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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仰见春台(一)


十几日后,邓瑛已经能够下地行走。

        司礼监派的人在正月三十这一日,把他带到了内府承运库旁的直房(1)。这个地方挨着内城的护城河,是司礼监少监,掌司,随堂太监们的居所,至于司礼监掌印太监何易贤和几位秉笔,则住在养心殿的殿门北面。那处地方的直房连排而建,紧靠着隆道阁,再往西走就是膳房,因为直房联通炊火,已经被邓瑛拟定拆除,用以安置“吉祥缸(2)”。

        对此,何易贤没说什么,但底下几个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却以“夜间御前有事,恐应答不及”为由,没少与工部周旋,如今这项工程倒是因为邓瑛获罪而暂时搁置了,不过这都是小事,令司礼监不安的是,连同这项工程一起搁置的,还有日渐棘手的三大殿的修筑工程。

        尤其是三大之中的太和殿。

        七年前张春展刚刚将它修建完成,便被惊雷引火,一烧烧成了废墟,朝廷不堪经费消耗,硬生生让它废了五年。今年是皇帝五十寿诞,皇帝决定要于万寿节当日,在太和殿受百官朝拜,因此命工部加紧重建。邓瑛去年年初接手主持重建,一直在工法上设法避免失火后的延烧,在他养伤期间,徐齐和一众工匠根本不敢在原来的图纸上下手。

        徐齐是新任的督建官,是工部从地方上启用上来的人。

        一开始工部就跟他说过,虽然让他领工部的差事建三大殿,但一切都要以邓瑛为主,徐齐为此很不痛快。他原本就是得罪了邓颐一党,才被排挤到地方去的,现在因平反返回京城,却又要在邓瑛的手底下做事,若邓瑛与他同朝也就算了,可现在他做了奴人,这就令他怎么想,怎么心不平。

        郑月嘉领着徐齐在护城河边走,看他一直不作声,随口问了一句。

        “今儿经筵后赐宴也没见徐大人多吃几口。”

        徐齐忙道:“不敢。”

        郑月嘉拂开道旁已见春芽儿的垂枝,“其实也不必要现下就去见邓瑛。”

        徐齐摇头,“郑公公这不是挖苦嘛,上下的意思,都是要我在旁协从,眼见工期紧迫,我不去见他,难道还等他来见我不成。”

        郑月嘉笑笑,“也就这一项上罢了,不论如何,也逾越不过他的身份去,他既入了司礼监,就是内廷的奴婢,徐大人这样想,他就有罪了。”

        这话明着贬低,私下的意思却是维护。

        徐齐不屑,“罪怕不止这一样吧。”

        郑月嘉停下脚步,握着手转过身,“愿闻其详。”

        徐齐看向一边,冷道:“公公也不必问,横竖我失言,原本在朝就不该过问那些事。”

        他这样说,郑月嘉却听明白了他的所指。

        这个月底,张洛要从浙江返京。

        与此同时,杨婉在海子里私会邓瑛的事也在京城传得满城风雨。但这件事情毕竟是传言,张家不敢上告。若私下退婚,又是对保媒的宁妃不敬。张家的老夫人早已病重,越发不好起来,京里好事的人都在四下传说,老夫人的病是因为孙辈的事气的。

        张洛的父亲,内阁首辅张琮也因此告了三日的病。

        但外面越热闹,杨家的大门就闭得越紧。

        杨伦把杨婉关在祠堂里,只准她的丫鬟银儿守着,连陈氏都不让见。

        杨婉在祠堂里跪得膝盖都要碎了,她想起来走动一下,奈何银儿杵在她身后,像尊门神。

        “银儿……”

        “小姐别想了,银儿今日只敢听大人和夫人的。”

        杨婉摁住太阳穴,“你们听大人的,就是要把我关死在这里是吧。”

        “银儿不敢这样想。”

        杨婉指了指自己的膝盖,“可以让我起来坐会儿吗?”

        “不成,小姐您还是跪着吧,夫人说了,今天我们大人从部里回来就要问您呢,您得好好想想您的错处,不然大人若真动起家法来,夫人也拦不住啊。”

        杨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你能跟老夫人说一声吗。”

        “老夫人今儿喝了药,已经歇下了,小姐,算银儿求求您,您安分一点吧,这一回……哎,真是很难迈的关。”

        杨婉看着银儿那少年老成的模样,脱口道:“你才多大年纪啊,就说这样的话。”

        银儿急道:“这与年纪有什么关系。小姐,您回来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您以前特别体贴夫人和老夫人,家里的姊妹有了病痛,小姐您也心疼得不行,照顾周到,我们私底下都说,在府里,无论做什么事,小姐都是最为人着想的那一个,可是这次回来,银儿也觉得不大认识您了。”

        “我……”

        杨婉没想到自己在现代被人天天数落,到了几百年前的大明朝,居然还是被数落。有些讽刺,但又颇有机锋。想着不自觉地点头,认命地跪坐下来。

        银儿的话还没说完,见她不吭声,声音还更大了些。

        “您知不知道,若是张家老夫人,过不了这一劫,我们家里的大人要在外头遭多大的风嘛?再有,您就算不替家里大人想,您也要替您自己想啊,您是打小就许了张家的,若这一回张家真的退了您这门亲事,您以后要怎么办呢。”

        “就不能一个人过吗?”

