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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另一个故事


  黑是一种颜色,也是一个代号,同时也是一种象征的传承。

  黑并不喜欢这个代号。他讨厌黑色,即便连他自己都会自我称呼为“黑”;正如他讨厌所有阴暗鬼祟的东西,即便他的家族包括他自己都在如此行事。

  他不喜欢自己,也不喜欢家族。

  他不喜欢对自己使用的每个名字都没有认同感的自己,也不喜欢连个名字都没有,却的的确确地存在着的家族。

  联邦的每个家族子弟都可以傲慢地报上名号,并光凭这个名字就震慑那群连姓氏都没有的愚民,可偏偏他明明有家族在,却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个可以报上的名字。他至今还记得很多年前,十五岁的他说“我是家族的人”,却没办法报上名字的时候,在那个漂亮姑娘面前遭受的那群愚民露骨的嘲笑——那姑娘居然也在跟着笑。

  好在他们之后就不会再笑了,这个暂且不提。

  黑很早就知道他们家族练习的法术与通常使用的魔法大相径庭,他一直以为这就是不得不保密的理由。他一度在腹诽并嘲笑这种“传统”的狭隘和愚蠢。

  然而在他二十岁后,知道了更多的事,他才明白,这并不单纯是所谓“传统”,更多的是出于安全上的考虑。家族成员如果起个统一的名字,光明正大地对别人提起,就好像在衣服上写满“我是小偷”然后跑出去行窃一样愚蠢。

  他们使用的技术非但不能划归到法师——“魔法操纵者”的范畴,甚至他自己都觉得与广义上的“魔法”无缘。是一种更加本质,更加贴近真实的技术。

  正因为如此,他们知晓一些不该知晓的事,并产生了不该产生的猜想。

  知识是宝贵的,强大的,因而也是危险的。外人常常歆羡联邦的所谓自由,联邦人也有相当多人以此为豪,对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见面的帝国人怀着傲慢乃至于同情的情绪,但他们之中拥有财富和权力的人才知道,那些平民并没有获取知识的自由——可他们自以为自己拥有这样的自由,所以怀着同样的傲慢与同情,骄傲地为止保密。

  就拿让他体会到这一点的东西,也就是“灵徽”的秘密来说。

  联邦的平民基本上对“灵徽”一无所知,只有比较大的家族的子弟和相关者有资格了解。其实这种东西根本就没有必要隐瞒其存在,但这些人因着傲慢、自以为是,保守着这个秘密——为掌握着更深处的秘密的人,保守连他们都不知晓的真正的秘密。

  当然,黑也没办法触碰到那个秘密的真实。他只是借着家族祖传的技术之便,对秘密有了模糊的猜想,并因为家族凄惨的处境,在一定程度上窥见了那些掌握更深处秘密之人的存在。如果从未有人知晓更深处的秘密,自然也不会有人阻止家族深入进去。

  黑其实并不喜欢这种神神秘秘的表述方式,只是,多年以来的秘密生涯,让守口如瓶成了他的习惯。哪怕只是在内心当中思考,也如同跟他人对话时一般,略过一切能够省略的细节,用类似“家传的技术”“那个秘密”之类的代称,以及不着边际的比喻,看似说了很多,实际上完全没有触碰到重点。

  好在,这种秘密生活好像就即将结束了。

  黑以前就听说过一个代号是“先生”的老家伙,五十六岁了还霸占着代号不肯放手。听说他衰弱的精神已经无法正确驾驭家传的技术,只能凭借多年的积累进行一点点粗糙的操作。过去黑对传闻中这个“先生”很看不顺眼,直到最近他才知道,原来这位先生实际上在进行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一项能够让他们家族重见天日的伟大工作。

  那么,也是时候改变这种鬼鬼祟祟的习惯了。把一切都挑明说出来吧。

  “那个秘密”,其实非常简单,就是灵徽本身很可能具有意识,伴随持有者的成长而成长,并在特定的时候,通常是持有者十八岁到二十岁之间,成长到足够的程度,彻底侵占持有者的意识。这当然只是一种推测,就算他们家族也没办法拿出实打实的证据来。

  只是,他们家族的“家传技术”,正是窥探并驾驭精神的技术。与平常法师利用所谓“精神力”施展魔法不同,他们家族的成员,会利用精神力直接干涉他人的精神——当然并不像是说说那么简单,也没有乍看起来那么实用。其间有复杂的操作和对区别于对象各自不同的精密要求,还有许多就连他们家族也无法完全了解的诸多奥妙,即使黑想要全部说出来,一时半会他自己也理不出头绪。

