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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春秋事


来仪姑娘抱着琴从楼上下来的时候,伙计们已将桌凳摆好,正开始上酒、上菜。

酒菜。

清都山水郎虽然没有将酒菜的要求说出来,但老掌事还是主动吩咐了伙计。一是因为老掌事还是抱着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想法,二是因为只上酒不上菜的话,再好的酒喝起来都不会对味,也未免显得醉芳楼太过小气,三是因为酒菜便宜,无需什么稀有的山珍海味、龙肝凤胆,只需一叠花生米、在加几碟最为常见的小菜,便算得上是最好的下酒菜。

众人见了这般架势,只得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好。胆子稍大的坐到了离清都山水郎最近的前面,胆子不够的也在后面坐下来,实在畏畏缩缩不敢坐的就只能在后面站着了。

短短不到一刻钟的时间,载歌载舞的醉芳楼,赫然变成了一个听书的地方。

坐在高台上的清都山水郎对眼前的场景甚是满意,有感而发道:“出清都,入神都,落寞山人,为谁在涉尘世路?似无情,若绝情,春秋毒客,心死肠断有谁听?读书人,写书人,何时所起,自身亦成书中人?无风流,尽风流,浩荡乾坤,争不如自造风流——”

“緑鬓入朱颜,青丝催白发;往事若横刀,前程当纵马。曾为故人意,狂歌西风下;不及此时情,忆事抵酒价。哈哈哈哈…”

来仪姑娘还在楼梯上就已听见了清都山水郎的笑声,可她却像是没

有听见,一张清寒到极点的脸上平静的如同一面铜镜。上面没有一丝表情。

了解过醉芳楼的人都知道,醉芳楼排名第一、露面却是最少的琴师名叫“来仪”,喜欢穿红衣、着红裙、披红纱、梳带着红巾的凤凰来仪冠。

了解过醉芳楼的人都知道,来仪姑娘只在醉芳楼的第七楼抚琴,也只为天下间最为风流的名士抚琴。来仪姑娘的出场费是醉芳楼所有名伶中最高的一个,比那些献艺也献身的名伶都要高。

了解过醉芳楼的人都知道,人世间能听懂来仪姑娘琴音的并不多。因为来仪姑娘从来不抚儿女情长、风花雪月一类的缠绵之曲,只抚先贤圣德、渔樵隐逸、神境超然一类的敬畏之音。如《列子御风》《屈原问渡》《沧海龙吟》《高山流水》《八极游》《神人畅》《龙翔操》《华胥引》等。

那位集冷艳宫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子,则最喜来仪姑娘抚出的《广陵散》。

喜欢的每年都会来醉芳楼的七楼听琴。

一年一次。一连十年。

每年都是在百花绽放、万物生长的时节,踏着春风而来…

自从前天那位公子离开醉芳楼后,为冷艳宫星冉大宫主所伤的来仪姑娘,便没有在为任何人抚过琴。坐在高台上的清都山水郎还是第一个。

来仪姑娘从围在楼梯口的人群中走出来,一步一步的向台上走去。

她走路的姿势不大方也不优美,完全不能用随风

摆柳、婀娜多姿、聘聘婷婷之类的词语来形容。她用双手抱着琴,微垂着头,就那么旁若无人的向前走着,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披着枷锁、蜷缩着身子的犯人。

清都山水郎摇着手中的羽扇,含笑看着来仪姑娘走上来。一双英气流转的目光落在了被来仪姑娘抱在怀里的那张琴上。

清都山水郎一眼就看出那不是来仪姑娘平时所用之琴,而是当今天下最负盛名的一张琴——先后得黄鲁直、苏东坡两位大文豪刻字的“九霄环佩”。

清都山水郎悠悠的叹了口气,道:“昔日孙仲谋劝学吕子明,不禁发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之感,今时清都山水郎与来仪姑娘又何止是士别三日?只怕是需要抬头仰望,才能看得透彻了。”

走上台来的来仪姑娘听得出清都山水郎话里有话。

那话当然是暗指旧琴被冷艳宫的星冉大宫主所毁,从而得颜如玉托红袍魔姬回醉芳楼赠琴一事。

但来仪姑娘却只字不发,仅仅只是在大半丈开外的地方停下来,礼貌性的向清都山水郎行了一礼。

“醉芳楼第一琴师,怀抱天下第一名琴,其身价肯定又得涨上一番;只不过,如此贵重之琴,却不知来仪姑娘能不能留得住——”