        杨婉只是在口中囫囵地转了这么一句,谁知银儿竟听清楚了,一下子急了。

        “您说什么呢!这话要老夫人听着,不得又为小姐哭吗?”

        杨婉哭笑不得地冲她摆手认怂。

        自己却忽然有些恍惚,这些话虽然出自贞宁十二年一个黄毛丫头的嘴,妥妥地封建思想,但细细一想,除了用词有些古趣,和她现代朋友们怼她的那些话,竟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明亡清继几百年,既而大清也没了,春秋代序,“文化”传承,女人们至今仍然有这一份“恐惧”。

        即便如此,这个丫头前面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陈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维护她的那颗心是真的,杨伦虽然强硬固执,但也是个护短的人,就连杨伦的妻子萧雯也一样,站在杨家的立场上,对自己说的话,做的事也都是真心的。杨婉觉得自己也确实不应该,因为这个乌龙,把这杨家一府的人都坑了。

        她想着低头揉了揉膝盖,索性松开腿,盘腿在坐下来。

        “小姐,您这……”

        “找点吃的来我吃吧。”

        “您还敢吃东西。”

        杨婉抬起头,“不吃东西我怎么想办法。”

        银儿蹲下身,“都这样了,夫人他们都想不出法子,您能想得出什么法子啊”

        杨婉不再说话,一下一下地捏着自己的手腕,静下心来试着梳理自己的处境。

        张洛掌管锦衣卫的刑狱,这个人在历史上的风评是两个极端,有一部分研究他的学者认为,他是一个刚正不阿的直臣,有效地遏制了后来靖和年间东厂的宦祸,说白了也就是邓瑛的死对头。还一部人则认为,他为人过于阴狠,导致靖和年间刑狱泛滥。杨婉在研究邓瑛的时候,也翻过不少张洛的史料,她的想法更偏向后者。

        所以银儿的说法没错,如果这一次杨家没有处置好,杨伦那个改革派,之后在官场要面临阻力绝对不止来自那些循吏。

        有什么法子能让自己从杨家三姑娘过去的社会关系里抽离出去,又不至于让张杨两家就此结下大仇呢。

        她试着把思路拉开。

        张家如今唯一顾忌的只有内廷。

        邓瑛所在的司礼监,此时到不失为一处庇所。

        可是在大明朝,女人有没有可能在哪里找到张家不敢碰,且日后也不需要受婚姻束缚,还能谋求活路的地方呢。

        她忽然想到了杨姁。

        杨婉的姐姐,宁妃。

        上帝视角的好处在于,她的确能适时地跳脱出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直接抓住这个时代各种社会机制的核心。

        “银儿,你去看看哥哥从部里回来了没有。”

        银儿不肯动,连声道不敢。

        杨婉正想自己站起来,谁知祠堂的门突然被从外面打开,杨伦官袍未褪,满身风雪地跨了进来。

        “谁让你起来的。跪下。”

        他声音不大,隐火却在肺里涌动。

        萧雯从后面匆匆跟进来,拉住杨伦说道,“我让她跪了一日了,这会儿就算了吧。”

        杨伦双眼发红,根本没听见萧雯说什么。

        “跪下。”

        “行,我跪。”

        杨婉挣扎着挪回去重新跪下,“张家老夫人……”

        “你还有脸问!”

        “好,我没脸问。”

        “……”

        杨婉脑袋一缩。

        这几天下来她倒是逐渐找到了与杨伦说话的节奏。

        萧雯趁着杨伦突然吃瘪的空挡,蹲下身把杨婉护在身后,“你答应我今日不管外面怎么样,您回来都不动怒,好好和婉儿说的。”

        杨伦切齿,“张洛人就在正厅,你让我如何好好与她说。”

        “啥?”

        张洛亲自来了,这到让杨婉很意外,一下子没收住声音。

        萧雯回头看了杨婉一眼,声音也有些怯,“他怎么来了。”

        杨伦深叹了一口气,走到一旁,压着性子说道:“张家的老夫人,今日一早过身了。”

        萧雯一怔。

        “什么……”

        杨伦看着杨婉,“丧讯在辰时就入朝了。现在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保下你。”

        萧雯忙又把杨婉往身后拽了拽道:“那张家老夫人,从四月起就缠绵病榻了,年前怕是病得连人都不认识了,这一遭去了,也是生死有命,哪里怪得了婉儿。”

        “那我能如何!”

        杨伦反问萧雯,“我是朝廷做官的,议婚论礼,若是依着一个“礼”字,哪里有这些事情?现而今,我也卷在这里面动弹不得。连部里的事都乏闲来想。且这又不是钱粮军国的大事,却让我杨张两家成仇至此,我并不是怕仕途有损,我是怕,这位北镇抚司使,私恨公泄,若得机会拿住了我,之后你,母亲,还有这不知死活的丫头,就要被外面践成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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