  只是,正是这种奇妙的巧合,让他们家族对那个秘密有所推测,因而触怒了他们自己也不知晓是谁的人,从几百年前,就隐入黑暗——具体是几百年前,黑自己也不清楚。家族的每个人都如他一般守口如瓶,以致于家族自己的成员基本也多多少少无法窥见家族全貌。

  而那位“先生”,他联络到了费尔南多家族的长子,前第一顺位继承人,色雷斯·费尔南多。费尔南多家族在联邦里,即便不是最大的家族,也绝对称得上其中之一,况且这些大家族之间时常联姻,关系错综复杂,实际上在外人看来也早就连成一体,牵一发而动全身决不是说笑。正是这位色雷斯先生,他想要把这个秘密昭告于联邦的所有人。

  黑觉得他是想从那个灵徽持有者弟弟手里夺回自己继承人的身份,不过色雷斯矢口否认了。其实就算他承认也没有关系,黑,以及家族都不在乎色雷斯究竟出于怎样的目的,他们只是想借助他的力量,让这个消息迅速地被扩散开来而已。

  当秘密不再是秘密,那些企图保守秘密的人也就不再有保守秘密的理由。

  只是随便一个人的话是不行的,只有至少像色雷斯这般身份的人,才能保证这件事不会在第一个环节就被压下去,之后才有扩散的可能性。然而色雷斯好像不明白他对家族有多重要,反而认为是他在利用家族的力量。从这方面看,“先生”果然是老当益壮。

  把最开始曝光秘密的地点定在学院城,哪怕是那些神秘的保守秘密者,对学院城的管控恐怕也没办法如同联邦内一般周密;事件定为色雷斯与一个灵徽持有者的生死决斗,足够吸引眼球了,虽说对象只是个平民有点可惜,但贵族中的灵徽持有者与色雷斯决斗也许反而在一开始就会引来过多关注,那些保守秘密者说不定也会把事先投过来。

  方法就很简单了。如果请到一个拥有足够势力的公证人,决斗场地边缘一定会设置阻挡魔法进入的魔法阵以示公证。可他们家族使用的技术并不是魔法,不会被阻挡,不会被察觉,不会引起半点涟漪。在恰当的时候,就由家族的人破坏那个灵徽持有者的精神,提前令灵徽侵占整具身体,届时他——它会因为过度突然和并未成长完成而显得狂乱,无法像其他同类一样顺利地隐瞒自身。

  ……至少色雷斯认为方法是如此的。

  实际上,之前也说过,家族无法找到那个秘密的真实证据。如果家族能让灵徽提前占据身体,之后还有如此明显的表现,这就是证据确凿了。如果真的如此,那些秘密保守者也许早就把家族剿灭干净了也说不定。

  真正的计划要更单纯一些。用正确的方式破坏灵徽持有者的精神,就可以令他显得狂乱而暴躁,因为是灵徽持有者,即便在狂乱状态,魔法驾驭的能力也远胜寻常,看起来就好像未成长完成的灵徽提前侵占了持有者的身体一样。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到,“先生”因为年龄的关系只能进行一些粗糙的操作,他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也许正因为如此,与先生长期接触的色雷斯才会不疑有他。家族把一切都算计到了,如果是平时他会有一点恐惧,然而在这件事上,他只有无上的喜悦。

  更令他喜悦的是,作为继承了代表最优秀的精密操作者代号的“黑”,家族决定由他来参与这个计划,完成其中最关键的一步。

  他一晚上都没睡着觉,第二天早上五点,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坐到了决斗场比较靠前的特等席上,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但他觉得不是因为阴云密布的天空和寒风,而是因为内心的狂喜和激动。好像无数个小时过去,他终于等到了决斗开始的信号。

  即便是灵徽持有者,面对二转法师,那家伙还是不出意料地被逼入了绝境。把最重要的,很可能只有一次的3级法术使用机会浪费在了“水膜术”这样的防御性法术上,借此苟延残喘。不是法师的黑都知道,一个一转法师被逼到这一步,就完蛋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在生死决斗当中,谁都没办法留情,没办法留下底牌,这个时候,也就是灵徽持有者让灵徽侵占自己精神的最合适的时候。