清都山水郎目光如炬的盯着来仪姑娘看了好一会,似是透过那张冰霜般的面庞看出了来仪姑娘的心中所想,忽然一字一句的道:“留住这张琴,也留住

赠琴人的一片心意——”

微垂着头的来仪姑娘还是不答话。

只是那颗止水般的心,却因这一句话而暗暗悸动起来…

“身为醉芳楼最具技艺的第一琴师,每逢献艺都须老掌事亲自相请的来仪姑娘,今日能下楼抚琴,不可谓不是给足了本山人面子——”

清都山水郎的目光缓和了下去,摇着羽扇笑了笑,道:“古人有云,来而不往非礼也,来仪姑娘给出了这么大一个面子,本山人也理当作出相应的回报…”

话音方落,一扇已挥出。

一股奇之又奇、玄之又玄的幽蓝气机,应扇飞矢,无声的覆在了来仪姑娘怀里抱着的九霄环佩上。

“从今以后,这一张九霄环佩,便只有来仪姑娘一人能碰,谁要是胆敢抢琴,或是企图盗琴,都将当场死于非命;别说是所谓的星冉大宫主,就算是那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亲自前来,也必将付出终身难忘的代价。”

来仪姑娘依然不答话。

不过她却抬起眸子看了清都山水郎一眼,然后又向清都山水郎行了一礼。

刚才那一礼,是出于礼貌;这一礼,却是出于对清都山水郎的感谢。

清都山水郎将羽扇向身后的琴案一招,道:“请——”

坐在琴案旁的少女抱琴起身,让出了位子。

来仪姑娘应声行去,将九霄环佩轻轻的放在案上,抬起一直微垂着的头,笔直的坐好。

她在其他的时候都是微垂着头。唯独在抚琴

的时候,才会把头抬起。

台下的众人绝大多数都在目不转睛的看着台上,也有不少人喝起了酒,夹起几粒花生米丢到了嘴里。这些人有酒瘾,只要是见到了好酒,他们总是忍不住的。

清都山水郎并不介意,向众人看了一眼,笑道:“诸位,万事已经俱备,本山人的表演要开始了。”

一直都在看着台上的人看的更加目不转睛,那些时不时吃着酒菜的人在被清都山水郎看了一眼后停止了动作。

没有一个敢答话,没有一个敢发出声音。

坐在后面的来仪姑娘,葱指一动,琴音立起。

那是一曲庄严肃穆的《神化引》。

神境超然之曲一起,清都山水郎已沉目凝色,扬声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那位被后人尊为太上老君、太下老子的道祖如是说。于是乎,神人布其道,以主天,真人行其法,以主地;于是乎,圣人借其威,以主万民,贤人定其理,以主万事。道法若自然,天地可有序,万民若安然,万事可自决。然而,道可道,却是非常之道,名可名,亦是非常之名;如若神人不神、真人不真、圣人不圣、贤人不贤,造使天地无序,民理难存,尔等人间俗子,又当如何?”

没有人知道当如何,就像没人知道清都山水郎为什么要来醉芳楼讲故事一样。

清都山水郎也没有想要众人回答。

这个问题清都山水郎早就有了答案,已无需他人回答。

清都山水郎阖目、微笑。

笑容之中,有一抹不为人知却沉积了数十年的的哀怨一闪而过…

他朗声笑道:“话说中原有脉,名为太行,太行有山,名为云梦。云梦未有参天之势,却得古今灵秀之奇,泉水潺潺,峰峦叠翠,百花争艳,云蒸霞蔚;碑刻诗章,不胜枚举,摩崖题记,鳞次栉比,更有墟台洞观,星罗棋布,池溪壁岭,犬牙交错。真可谓是人间胜境,海内奇观矣。”

“古书有载,先秦诸子争鸣之时,宋人墨翟、卫人王禅,曾于此山采药修道。墨翟者,墨子也,未娶妻,未养子,好云游列国,济人利物,救危扶穷;弃仲尼之道,而自立新说,兼仁爱、主非攻、赋人权,节用尚贤,显学天下,是为相里氏、相夫氏、邓陵氏,三派之祖。王禅者,隐者也,额布肉痣,面如鬼宿;其才无所不窥,诸门无所不入,六道无所不破,众说无所不通;尚集谋纵之大成,谙自然之规律,晓天道之奥妙,是为谋圣也。”

