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星曜北极（三）
迢递城，嘉冕王宫。
自十二岁那年，父王薨逝，身为定王侍读的兄长返回家城承袭王位，而自己，则以千代氏幼子的身份入都之后，过往这十五年来，千代泠一只手便数的清自己回家来的次数。
囚碧苑里广阔深远，在这个时节里，除却外围常青的松柏，更有许多绿植已隐隐出了颜色，在这浩荡的王宫里，演绎出一片珍贵的盎然生机。不知不觉中走到这里，千代泠目光一顿，连带着脚步，都一时不愿动弹了。
这是深深宫苑中罕有的颜色。
独自站在那儿呼吸着难得松快些的空气，未几，便听到外头远远的传来一阵小孩子的嬉闹声，千代泠心头一动，才意识到什么，果然，不消片刻，便见一个七八岁大小的小姑娘欢欢跳跳的来到苑中，四下搜罗的目光在投射到自己身上时明显一亮，继而，便撒丫子直朝自己的方向扑过来，跑那么一道，嘴里还不停的唤着‘叔叔’、‘叔叔’。
嘉冕王侧妃燕氏带着一众仆从追过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小王姬依在叔叔身边，手里拉着叔叔的衣襟，仰着小脑袋正跟那儿吧嗒吧嗒的说得欢快。
“……奶娘说，帝都里的紫阙是天下间最大最漂亮的地方了！叔叔、叔叔！父王说您在帝都里位列公卿，做的是好大的官，那您去没去过紫阙？那里究竟好不好看？”
千代泠被身边的小丫头吵得头晕，难得却是没有冷着一双眼睛，且见那悠凉的眉目里浅浅挑着些笑意，便可知他此刻对着这个小侄女，心情还是不错的。
一旁的燕妃见了，却是不敢造次，带着些无奈的笑意走过去，在距他四五步之外的地界站定，示礼之后便对女儿道：“昭儿听话，过来母妃这里，别闹着叔叔了！”
对这位小叔子，一向少见之下，燕妃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夫君的讲述与外界的传闻，虽说也是一家人处着，但却仍旧少不了那么几分敬畏之心，此间见女儿如此缠着小叔子，她也怕小叔心中不喜，无端再惹他生气，便是不值了。
岂知她这一句话说完，非但女儿不配合，那头的小叔子也笑了一笑，随即，却在如素的客气中平添了两分温和，对她道：“嫂嫂不必担心。”
燕妃微微一怔。等回过神时看去，却见女儿已经被小叔抱了起来，两人一言一语的说着话，倒也是其乐融融。
看着这样的光景，燕妃心头一软，默然静立在旁，不由的透出些和煦的笑意。
“紫阙啊……大抵，就在那个方向，”千代泠说着，抱着怀里的小侄女儿转身，面朝东北的方向指去，继续道：“那里住着的，是这天底下权力最大、最富有的人——就是皇帝。”
他说：“史官笔下，曾说紫阙是古往今来最恢宏的帝宫……可是，叔叔从来没好好看过它。”
是了，到今日回想起来，这么多年帝都生涯，那整整一座宫阙之中，或许他唯一看得仔细的，便是光曜殿上，那人意气风发，所站过、走过的地方，以及兰台之上，属于他的一方案牍罢了。
小王姬听了，却满是疑惑，扯着叔叔的衣领追问道：“为什么？难道帝宫不好看吗？”
他低头，看得出来，这孩子对那个地方，可是存了不少想象的。
抚了抚小丫头的头顶，他意味深长的说道：“小丫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这世上好看的东西，大多不容易看，一眼两眼是风景，若一不小心沉溺其中，便是困心的陷阱了。”
“好深奥啊……”点着自己的下巴，蹙眉很是想了一想，小丫头看向叔叔，颇为郑重的摇摇头，道：“昭儿不懂！”
暗自一笑，将她放在地上，他点点头，道：“叔叔希望，你这辈子都不要懂。”
小孩子家就是这样，有一出儿没一出儿的，对这世间万事万物都充满了好奇，只是好奇过了，大多也就过了。千代小王姬又同叔叔天南海北的小说了一通儿，随即也禁不住爱玩的性子，看到那边窜树而上的一只小松鼠，立时便跟着追了过去，连奔儿都不带打的。
燕妃赶紧着身后的婢女宫人跟上去看着，片刻，却听身旁传来一声轻笑，转头看去，却是自家小叔子脸上难得的愉快些，悠亮的目光温和不失庄重的朝自己投来，继而叹道：“这丫头，疯疯张张，倒也有些心性，只是却不似嫂嫂这般温婉，”说着，他眼里涌出些难言的情绪，微微一低头后，笑意添了些苦涩，低声道：“也不知道是像谁呢……”
他这样的情绪，使得燕妃心里一动，不必多想，便将他此刻的心情猜解了个大概。
柔和的面目上挂着平和的笑，燕妃带着些试探，缓缓道：“人家都说，侄女最像姑姑，小叔这是……想妹妹了罢？”
此话一出，音量虽浅，却足以让千代泠心头一震。
妹妹……
那个丫头，都多久，没有人跟自己提过她了？
“在这冷清的嘉冕王宫里，或许也只有嫂嫂敢提起那丫头了。”他声色微淡，怅然之中，更有一分莫名的责难之意。顿了顿，他也不遮掩，点头道：“我自认不是冷血之人，那是亲妹妹，这么多年，怎么会不想……”
听起来也是一句普通的话，可是这其中的深意，一旁的燕妃却领会得明白。
“……昭儿，”看着那头蹦蹦跳跳的小侄女儿，千代泠目光一远，似乎在追忆什么，半晌，浅笑道：“经嫂嫂一说，再看，却也的确有些像她，就是不知道这些年兄长天天对着女儿，心里又是何滋味……”
这后半句话，才是步入了正题。
