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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五章 渴血


人海涌上来的时候,仿佛群山都在动摇。

        夏村守军的举动,对于常胜军来说,是有些猝不及防的。战阵之上来往博弈已经进行了八九天,攻防之势,其实基本已经固定,夏村守军的人数不及常胜军这边,要离开掩体,基本上不太可能。这几天就算打得再惨烈,也只是你一招我一招的在互相拆。昨日回过头去,打败龙茴的部队,抓来这批俘虏,委实是一招狠棋,也算得上是无法可解的阳谋,但……总会出现些许例外的时候。

        当最初的几个俘虏开始不肯前行时,郭药师等人心中,就觉得有些麻烦了,但谁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麻烦。原本是要下一招狠棋,但对面轰然间就把棋盘给掀了。

        在那一刻,对面所表现出来的,几乎已经是不该属于一个将领的敏锐。当俘虏开始逆行,夏村之中的动静在片刻间聚集、传来,然后就已经变得狂热、凶险、漫山遍野。郭药师的心中几乎在陡然间沉了一沉,他心中还无法细想这心情的意义。而在前方一点,骑在马上,正命令部下动手斩杀俘虏的刘舜仁陡然勒住了缰绳,头皮发麻收紧,口中骂了出来:“我——操啊——”

        杀声震天蔓延,其中的戾气聚集,几近凝固。在战阵之上,凶狠的叫喊时常能够听到,并不出奇,所有的精兵对敌人下手,也都是凶猛坚决的,但只有在一些特殊情况下,能够听到这种让人心悸的喊声。有时候,人一听就懂了,那意味着真正的不死不休。不是一般混混的狠话,也不是一般军队用来吓人和振奋军心的手段,那已经是发自心底的愤恨和坚决,能发出这种声音的敌人,他的每一颗牙齿每一根头发,都是危险的。

        整个常胜军的队伍,也错愕了一瞬。

        但他们毕竟是精兵,尽管心中没有预料到大清早的忽然戳爆了马蜂窝,当对方陡然砸了棋盘,在郭药师、张令徽等人的命令下,整支军队也在转眼间摆开阵势,直扑而上。

        漫山遍野的人潮,铁骑如长龙蔓延,距离迅速的拉近,随后,冲撞——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手握长刀,毛一山已经冲在了第一列,他口中呐喊、双目通红,朝着前方凶狠杀来的人潮撞了上去。前方是穿着厚重大衣比他甚至高出一个头的怨军汉子,两人长刀猛劈而下,身侧无数的刀光、血花溅起,他们拼过这一刀,毛一山脚步未停,撞在对方身上,有些发麻的手腕抓起长刀便是往上一挥,血腥的气息溅了他一脸,那高大汉子被撞开一旁,旁边同伴的刀锋朝着他的肩膀上落下去,直斩至腰。

        呐喊之中,毛一山已跨出两步,后方又是一名怨军士兵出现在眼前,挥刀斩下。他一步前冲,猛的一刀,从那人腋下挥了上去,那人手臂断了,鲜血疯狂喷涌,毛一山一路前冲,在那人胸前哗哗哗的连续劈了三刀,刀柄狠狠砸在那人头顶上,那人方才倒下。身侧的同伴已经往前方冲了过去,毛一山也猛扑着跟上,长刀刷的砍过了一名敌人的肚子。

        弥漫的血腥气中,眼前是无数的刀光,狰狞的面目。意志狂热,但脑海中的思维却是出奇的冰冷,旁边一名敌人朝他砍杀过来,被他一抬手架住了手臂,那辽东汉子一脚踢过来,他也抬起长刀,朝着对方的另一条腿上捅了下去,这一刀直接捅穿了那人的大腿,那汉子还没有倒下,毛一山身边的同伴一刀劈开了那人的腰肋,毛一山揪住那人的手臂,用力拉回刀锋,便又是一刀捅进了那人的肚子,刷的撕开!

        “……吃了他们!”