  而色雷斯会使用岩壁术保护自己,一个一转法师,哪怕被灵徽彻底侵占,想要突破4级防御法术的保护也绝非易事。与此同时,色雷斯向所有的观众进行说明,观众也会亲眼见证灵徽的狂暴与危险,埋下怀疑的种子,之后便会在色雷斯安排的人,以及家族隐藏协助的人的推波助澜下,生根发芽。

  最棒的一点在于,色雷斯以为他知晓这个计划的全貌,他以为骗人的人是他。正如最开始说的一样,“可他们自以为自己拥有这样的自由,所以怀着同样的傲慢与同情,骄傲地为止保密。”,于是真正的真相便被埋藏在更深处,永远也不会被发觉。

  而正因为他不知道全部的真相,作为被欺骗者,他在说那是灵徽的危险的时候,不会产生怀疑,确确实实地相信自己所说的是事实。他的真诚,也是计划中必要的一环。

  岩壁术马上就要结束了,色雷斯的手臂逐渐上举,那是开始行动的信号。看起来他和黑做出了相同的判断。黑抿起嘴唇,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他这一生就只有这一次明确体现自己心情的行动,不过——未来这样的机会也许会多很多。

  他的视线穿过黄沙,锁定了那身破烂黑袍的男子,放空自己的精神,就好像灵魂脱离了自己的身体。他仿佛在高空看到了端坐在观众席上的自己,看起来一切如常,但紧握的双拳泛出死一样的白色,暴露了他激动和紧张的内心。

  他的精神顺利地穿透了那只针对魔法的护罩。他感受到了微弱的阻力,不过那难不倒继承了“黑”的名号的他。接着,更加轻松地,深入了那个灵徽持有者的精神。

  据说家族每个人在窥探他人精神的时候,所体会的意象都不一样。就黑个人来说,他看到的意象是颜色和图形。这就是他能够完成精密操作的秘诀也说不定。他现在也算得上经验丰富了,对一些特定的意象都有所了解。

  具有深蓝色底色的人内心的图形大多是微妙的波浪线,有的甚至很难构成图形;红色底色的人内心图形乱七八糟,有些甚至会暴躁地跳跃着;黄色底色的人各种东西被以不合常理地方式堆积在一起,大多数会以缓慢的速度扭曲变换。

  他一直觉得这些颜色与被窥探的人的性格有关,只是,尽管很多时候他自以为找到了对应关系,却有那么几个人好像怎么都对不上。

  这是一种乐趣,他对家族的一切都不喜欢,只是对这种技术本身倒格外享受。

  这个灵徽持有者是个有点特别的人。这是他感受到对方内心意象之后的第一感觉。首先,他感受到的空间过度空旷了,往常他会感觉像是进入了一个房间,而现在,他却好像掉进了峡谷——不,好像掉进了一整个世界。

  背景色是全然的黑色,黑、白往往是作为图形构成的颜色,作为底色的情况很罕见,黑也只在几个小孩子身上看到过。可是这个灵徽持有者,好像已经十七岁了啊。除此之外,也许是因为底色是黑色的关系,他也没有看到任何图形。

  只有很远的地方,好像有一丛暗黄色的光。

  这象征着这个——是叫文莱思来着,的灵辉持有者的内心支柱吗?这种情况并不常见,黑也只是随便猜测。不管怎么说,只有了解了才有操作的可能,黑的精神向那丛光靠拢过去。

  他感觉度过了漫长的时间,不过他知道,所有的这一切在现实中都不过是短短的一瞬。

  终于靠近了那丛光,他才看清,发光的是一个奇怪的方形房间。光是从房间内部发出来的。黑没有见过这样的房子,听说文莱思是从帝国过来的,这是他的家吗?

  再靠近一些,黑看到了一扇门。他推门进入,看到了一个衣着古怪的男子,黑发黑眼,在木质的桌前兴致勃勃地摆着空盘子。

  内心意象如此明确的情况可不多见。黑吃了一惊,而且,那个文莱思,面罩下面是这样的脸吗?除了平庸想不出第二个形容词,感觉和之前色雷斯描述的可有点不一样。

  黑不由得站定了身子。

  “呵呵,别客气,请坐请坐。这里还是头一次有客人来。”

  那个相貌缺乏特色的男人看着黑的方向,呵呵地笑着,伸手指着空无一物的桌子旁边。

  黑回过头,背后空无一物:“他在看我?他在跟我说话?!”

