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恩师,弟子去了
“很好。”问剑声默默的看了看道人旁边立着的郎中。郎中满脸沧桑,气势内敛,似是经历了无数不堪回首的事故。
问剑声没有看出郎中师出云梦山墨家钜子的身份,只在心头估计着这郎中既然能和无名站在一起,想必不会是一个简单人物。
不会是简单人物,也不会是太过厉害的人物。否则问剑声怎么可能会认不出来呢?
问剑声的目光回到道人身上,习惯性的微垂着头一掀唇角,冷笑道:“不过本剑铭还是想见识一下武当剑圣这个未逢敌手,是怎么个未逢敌手法。”
话一说完,问剑声已消失在原地。
他以剑指天,身影跟着名剑化作一道剑气冲天而起,悬立在瓢泼冷雨的夜空中。
手中的剑一改对阵燕青冥直来直去的情形,做出几个诡异的剑式,一股幽绿气焰立即自刺目的剑身生起。
条条剑影从幽绿气焰中幻出。一股与燕青冥方才牵动天地风雨差不了的剑气,在夜雨里漾成阵阵波纹。
犹如微风吹过平湖,泛起涟漪。
剑势完全攀顶后,问剑声凝剑意于心,以心念入剑意。将剑在身前不快不慢的划出半个剑圈。
半个剑圈一成,问剑声的身后有无数道雪白的剑气,亦展成一个半圆的剑弧。
问剑声真气尽提,胜过刚才一般全力以赴。对燕青冥时,他真正全力以赴的只出过一剑,但这道人他必须招招全力以赴。
燕青冥刚才的一战胜在剑意,败在根基。而这道人和燕青冥不一样,这道人是兼两者于一身,要剑意有剑意,要根基有根基,十分卓绝。
甚至可以说是由深不可测的根基生出的剑意。所以这道人才能成为“武当剑圣”,才能脱颖而出,以一身道修的剑术与“凌虚剑首”李剑诗共享盛名。
问剑声自知他的剑境尚不及无名,唯有全力以赴才有取胜之机。否则只需三招他便将败下阵来。
问剑声的身形微微颤动。
坠有千钧之力的剑尖往前轻探,身后的雪白剑气缭舞而出,在夜雨中铺成一个漩涡般的剑眼,一抹幽绿气焰正处当中,向着立在傻人街尽头屋檐上的道人激射出去。
被人尊为“武当剑圣”的快剑无名神色复杂。
他今夜只不过是从昆仑山与好友论道归来,恰巧路过洛阳城而已。却不料遇到了一场这样的变故。
他在看见天涯沦落人出现在洛水之上时,就预料到今夜会有人血洒洛阳城。
他在赶来无歇酒肆之前,就已知道必然会有一场血战。
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插手这一场江湖恩怨。
他以“无名”为名,便是为了谨遵先师教诲,时刻提起自己要潜心修道,不涉江湖之事,不争无谓之名。
哪怕是知道燕青冥陷入致命的危机中,他也还在犹豫,迟迟没有出手。
他深知这个江湖一旦步入,就不会有退路;那些恩怨一旦染上,便是无止无休。
这将成为修道之人最大的阻碍。
只是,在他犹豫之时,他见到了已装疯卖傻二十年的郎中。师出云梦山的郎中,让他想到了那位智能天纵的墨家钜子。
墨家钜子临死前的那一卦,说是为卜江南气运走向,实际则是不忍见金陵玉氏惨遭灭门之劫,为了给金陵少主辟出一条生路。让金陵少主得以活下去。
墨家钜子付出的代价是遭天谴而死。
无名一想到这里,不禁怆然。
金陵少主天生道心,能梦游春秋两千年,着实天赋异禀,千年无一。可这侠骨丹心意气绝伦的幽州少主,好像也不差。
五大名门中仅存的一颗硕果,又怎能任人如此轻易地从自己面前摘下呢?
修道者之所以选择修道,真的像李愈之认为的那样,只是为了参透天地,习的移山倒海之法,悟的长生不死之身吗?
一心只想籍籍无名潜心修道的道人,立在屋檐上的瓢泼冷雨中。任由冷雨落下。
可一身无念自发的浩然真气,却将雨水消逝于无形。让雨水近不了身,湿不了衣。
无名似是悟到了什么。
亦似是在坚定有违师命、有违初衷的决心,摇头念道:“不是,不是,这不是道——”
问剑声的剑气已激射开来,距离不过五六丈。无名依然没有出手。
无名眉头深锁,抬头看向只有电光在闪的天际。这片苍天之下的朗朗乾坤,竟是变成了这般乌云压顶、万鬼欲出的景象。
电光连连映在抬起头的无名道人脸上。
无名的目光中流露出哀伤之色。
双唇微微张动,痛声吟道:“既是修道四十年,当拨云雾见青天!”
