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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晴翠琉璃(四)


邓瑛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杨婉,心下一阵说不出的寒疼。

    就在会极门上,她还为了躲避郑月嘉的大礼而藏到他的身后。

    此时他也想要去把她拉回来,拉到他身后。

    可是他也同时发觉,一直以来,杨婉的勇气和恐惧好像和所有人都是相反的。

    “呵。”

    张洛低笑,令在场的很多官员胆寒。

    他从石阶上走下来,地上的雨水被他踩得噼啪作响。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杨婉面前,“受责是吧,受什么责?”

    说完没有任何犹豫,返过刀柄猛地劈向杨婉的膝弯。

    杨婉没有防备,立时被他的力道带到了雨地里。

    令她失声的疼痛从膝弯处传来,然而她也同时发觉,张洛应该没有用全力,不然就这么一下,她的骨头大概已经碎了。

    “杨婉!”

    张洛听到邓瑛的声音,头也不抬,提声对身旁的锦衣卫道:“把那个奴婢摁住。”

    继而转身对杨伦道:“这是她冒犯上差的教训。”

    说完命人牵马,翻身上马背,低头对邓瑛掷下一句:“你们两个,龌龊至极。”

    “张洛你给我站住!”

    杨伦见他打马,立即要去追,杨婉忙唤道:“别去追”

    说完挣扎着试图站起来,却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邓瑛忙扶住她的手臂。

    杨伦在旁情急呵道:“谁准你碰她的!”

    邓瑛一怔,杨婉反手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别傻乎乎地松手啊,你松我就摔了。”

    邓瑛忙道:“好,我不松,你站得稳吗?”

    杨婉试着站直腿,忍疼道,“还行,还能走,他没用力,我就是摔了一下。”

    杨伦见杨婉拽着邓瑛,也没好再对邓瑛说什么,转而抬声骂道:“这个北镇抚司都快没了王法了。”

    杨婉苦笑,“他不就是王法吗?替天子执法。”

    杨伦道:“是这个道理,可是走到极处就是个疯子,谁能限制得?”

    杨婉听完这句话,不由看身旁的向邓瑛。

    贞宁年和靖和年两代皇朝,一直是身为东厂厂督的邓瑛在和锦衣卫制衡。

    杨伦并不知道,他口中的这个“谁”此时就站在他面前。

    “总有人能制衡他的。对吧。”

    邓瑛发觉,这句话她是对着自己说的。

    他其实不知道怎么回答,但却不想让她失望。

    “对。”

    他本能应了这么一个字。

    杨伦到没在意二人的对话,弯腰想要查看杨婉的伤势,又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她露皮肉,只得轻轻捏了捏她的腿,“真的没事吗”

    杨婉咬牙摇了摇头,“没事,可能有点肿。”

    邓瑛对杨伦道:“对不起,杨大人,我任凭处置。”

    杨伦骂道:“你当我蠢吗?伤她的是张洛。”

    杨婉松开邓瑛,“好了,我真的没事。你快进去吧。别耽误时辰。”

    邓瑛站着没动。

    杨婉抿了抿唇,勉强对他露了个笑,“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邓瑛腾出一只手,撑起伞遮住她的身子,“我扶你进去坐着。”

    杨婉摇了摇头,“不了,我这个样子也跪不了灵,而且……我心不诚,恐会冒犯到里面亡故的人。”

    杨伦把杨婉拉到自己身边,抬头对邓瑛道:“行了你去吧,别辜负了她。我会照顾我自己的妹妹。”

    杨婉顺着杨伦的话冲邓瑛点点头。

    “去吧,等你一块回宫。”

    邓瑛听完,方退了一步,向杨伦深揖一礼,直身往灵堂而去。

    门前的人,各怀心思地散了。

    杨伦这问杨婉道:“能走吗。”

    “能,多谢杨大人。”

    不知道为什么,杨婉大多时候都用尊称来唤他,很少叫他哥哥。

    对此杨伦很懊丧,但伦理和纲常在他心里扎得太深,严肃的言辞根本不适合用来表达他身为长兄的失落。

    “对不起,我今日让你难堪了。”

    她说着搓了搓手。

    杨伦扶着她坐在山门旁,“你问心有愧吗?”

    “对你有一些,对其他人没有。”

    杨伦笑了笑,拿过家仆手上的伞,又让人把自己的斗篷也取了过来递给她。

    “披着吧。”

    说完替她撑稳伞,低头平声道:“这次就算了。”

    他声音压得很低,一面说一面。顺手替杨婉拢了拢身上的斗篷,

    “我真的很不想看他碰你。”

    “邓瑛吗?”

    “对。”

    杨婉没有回答。

    杨伦见她不出声,忍不住又问道:“他之前还冒犯过你吗?”

    杨婉望着雨水中被踩得破碎的人影。

    “你觉得他会吗?”

    “他不敢。”

    “是啊。”

    她抬头看向杨伦。“你们给他锁上手镣脚镣,还要在情感上套上枷锁,到现在为止他都接受了,没有反抗过你们,但我并不觉得,这是他向你们认罪或者示弱,他只是不想放弃他自己,也不想放弃你们。就算你不想听他的,也不要和这些人一起逼他好吗?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被凌迟处死,你和我,都会后悔的。”

    杨伦愣了愣。

    “他跟你说了?”

