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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天音之殒(一)


伊祁箬让他在长泽等一个人到九月初五时,越千辰不是没有猜测过那人的来头,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人竟会是天音子。

再度回想,他确定自己没有记错伊祁箬的话,她说这个人,是要死在九月初五,为霍子返陪葬的。

角亲自将人送进玉衡阁后,踏出门来,抬首便见到闻讯而来的越千辰。

玄夜太子、宸极帝婿。

一个极为出众的人,一张极为动人的脸。

角眯了眯眸。

他想起了伊祁箬曾经的一句话,想起了天地之间曾经的那个人。

"你很意外?"看着这人丝毫不加遮掩的意外之色,角蔑然一笑,负手缓步,徐徐自他身边踱过,交错的一刹那还是不由去看了他一眼,随即淡漠狡然的道了一句:"不必意外,就是他。"

——九月初五,将要死在这里的那个人,就是他。

——间接左右了两国命运的天音子。

先知先觉。

越千辰一侧目——他知道这个高傲蔑世的男子是谁,伊祁箬说过,那人的性命,她只会交给这世上待长泽最忠心的一个人。

非他莫属——长泽军六千精兵之帅,角。

可是对这个人,越千辰却并不熟悉,他更不会天真到自认为凭借宸极帝婿的身份,便能对她的人颐指气使,可是在角说完这句话时,他还是禁不住问了一句:"他到底是什么人?"

说这话时,越千辰的目光紧紧地落在玉衡阁里那道隐约的身影。

就是那道影子,纵火四方,预言天地,弹指转瞬间,便能毁灭这红尘一般。

那个人——天音子,他,究竟是谁?

"他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角却是冷然一笑,回身看着白衣男子的背影,恍若在抱臂看着一场戏,"先觉?天音?或者……豺狼虎豹?你满意哪一个?"

豺狼虎豹……

这四个字,倒是让越千辰眉目不由一挑。

可是,眼下他并没有追究这背后故事的兴致,他只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

沉了口气,他下意识的低了低头,换了副措辞,道:"或者我该问,他从何而来。"

他的话里已经没了疑问的语气,听上去更像是一种解释——解释他真正的疑惑所在。

出身,家门,姓甚名谁?

总是一片浮萍,也总有来处。

此刻,他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他的来处,即便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理由。

身后的人沉默了许久。

那人武功绝世,越千辰甚至已经察觉不到他这人的存在,就在他以为会身定会看到一片虚无之时,那讽刺蔑然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

这一回,角的声音却是沉进了长泽水底一般,无底,无绪。

他说:"霍子返一念之间。"

这句话之后,越千辰再回头看去,背后已是一片空无。

屋内,天音子恰巧听到了角的最后一句话。

蓦然间,他盘膝坐在那儿,循着记忆抬手向右抚去,正正好好的将一弯沉香木拢进手里,随即,低笑出声。

他想到了不久之前,安定王宫里事情。

世人后来说拂晓林氏的小公子生来早慧,三两岁间便已是百年难遇的旷世神童,而他听到这话时,只觉得世人愚昧可笑。

殊不知,多少年前的修罗王宫里,曾诞生过一位出生不及十天,便已能将入眼之事尽数铭记于心的公子,在那个尚且什么都不懂的年岁里,便已经无力去遗忘的人。

由此可见,人所共知的事,从来都是人所想让人知的事。

而更可笑的也是自己——正如霍子返曾说的那样,或许自己能够改变所有事,但这所有事里,却没有任何一件,是自己所能忘记的。

站在王宫大殿的中央,他深吸了一口气,深闭的双眸合成两道碧波无澜的直线,而唇角,却微微轻翘着。

"你不睁开眼睛看看吗?"

姬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时,他心底忽而生出一团睽违。

是啊,如今的天下,他们都已经是一把年纪了。当真是好远……

"这双眼睛,在这座王宫里,从来都是禁忌。"天音子声色平静,还带着笑意,一如既往,"虽死在眼前,但我还不打算即刻赴死。"

话音落地,他清楚地感觉到,姬涣已经绕到了自己正前方不远处的地方。

于是,他的笑意愈加深了一分。

"这是修罗的悲哀。"

半晌,姬涣如是说。

他蹙了蹙眉,端的一番不赞同之态,本想教育教育对面的人,可那人却只是顿了顿,随即继续说道:"容得下倾国倾城,却容不得至亲血脉,冲不破荒谬术数。"

他忽然觉得很欣慰。

欣慰过后,却又有一丛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惋惜自心底而出,挣扎着便要冲破苍穹。

这个人,到底也是可惜了。

脸上的笑意似乎渐渐淡了去,若是那双眼睛得以睁开,此刻定是在定定的望着对面的人。须臾后,他突然说道:"你也曾睥睨天下,傲世绝伦。"

安定王的眉目不可预见的一动,紧紧抿着的双唇动了一动,他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天音子就这样肆无忌惮,以一种近乎于嘲讽的语气,说出第二句话:"你也曾在天狼谷外拜师求教,有心于绝巅之顶。"