“据传,卫人王禅,又与孙武子互为至交。孙武子者,齐人也,呕心沥血数年,得兵书十三篇,欲献于齐王,以作富国强兵之用,奈何齐王不学无术,视兵书为粪土,只得罢;后经伍子胥七荐,得入吴境,献书于吴王阖闾,仅留残稿于身,又助子胥复仇于楚,下国城,

破郢都,昭王遁逃,久寻而不得,遂掘平王墓,鞭尸三百,倒行逆施。往后数年,吴王以兵书诀天下,西克强楚,北威齐晋,南收蛮越,藏其于姑苏台。至阖闾亡故,夫差即位,儒门子弟端木赐,为存鲁而布乱齐、破吴、强晋、霸越之计,十年间,五国变,使夫差为勾践所蔽,使伯嚭为文种所隙,亦使子胥自刎于属镂剑下…”

清都山水郎羽扇轻摇,口角生风,似是有意要将那段诸子争鸣、诸侯争霸的春秋盛况,重现于众人眼前。

众人渐渐听的心驰神往,眼中、心目中的惶恐与不安各自无声的退散。

对于那段遥远的历史,他们大部分人了解的并不多,但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那是诞生在这片华夏大地上最为灿烂的一个时代。那个时代圣贤云集,雄主辈出,群星闪烁,辉煌已极,每一个都是早已写进史书的不朽人物,每一个都深深的影响着各式各样的后来人。那个时代的故事与传说,那些人物的思想与智慧,已经争相流传影响了几千年,以后也将一直流传下去,影响下去。永不休止。

琴声渐急,话声又起。

清都山水郎接着道:“齐人孙武子,深惜子胥之死,止为吴谋,绝踪于世,值越甲吞吴,火焚姑苏,兵书被烧。楚国昭王迁都鄀地,深惧阖闾,得知五败于吴,皆为兵书十三篇之故;吴亡后,昭王挟齐,命其以著书者相供

,孙武子深恐为其所擒,亦恐随身残稿落于其手,重托于王禅。卫人王禅携稿隐于颖川,因临楚地,为昭王所知,便跋山北去,隐于池阳;池阳是为秦地,毗邻犬戎,屡遭战乱,便东渡河洛,隐于朝歌,朝歌是为卫都,西南三十里处,正乃云梦山——”

“王禅在入云梦山,已开天下大道之心。夫天下大道,先观后揣,继而济之也。欲济之,须先智其身,欲智之,须有学相传,遂于云梦山开坛聚道,置天下于世外棋局,视诸侯为掌中棋子,执手黑白,旋转乾坤;诸如孙膑庞涓之辈,苏秦张仪之流,抑或商鞅、毛遂、李牧之类,尽入其门下也。”

“夫王禅之学,世知有四。一曰数学,日星象纬,在其掌中,占往察来,言无不验;二曰兵学,六韬三略,变化无穷,布阵行兵,诡异莫测;三曰言学,广记多闻,明理审势,出辞吐辩,万口莫当;四曰出世学,修真养性,形神俱妙,超乎万有,体合自然。因学成者,多为天下谋,出将入相,故名其为纵横;又因王禅开坛聚道之所,位于云梦山鬼谷,故名其为鬼谷子也——”

清都山水郎话中提到的名字,大部分都为众人所熟知,唯独“王禅”之名只有少数人知晓。这些持刀带剑的江湖人士,大多数都不喜欢读书,在加上平日里目中无人、眼高手低惯了,致使他们所知悉的,仅仅只能

是那些已经妇孺皆知的事迹与人物。

直到清都山水郎说出“鬼谷”两字,正对“王禅”这个名字好奇的人才吃惊的明白过来——原来这个能与墨子、孙武子为友的王禅,就是纵横家的鼻祖“鬼谷子”。

明白过来的人,心中暗怪清都山水郎故弄玄虚:鬼谷子就鬼谷子好了,非得叫什么王禅…

一开始便知道“王禅”就是鬼谷老祖的人却没有这么想。

他们本来很是困惑清都山水郎说出这些故事的目地,这些故事都是天下纷争之事,距离如今已然久远,清都山水郎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的旧事重提?等到他们听到清都山水郎说出“置天下于世外棋局,视诸侯为掌中棋子,执手黑白,旋转乾坤”一句,他们的心头莫名涌出一股极其不详的预感。

那股预感告诉他们,今天的醉芳楼将有大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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