    “是啊。我也被吓到了,他面对你们的时候,都不是真正的卑微,可是他对着我的时候是真的不敢。”

    她说着顿了顿,抿着低下头,“我不想看他这样。”

    杨伦听完这一番话,沉默良久。

    “你这是怪我?”

    “有一点吧。”

    杨伦点头。

    “行,我以后不对邓瑛说那些话,你也不要一直对我丧着脸。”

    “谢谢你。”

    她说完,面上的笑容一晃而过。

    杨伦叹笑、转话道:“对了,件事我想问问你。”

    “嗯。”

    “郑月嘉的事,听说陛下差点杖杀他,但最后又赦免了他,你在宫里,知道是为什么吗?”

    杨婉想起了宁妃,免不得避重就轻。

    “那是养心殿的事,传不出具体的风声。”

    杨伦捏着下颚,"这件事有一点奇怪。”

    “哪里奇怪。”

    杨伦道:“照理说,陛下已经下旨杖杀,没有道理突然再追回。”

    杨婉反问道:“你觉得,这件事很重要吗?”

    杨伦摇头,“我现在有些看不准,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坏事。”

    她说得很干脆,“内阁任由六科和督察院逼谏,陛下动怒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他的杀念只动在了郑月嘉身上,并没有提司礼监和何怡贤。这个态度,表明科这些人已经输了,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这一回你们内阁是避在后面的,可是,其他人怎么办。

    杨伦道:“不至于。”

    杨婉接道,“是,朝廷不至于降罪整个六科。但会不会在其他地方敲打呢。”

    杨伦听她这样说,忽然想起了张洛没有说完的那半句话。

    忙转身道:“你撑好伞,我去见老师。”

    杨婉望着杨轮的背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任由它堵在喉咙里,半天不肯呼出来。

    有的时候,她会有一种恐怖的错觉。

    好像历史是由一群人的生死组成的。

    贞宁十二年年初,邓颐斩首。

    贞宁十二年夏,张展春亡故。

    贞宁十二年秋,桐嘉书院八十余人死于诏狱。

    ……

    这些人,有些在史料里面目清晰,有些却连名字都没有。

    但是他们组成了贞宁年的悲欢离合,也为邓瑛,杨伦,张洛这些活着的人,铺开了道路。

    如果杨婉可以再冷酷一点。这无疑是一场盛情款待她的血宴。

    但她能不能独自尽兴呢。

    杨婉望着沉默的山门晃了晃脑袋。

    此时她只能尽量让自己不去多想,安静地等邓瑛回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她等的人终于独自走了出来,面上有悲容,却很隐忍。

    杨婉有些踉跄地走上前去,邓瑛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搀她,忘了自己手里还握着一块翡翠芙蓉玉佩。

    杨婉低头托起他的手,“诶,这是什么…”

    “没什么。”

    他将玉佩放入怀中,动作着实有些慌乱。

    杨婉看着他无措的样子,试探着问道:

    “谁给你的呀。“

    “老师留给我的。”

    杨婉点头没有多问,“那你收好它。”

    说完轻轻晃了晃伞,“我们回去吧。”

    “好。”

    她听他答应,却没有立即动身,“我想扯着你的衣袖走。“

    “我可以扶着你走。“

    杨婉摇了摇头,伸手捏住邓瑛的袖子。

    “等你哪一天,真正愿意扶着我的时候再说。对了,想回去以后,去你那里上一回药,再换身衣服。我不想娘娘和姜尚仪知道今天的事。“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不重不轻地拽着邓瑛的袖子,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疼,身子也有些发抖。

    邓瑛侧头看向她。

    “你害怕张洛吗?”

    “怕。”

    杨婉点了点头,“他是我最怕的一个人。不光我怕他,杨大人他们也怕他。”

    邓瑛听完这句话,一时沉默。

    杨婉晃了晃他的袖子。

    “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说的话。”

    杨婉站住脚步,“你不要想那么多。”

    邓瑛笑了笑,没应她的话。

    **

    款待杨婉的那场血宴,终于在这一年的六月拉开了帷幕。

    持续整整一个月的文喧,牵扯进近四百余京中官员,皇帝怒极,命锦衣卫庭杖了包括黄刘两个御史在内的数十个官员。并命所有官员聚集午门观刑。

    然而这样的刑罚却并没有震慑到这些年轻的官员。

    反而成为了东林党新的奏折素材。写红了眼儿文人不以庭杖为忌,甚至反以此为荣,言辞越发没有顾忌,牵扯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白焕仍然不露任何声色,张琮几次出面弹压,却根本弹压不住。

    这一日,张洛刚走出北镇抚司,便看见一软轿停在一旁。

    “何人?”

    “是老奴。”

    何怡贤应声下轿,向张洛行礼。

    张洛道:“何掌印不伺候陛下,到我这里所为何事。”

    何怡贤抬起头,“老奴是陛下的奴婢,自然是为了陛下的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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