“恩师,弟子去了——”
一声去了,道尽无奈。
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哪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将一改闲隐了四十年的道心,步入那没有归期、没有尽头的江湖之中。
背上的桃木剑即刻颤动低鸣。
无名右手作剑指一伸,桃木剑应声出鞘,落于指间;继而化指为掌,以掌心抵住桃木剑柄,轻轻一推,迎向同剑一起扑来的问剑声。
桃木剑振鸣而去,迎上了问剑声的雪白剑眼。两股剑气相撞的瞬间,似雷霆电光般喷薄的剑气照亮了整条傻人街。
也照亮了无名和问剑声的眉目。
轰然一声震响从两剑相撞处传出。问剑声身影后翻,凌空退出两丈远;而无名则是纹丝不动。
雪白的剑光中,幽绿气焰在起,在夜雨中旋绕两圈之后与剑影虚实而一。问剑声一伸右手,闪着幽绿气焰的剑落回了他的手中。
问剑声丝毫不怠慢,身影往上之冲,直压无名头顶。如恶鹰猎食俯冲而降,剑势瞬时急下,口头大喝一声:“六欲斩!”
问剑声幽绿气焰的长剑明明只出了一招,可分化出来的六道剑气却截然不同。
那剑气或如子夜高歌,或如苦酒入肠,或如哀泣喜极,或如黯然销魂。人世间诸多七情六欲,皆被裹挟在这一剑当中。
六道剑气,道道如潮。向那立在屋檐上的道人斩落。
从桃木剑上散出来的金光圣气,照出无名立在问剑声剑下的淡影。无名剑指一动,桃木剑上的金光圣气,瞬时化作巨浪气墙护在四周。
“人心当静,何误于七情六欲乎?”
无名叹息。
袍袖一卷,问剑声由人性中的七情六欲显化的剑意被顷刻洗去。
空留其势。
问剑声心头被无名轻描淡写之姿震慑,面上却不改色。
他现在的这一番出手,其真实目的并不是要和这位武当剑圣单打独斗到你死我活。
那种事关生死的孤身决战,难逃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局面。轻易不愿受死的问剑声可不会这么做,就算要做也是由他人当先锋,打头阵。
问剑声没有令其他人合攻,独自猝然出招,是想亲自试一试这位武当剑圣的根基与修为,看看自己和这位与“凌虚剑首”李剑诗齐名的武当剑圣还有多大的差距。
李剑诗一向深居浅出,深藏不露。他一直没机会和李剑诗切磋。
他觉得自己与这位武当剑圣的差距,应该就是他与李剑诗的差距;就算不完全准确,也相差无几,否则无名与李剑诗又为何要齐名呢?
问剑声只余剑势的剑招未有半点迟疑,依然笔直斩落。
撕风扯雨,顷刻便至。
金绿两色剑气下的两剑,剑尖死死抵紧。利器发出的尖锐声音似能刺透耳膜。
充沛至极的力量从无名头顶压下,但无名双足始终没有动过一下,举手之间亦是全无滞相。
能得武当剑圣之名,又岂是浪得虚名?
问剑声咬紧牙关,身子一拧,回剑换式,在喝一声:“断欲斩!”
上一招是六欲,这一招是断欲。
这一招“断欲”傲世绝尘,本是不世名招,可问剑声不仅深陷江湖恩怨当中,还是无数江湖恩怨的始作俑者,根本没有达到断欲的境界。发挥不出这一招该有的威力。
不用无名费力破解,已是空有其形的招式。
坐在酒肆中的天涯沦落人对问剑声与无名的激斗视若不见,只远远的看向燕青冥。
当天涯沦落人听见武当剑圣仰出那句“恩师,弟子去了”时,天涯沦落人连燕青冥都不在看。
天涯沦落人对这个为了九皇子而不惜冒着丧命之险来到这里的绿衣少年颇为欣赏。
他为杀九皇子而来,可他直到现在都没有出手。他若出手,又还有问剑声什么事?
他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因为燕青冥的宁死不屈才没有出手。他可以确定的是,他有救燕青冥之心。
哪怕是燕青冥不肯向他屈服,不肯和他站在一起,不肯支持他杀九皇子,他也还是想着要救燕青冥。
燕青冥这样的人,不该为了一个赵家人而死。更不该死在问剑声的手中。
如今那出自武当山的快剑无名既然已决定要救燕青冥,天涯沦落人也没必要在看燕青冥。
他倒了一碗酒,一口喝了。看向在方狄拼死护卫下,才得以活到现在的九皇子。
天涯沦落人心头有了一些变化。
那些变化很微妙,还不可思议,连天涯沦落人自己都深感意外。
他忽然问道:“赵家小儿,你可知这天下间,为何会有天涯沦落人?”
被刀光剑影团团包围的九皇子,像被甄善良和贾仁义围攻的虞允文一样浑身是血。
咬牙苦战的方狄气势已颓,气喘吁吁。九皇子深陷杀机当中,凭着自身习得的几套剑术,在天生的惊人臂力维持下且战且顾。
听得天涯沦落人这么一问,扬声答道:“当然是朝政颓丧,世道昏庸,百姓无法安居乐业,能人无法以慰平生,才致使天子间有人生于水深火热当中,流离失所…”
天涯沦落人青纱下的目光乍然一沉。
他听见的不仅是九皇子赵德基的话,还听见了一些由远而近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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