不说不想,他此刻才觉恍然,原来那时候,也已经很遥远了。

世人只记得如今的修罗世子郎艳独绝,却大多忘了早几十年前,当今法相庄严的安定殿下,也曾是鼎贵世家的才彦王孙,也曾以雪顶风范,置身于贵胄之顶。那时候,风流年少,他也曾意气风发,也曾仗着一股执拗,在天狼谷外长跪数日不起,只为了追随那人的脚步,求得一个入室弟子的名头,只叹终是枉然。

那些事,如今姬涣想起来,都还仿佛体会得到自己那时的每一寸感觉,奇怪的是,那事情明明已经那么远了。

在他的追忆里,:"姬涣,你告诉你的儿子不该太过重情,可你自己,却为着情之一字,湮灭了修罗姬氏最后的希望。"

此言一出,安定王的思绪终于不得不回笼。

什么叫修罗姬氏最后的希望?

他眸色一凛,森然问道:"这是你的预言吗?"

天音子似乎一怔,随即,却很是笑了一笑。

预言啊……自己这辈子,曾有过许多的预言,或大或小,总会为不同人、不同事带去影响,可是眼下……不,不是预言。

早已不再是预言了。

"呵……我早已不再预言了。"他怅然一叹,唇边又勾起一抹笑意,问道:"九年——绰绰不知道,可你该清楚——这双眼早已久闭,我又能看见什么呢?"

姬涣恍然。

确实,这双眼睛,一直闭着。

他看到对面的人缓缓抬手抚摸过自己的双眼,继而低低一叹,道:"除了子返,没有人会注意到,我除了眼睛,还有头脑。"

姬涣赫然一怔。

——不止惊讶于他的那句话,更是因为他话里对那人的称呼,抛出了姓氏的,那样单单的去称呼那人。

天音子却似对姬涣的讶然毫不知情,顿了顿,顾自言道:"九年间,我筹策于心,只为了成全这场独属于我与他的棋逢对手,九年后,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

这句话给他的震撼,明明应当是意料之内的,可却又一次让他感受到了许多年前,他紧闭双眸,说出那一句话时的震撼。

沉了口气,姬涣看着他问道:"你是要把命还给他?"

"我是要把命还给他。"天音子理所当然的一点头,就这么承认了,只是在承认之后,他又近似于隐忍着崩溃一般的呼出了一句话:"我更是做够了这未亡人。"

姬涣呼吸一窒。

两人就那么无声静立了好久,知道安定王开口,平静地打破僵局,却是说道:"我年幼时,母妃曾说,修罗姬氏的人,总是求而不得。"

天音子笑了一声。

他接着问:"这辈子,你可有所求?你可曾得到?"

这回,对面的人回答道并不干脆。

玩味的神情一直在他脸上持续了好久,之后,他摩挲着下颔,忽然带着两分笑意,启口似问非问:"霍子返——他是你的求而不得,是吧?"

"——!"

那一瞬间,姬涣的神情,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尘封心底的往事忽然间被人以极其轻描淡写的姿态剖翻开来,至此才终于发现,原来,那根本不是往事。

过去发生的,现在继续的,未来,也不会变的。

天音子没有执着于他的回答,只是哀凉一叹,"他又属于过谁呢?"

不知叹的是谁。

姬涣的问题几乎是跟着就来,"那你又可曾属于过他?"

他笑了笑,随即摇了摇头,"我不能属于他。"

这个答案,让安定王更深了一层眉目。

他说:"这世上,我有一个想要的人,可是,我从未求过,因为我知道,他不会是我的,不过,他的心总有那么最柔软的一片放在我这儿。对他,我亦如是。"

这样的答案,是姬涣难以预料,更是难以完全理解的。

对面的人含笑,却是无尽轻松的道了一句:"你不是我,是以你不会懂,你不是我,所以对他,你也只会悲哀于求而不得。"

这句话,终于让他有所开悟。

——原来,无非,一句配不上。

后来,姬涣朝他走进了一步,但也只是那一步,随之问道:"你可曾恨过青帝,给你一副这样的眼睛,给你一场如此的人生?"

天音子想了想,并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你可曾希望自己是我?"

姬涣便不说话了。

他就笑,跟着说道:"是呢……我身似浮萍,你千尊万贵,可你却希望自己是我。"

这样说着,他一步步向前,与这王宫的主人错身而过,只余空空一叹。

"兄长,"

身后,忽然传来这样一声唤,傲然如天音,也几不可察的动了一动。

他听到姬涣在说:"如若你在这里长大,今时今日,便什么都不一样了。"

他便笑了,跟着恍若随口一般,轻描淡写道:"你的儿子是在这里长大的。"

姬涣皱了皱眉,刚欲启口去问,却听到他顾自开口,忽然说出了一番那样的话来——

"当年,他从这里出发,带我走向人间,今日,我站在这里,但愿他上穷碧落,能听到我这句话——"

站在大殿宝座之前,他唇边是极美的笑意,温和从容,由心底而发。

不自觉的抬手抚上心口,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似乎足以贯透天地,却只对着那一人说着:"霍子返,活这辈子,我不再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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