燕妃心头几番踌躇酝酿后，方才试探的启口，说道：“王爷为人严肃，虽说早已在宫中有过明谕，着令宫中上下均不得提起丝毫与小姑相关之事，但妾身跟在王爷身边这么多年，却也看得出来，王爷心里对王姬并非就是那般绝情，正如古语云，爱之深，责之切，如今的责难冷情，大抵也都是太在乎了的缘故，不然小姑远走海外这些年，若无王爷在暗地里派人事事周全，又哪得如此平安顺遂呢？”
燕妃无意中道出的话，却叫千代泠心头一动——暗地里派人事事周全，他的确未曾想过，在亲手将妹妹逐出家城之后，兄长竟还会有此心为她，可转念再一想，也正是应了那句因果的老话，当日若无做兄长种下此因，那今日亦不必有如此之果。
燕妃见他久久未语，心下一忖，便道：“说起来，这点上，王爷待小姑与您，也都是一样的。”
千代泠眉眼一蹙，转头看向她，漂亮的双目中分明布满了不解与质疑，燕妃暗自一叹，想了想，还是对他道：“您与长泽楼公子的事，妾身也曾听王爷提及过，早前王爷有心要您回来成家，您或许误会王爷的意思了。王爷的本意，绝非要做这个恶人拆散您和楼公子，只是……”她面露一分无奈之色，顿了顿，继续道：“王爷说，他看不得的，是你们明明可以厮守，却偏偏背道而驰，而既要背道而驰，又偏偏全都站在原地，就这么任由生命枯竭，在自己的人生里，作壁上观。”
这句话，听上去，实在很是熟悉。
他记得，大约一年之前，在南境，也曾有一人对自己表述过差不多是同样的想法。
想着想着，他不由自嘲般的笑了声，低声道：“这样的话，一样的意思，也曾有另一个人对我说过。”
燕妃见此，还以为他是质疑自己的话，不由有些着急，脱口问道：“小叔是不信妾身所言吗？”
千代泠思绪一转，看向她去，目光里却只有怅惘。
他没有不信。
“如若嫂嫂这话说在几个月前，泠或许会质疑，可今天……”摇头一叹，他点了下头，道：“我信。”
燕妃还未曾来得及追问下去，外头便有宫人远远的走了过来。
“二公子，娘娘。”朝二人行了礼，宫人禀报道：“王爷回宫了，请公子承台殿相见。”
千代泠眸光一敛。
半个时辰后，承台殿。
正殿里熏着安神香，千代泠踏进殿中时，看着高座上一身风尘未洗的兄长正襟危坐，满布疲累的眼眸勉力支着，在一袭藏蓝色的王袍中，衬得尤为深邃。
一步一步近前，他沉着口气，正思忖着此事的走向时，却听高座上率先传了一句低沉的质问之声，道：“你还知道回来？”
千代泠眸光一动。
“这话应当小弟问兄长才对吧？”他站在那儿，不卑不亢，话里却带着两分讽刺，道：“小弟回宫已有半月光景，却迟迟不见大哥踪影，泠还以为，大哥这是打算躲一辈子了呢。”
千代江一听此话，当即便哼笑了一声。
“躲？哼，笑话，我有什么好躲的？唔……我明白了，你是奉了重华的命令，所以才回来的……”目光渐远，嘉冕王缓缓的摇着头，道：“呵，可笑，我本以为这么多年，你终于也长点儿良心，懂得回家看看大哥了，可原来长途跋涉这一通儿，为的，竟还是国事。廷尉大人，你还真是忠烈啊！”
光听语气，是没有半点怒意的，可从话意着手，却不尽然。
岂料，他说完，千代泠却是站在殿下定定的看着他，许久，既未承认，亦不做辩驳。
而等他终于开口时，说出来的话，却又与前言风马牛不相及。
“昭儿出生那年，正逢梁夜大战打得如火如荼之际，等我这个做叔叔的第一次见到侄女的时候，小丫头早已经咿呀学语了，更不提她的名字——大哥更是早在其出生之日便取好了。”刻意一顿，他眸色深深，并着一腔意味深长，定定的看着兄长的双眸，道：“昭——是个好字。”
——他清楚的看到，在自己说完这句话时，兄长原本平静的眼眸，赫然一动。
“镐镐铄铄，赫奕章灼。”寂静里，千代泠缓缓的吟咏，终不忘解释道：“章灼赫奕——光显昭明也。”
千代江不曾想到，在亲耳听他将这个秘密一句句道出时，自己心底，更多的竟是解脱。
终于，不必再有隐瞒。
“你知道了。”嘉冕王神情自若，沉缓的吐出一口气后，不知是问是叹般说道：“重华……也该知道了罢。”
作为嘉冕王的胞弟、永绶王的臣属，在这一刻，千代泠难以形容自己复杂的心情。
到底，他还是说道：“是帝姬告诉我的。”
——实则，到如今，重华究竟知不知道此事，于他而言也是个未知之数。他更不知道自己的兄长，究竟想要听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顿了顿，他说道：“过去，我一直以为王宫无正妃，是因为嫂嫂母族中落，这些年又始终未曾诞育嗣子的缘故，现在想来，恐怕也只是大哥刻意留着那一个嫡妃之位，就为着成全自己心里的一个念想吧。”
他的话里没有疑问的语气。
“你说的都对。”半晌，千代江毫不遮掩的一点头，继而道：“女儿的名字，是我念着她取的，正妃的位子，是我怀着个念想留的，甚至越千辰，也是我为了她，才会襄助的。”
在胞弟的目光里，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姿态，诉说着心底积存多年的怨气。
“回去给你的主上复命去吧，他若有气性，只管兴兵西来，我迢递千代就在这儿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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