

        杨婉随手抓过挂在木施上的褙子披上,把灯拢过来,侧坐在榻边。

        “这不就好了么,娘娘别冻着才是真的。”

        宁妃看着她披自己的衣裳,不由摇头笑道:“你这什么规矩,还是尚仪局的宫人呢。”

        说完又道,“不过……也真是,你这样到让我觉得,有一分像在家里。”

        杨婉替她拢好毯子。

        “若是在家里,娘娘心里有事,就对奴婢说了。”

        宁妃一愣。

        “你……瞧出来了?”

        “是合玉瞧出来的,奴婢那么笨,哪里知道。”

        宁妃摸了摸杨婉的额头,“姐姐没事。你尚仪局的事忙,别想那么多。”

        “我忙那里的事做什么,我愿意顾着您。”

        “你这话……”

        杨婉抬头打断她道:“虽然娘娘听我这样说,又要说我不懂事,但我知道,娘娘听这些话

        才开心。”

        宁妃怔了怔,手指慢慢地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摊放到膝上,低头笑了笑,“你可真是个透人。”

        说完转了话头,握住杨婉的手,“你将才在想什么呢,想那么出神。”

        “我……”

        杨婉看了一眼自己匆忙留在圈椅上的笔记。

        宁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由道:“不止一次看你拿着这个册子记啊记的。写的都是什么?”

        杨婉抿着唇没吭声。

        宁妃等了她一会儿,见她没有回答的意思,轻道:“你看,你有心事也不跟姐姐讲。”

        杨婉捏着自己的手指,“娘娘,这个事其实就不该在这个时候做,但是……”

        “是和邓少监有关?”

        杨婉没有否认。“嗯,娘娘又该说我了。”

        “不是。”

        宁妃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刚那句话就很有意思,道理谁都会讲,也都是为对方好,可是,人生苦短,确实也该听一些喜欢听的话,做些喜欢做的事,姐姐是后宫的嫔妃,不如你自由,说话也刻板,你只要知道姐姐对你的心就好,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姐姐在一日,就护你一日,万一哪天姐姐不在了,还有易琅,婉儿不要怕。”

        这一段话,杨婉听后竟然有些细思极恐。

        古今之间不同的观念,虽然看起来有很大的鸿沟,比如女性群体从沉默到发声,民主意识从酣睡到觉醒,其中经历千百年的演变,过去的人绝对不能对现在的人张口,所以人们真的敢想象,两个不同时代的人直接交流之后,那种洞穿三观的穿刺感吗?

        毕竟历史有时间性的墙围,但人性却是可以通过裂痕沟通的。

        杨婉觉得,在血缘之外,这个活着在大明朝的女子,竟然给了她一种在现代被称为“女性友谊”的东西。

        就很……神奇?

        “嗯……说到邓瑛,有件事姐姐要跟你说。”

        宁妃的声音把杨婉从自己的思绪拽了出来。

        “娘娘您说。”

        “邓瑛这几日不在宫中。”

        “不在宫中?”

        “对。”

        杨婉忙追问道:“姐姐怎么知道的。”

        宁妃的目光稍暗,“在养心殿,偶然听到司礼监的何公公跟陛下回话,刑部带了邓瑛去,但是为了什么,姐姐不能够过问。”

        杨婉低头下头,“我……”

        “你想去问哥哥?”

        杨婉一怔,继而笑道:“哥哥怕是不会见我。”

        宁妃摇了摇头,含笑道:“没事。姐姐帮你。”

        次日内阁会揖。

        杨婉牵着易琅的手在宫道上走。

        边走边低头问易琅,“娘娘让殿下跟我来之前,跟殿下说了什么呀。”

        易琅仰起脸,“母妃就说,如果舅舅不肯好好跟姨母说话,就让我喝住他,不准他走。”

        “哈?”

        杨婉忍不住笑出了声。

        易琅看她笑了,边走边晃她的胳膊,“姨母,你笑的时候最好看了。”

        杨婉蹲下身,一把把他抱起来,“殿下你这么小,就知道怎么哄奴婢们开心了。”

        易琅搂着杨婉的脖子。

        “不是,姨母和母妃就是宫里最好看的人。”

        “哈,是想一会儿看奴婢给您变小人吧。”

        “才不是……”

        说话间,会极门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杨婉抱着易琅朝门上望去。

        六科年轻的给事中们纷纷从会极门走出来,杨伦也走在这一群人中,正面红耳赤地和他们争论着什么。看到杨婉与易琅之后,匆忙辞了人,快步朝他们走来。

        杨婉把易琅放下来,冲杨伦行了个礼。

        “杨大人。”

        杨伦没有应杨婉,躬身向易琅行礼,“臣参见殿下。”

        “杨大人请起。”

        杨婉看着眼前这一幕,倒觉得有些意思。

        孩子的天性虽然很难收敛,但看得出来,他对君臣大礼还是有自己的概念。

        杨伦站起身,刚要说话,却听易琅说道:“姨母有话问杨大人。”

        杨伦脖子一梗,诧异地看向杨婉。

        “你太放肆了吧,连殿下都敢……”

        “杨大人!”

        杨伦牙齿差点咬到舌头,不得不打住,躬身作揖。

        “臣在。”

        “不可凶姨母。”

        杨婉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杨伦脸上顿时五光十色。

        易琅并不懂杨婉在笑什么,只管一味地护着她,板着小脸对杨伦道:

        “大人起来。”

        “是……”

        杨伦站直身,一个眼风扫向杨婉。

        杨婉往后撤了一小步,“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一个奴婢,哪里敢跟殿下说什么。”

        杨伦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正了正梁冠,正声道:“问吧。我不能与你私谈过久。”

        “好。我直接问了,邓瑛在刑部吗?”

        “你!”

        杨伦刚想骂人,就看见易琅气鼓鼓地看着他,只好咬着牙吞咽了一口,压下声音道:“我看你是疯了。你要和这个人私近我管不了你。但你如今身在内廷,朝廷的事,不是你该过问的。”

        “哥哥这话就很不对。”

        杨婉毫不客气地回应,“邓瑛也是内廷的人,你们不也是说牵连他,就牵连他了吗?内廷是陛下的内廷,朝廷也是陛下的朝廷,账都烂到一堆去了,当真分得开吗?”

        “杨婉!”

        “哥哥也别骂我,我也不是没脑子的人,这话我只在哥哥面前说,旁处我连嘴都不敢张的。我只是想跟哥哥说,若是为了琉璃厂的案子,你们要拘扣邓瑛问审,这是没有用的。你们问不出什么,只能白白折磨他。”

        她说着稍稍眯起眼睛,偏头看着杨伦的眼睛,“我一直有句话想问你,你眼睁睁看着他们折磨邓瑛,你心里不难受吗?”

        “……”

        杨伦哑然。

        杨婉松开易琅的手,朝杨伦走近几步,“我说这话,不是像你们想得那样,想和邓瑛在一起想疯了。我明白哥哥是为朝廷和百姓好。是,宦官贪腐的弊病是要拔除,但哥哥也要看上位者是谁,他如今是不是有这个决心。历朝历代当第一个炮仗的人多了去了,哥哥还是该护好自己。我们杨家这一辈凋零,弟弟还在学里,朝中只有哥哥一个人……哥哥也该听说了,陛下新册了一个婕妤,这一段日子娘娘的身子很不好……哥哥是我们在宫外唯一的依靠,哥哥要珍重,我们才能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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