        他想起那叫喊之声,口中也跟着叫喊了出来,奔跑之中,将一名敌人轰的撞翻在地。两人在雪地上纠缠撕扯,长刀被压在身下的时候,那辽东汉子在毛一山的身上重重地打了两拳,毛一山也还了一拳,死死抱住那人时,眼见那人面目在视野中晃了过去,他张开嘴便直接朝对方头上咬了过去。

        这一口咬中了那人的脸颊,对方疯狂挣扎,朝着毛一山肚子上打了两拳,而毛一山的口中已经满是血腥气,猛地用力,将那人半张脸皮直接撕了下来,那人凶狠地叫着、挣扎,在毛一山嘴上撞了一下,下一刻,毛一山口中还咬着对方的半张脸,也扬起头狠狠地撞了下去,一记头槌毫无保留地砸在了对方的眉眼间,他抬起头来,又砰砰的撞了两下。然后爬起来,握住长刀便往对方肚子上抹了一下,然后又朝着对方脖子上捅了下去。

        抬头起身时,一名怨军士兵正朝他冲来,挥刀斩向他的头顶,他脚下一跪,一刀横劈,那士兵在奔跑中整条右腿都被这一刀砍断,带着鲜血摔向前方。血浇在了毛一山的身上。

        这片刻之间,他的身上已经血腥狰狞犹如恶鬼一般了。

        死有何惧!

        再度举刀朝前冲时,对面的那名怨军士兵看见他的样子,甚至忍不住退了半步,然后才举刀砍向他,但毛一山已经一刀狠狠劈过了对方的胸膛!

        人在这种生死相搏的时候,感官往往都极其微妙,紧张感涌上来时,普通人往往浑身发热、视野变窄、身体协调都会变得迟钝,有时候顾上不顾下,跑动起来都会被地上的东西绊倒。毛一山在杀人之后,已经渐渐摆脱了那些负面状态,但要说面对着生死,能够如平时训练一般自如,总还是不可能的,每每在杀人之后,庆幸于自己还活着的念头,便会滑过脑海。生死之间的大恐惧,终究还是存在的。

        唯有这一次,支配他的,是连他自己都无法形容的念头和感觉,当连日以来目睹了这样多人的死去,目睹了那些俘虏的惨状,心情压抑到极点后,听到上方下达了出击的命令,在他的心中,就只剩下了想要放手大杀一场的嗜血。眼前的怨军士兵,在他的眼中,几乎已经不再是人了。

        如果他们还是人,他们挥来的刀枪,他是会害怕的,当他们的手脚折断、鲜血喷涌、内脏流出,他也会觉得害怕或是恶心。但出奇的,这一次,这样的感受一丝一毫都不曾出现。

        脑海中的意识从所未有的清晰,对身体的支配从未有过的灵敏,身前的视野惊人的开阔。对面的刀枪挥来,那不过是需要躲过去的东西而已,而前方的敌人,如此之多,却只令他感到愉悦。尤其是当他在这些敌人的身体上造成破坏时,粘稠的鲜血喷出来,他们倒下、挣扎、痛苦、失去生命。毛一山的脑海中,就只会闪过那些俘虏被虐杀时的样子,而后,产生更多的愉悦。

        血浇在身上,已经不再是粘稠的触感。他甚至无比渴望这种鲜血喷上来的气息,只有前方敌人身体里血液喷出来的事实,能够稍解他心中的饥渴。

        他随着同伴朝着前方的人墙一路冲杀过去!

        类似的情形,此时正发生在战场的许多地方。

        东侧的山麓间,靠近黄河岸边的地方,由于怨军在这边的布防稍微薄弱,将领孙业带领的千余人正往这边的树林方向做着攻坚,大量的刀盾、长枪兵犹如尖刀在朝着薄弱的地方刺过去,转眼间,血路已经延伸了好长一段距离,但此时,速度也已经慢了下来。

        营地东南到正门的一段,原本就是怨军攻坚的重要位置,此时,汹涌对冲的人潮已经杀成一片血海。何志成率领的数千人在之前的战斗里原本就折损巨大,然而激烈的战斗也令得他们的淬火最为出色,随着这一波高潮的打出来,众人在汹涌呐喊间正将倍于己方的敌人硬生生的推得后退,数千人对冲的战场犹如巨大的碾肉机器。