  黑不由得退了一步,发出了低低的惊叫:“吓。”

  黑这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他自己居然也在这房间中有了形象,身材给他的感觉正与往常一样:“这……”前所未有的情况让他不由得心生惧意,想要退走,然而并没能如往常一样迅速离开,只好硬着头皮转身飞奔。

  推开门,走出去——一个相貌毫无特色的男子仍旧笑着,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你也第一次见到别人吗?这么怕生可不好。请坐吧。”

  黑咽了口唾沫,再次回头。“砰”,门自动关上了。

  “坐。”男子再次重复了一遍,只是这次如同发号施令一般,黑没辙了,只好硬着头皮走到桌边,在对方指着的地方坐下。那里原本空无一物,然而在黑坐下的时候,竟凭空生出一个椅子来,稳稳地接住了他。

  过了有那么几秒种,黑突然回过神来,身上一阵一阵的冷汗如雨落下。

  “这不对劲,这很不对劲。”这里不该有什么屋子,不该有一个人在,自己不该有一个形象,不该跑不掉,不该凭空生出椅子——但最不妙的是:“我为什么会坐下?”

  那个男子终于在桌上排满了空盘,回过身子,再次转过来的时候,手里已经不知从哪里拿了一个造型诡异的空瓶子,倾斜,深黄色的汁液在瓶口出现,像是被倒出来一样流淌,落在桌面上——落在不知从何时存在的杯子当中。

  “芬达。”男子念出了意味不明的词语,“尝尝?或者,你想喝和我一样的东西?”

  他坐下,不知从哪里拿起一个杯子,里面就装着颜色一模一样的汁液,就连莫名其妙泛着气泡的特性都相同。男子好像察觉到了黑的不安和疑惑,然而似乎理解错了方向:“这个叫冰峰,是我家乡的特产。你想来一杯吗?”

  “……”黑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回答对方的问题,“不。”

  “那你就喝芬达吧,味道也不错。”直到此时,黑才理解到,那个诡异的字节居然是面前饮品的名字,“所以,客人您这次来,有什么事吗?”

  “……”黑又犹豫了半天,“我对你很感兴趣,所以想来观察一下。”

  “对我?”男子嘴咧开笑了起来,一瞬间黑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个双眼猩红不可名状的怪物,然而下一刻,黑发现,男子的笑容也如同他的相貌一般平庸,“哈哈,客人您说笑了。也罢,您既然不想直说来意,那回答我几个小问题如何?”

  “……”黑觉得也许比起之后的问题,这个问题才是关键。

  然而男子并没有给黑思考的时间:“既然您不说话,那我就当您默许了。”

  “第一个问题,拥有阁下这般能力的人,在这世界上还有很多吗?”

  “……”黑浑身颤抖了一下,最后决定说一句半真半假的话,“没有。”

  对方说的是“这般能力”,在能力水平上,黑有自信并没有人能与自己打到同一高度。

  男子好像并没有注意到黑的心机,又或者毫不在意,哈哈笑了两声:“那么,第二个问题,阁下,究竟是如何做到,出现在这里的呢?”

  “我也想知道啊。”黑心里这么想,接着他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说出口了。

  男子点了点头:“不知道客人您有没有注意到,您似乎误会了我这个问题。不过没关系,这只不过是主客之间的家常闲话,我迟早都会知道的,您大可不必那么紧张。”

  “第三个问题,您要不要吃点东西再走?”

  黑看着桌上的空盘子,这里面也会像其他东西一样,凭空生出食物来吗?所有的不正常都让他很不舒服,甚至让他联想起了很小的时候听过的几个鬼故事。恐惧驱使他摇了摇头:“不,不吃了。”

  “是吗,真是可惜。”男子又笑了起来,仍旧是毫无特点的笑容,却不知怎么显露出了鲜明的恶意,“您看,您在这个问题上,本可以多紧张一点,多思考一阵子的。”

  男子忽然横在了黑的视线下方——过了好一阵子,黑才突然意识到,横过来的人,其实是他自己。男子对着躺在桌子上的黑微笑了一下,有点期待似的搓了搓手:“既然如此,我就要,独自开饭咯。”

  “嘿嘿嘿哈哈哈呵呵呵呼呼呼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癫狂似的恶毒的疯笑,填满了黑意识结束前的最后一段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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