        侧面,岳飞率领的骑兵已经朝怨军的人群中杀了进去。正门那边,名叫李义的将领率领手下正在厮杀中往这边靠,幸存的俘虏们奔向这边,而怨军的精锐骑兵也已经越过山麓,犹如一道巨大的洪流,朝着这边斜插而来,在黑甲重骑杀到之前,李义组织起枪阵前仆后继地迎了上去,一时间血浪沸腾,大量的骑兵在这方寸之地间竟然都被自己的同伴挡住,展开不了冲势,而他们随后便朝着其它方向推展开来。

        “杀啊——”

        刘舜仁挥舞战刀,同样歇斯底里地驱使着手下朝正前方猛扑。

        当夏村守军全军出击的那一瞬间,他就意识到今天即便能胜,都将打得非常凄惨。在那一刻,他不是没有想过后退,然而只回头看了一眼,他就知道这个想法不存在任何可能了——郭药师正在高处冷冷地看着他。

        这位身经百战的将领已经不会让人第二次的在背后捅下刀子。

        这一刻,张令徽、刘舜仁两人的部队,悉数被堵在了战线的中间,尤其以刘舜仁的处境最为凶险。此时他的西面是汹涌的怨军骑兵,后方是郭药师的嫡系,夏村骑兵以黑甲重骑开道,正从东北方向斜插而来,要跨过他的军阵,与怨军骑兵对冲。而在前方,仅仅隔着一层混乱逃散的俘虏,冲杀过来的是夏村正门、东南两支军队集群,至少在这个清晨,这些军队在极度压抑后陡然爆发出来不死不休的战意在片刻间已经惊人到了极点,正门一侧的枪兵阵甚至在疯狂的厮杀后阻住了怨军骑兵的推进,纵然是因为地形的原因,大队骑兵的冲锋无法展开,但在这次南征的过程里,也已经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了。

        无论如何,在这一时之间刘舜仁也只能驱使自己的士兵奋勇向前,他们从俘虏奔行的侧面冲杀过去,希望能够冲入夏村正门前方的战壕与拒马阵中。此时那以黑甲重骑开道的骑兵还在撕开侧面郭药师麾下的部队,一旦他们杀过来,正面这片区域,恐怕就要成为两支骑兵交锋的主要地段。

        弥漫的晨雾间,漫山遍野的厮杀、呐喊与血腥气,兵锋在偌大的战场、山麓、山谷间交错,由于怨军的人数毕竟倍于夏村军队,此时战场之上乍看起来还是出于胶着的状态。

        毛一山也不知道自己冲过来后已杀了多久,他浑身鲜血,犹然觉得不解心中的饥渴,眼前的这层敌军却终于少了起来,周围还有沸腾的喊杀声,但除了同伴,地上躺着的大多都是尸体。随着他将一名敌人砍倒在地上,又补了一刀,再抬头时,前方丈余的范围内,就只有一个怨军士兵手持钢刀在微微后退了,毛一山跟旁边其余的几个都盯住了他,提刀走上前去,那怨军士兵终于大喊一声冲上来,挥刀,被架住,毛一山一刀劈在了他的头上,其余几人也分别砍向他的胸腹、四肢,有人将长枪锋刃直接从对方胸间朝背后捅穿了出去。

        “杂碎!来啊——”

        毛一山提着长刀,在那儿大喊了一句,游目四顾,远处还是激烈的厮杀,而在近处,只有八九丈外的地方,骑兵正在汹涌而过。不远处,庞令明朝那边举了举刀,这铁塔般的汉子同样杀得浑身浴血,双目凶狠而狰狞:“你们看到了!”

        便有人大喊:“看到了!”

        “砍死他们——”

        随着这样的喊声,那边的怨军精骑中也有头目将注意力放到了这边,毛一山晃了晃长刀,怒吼:“来啊——”

        庞令明也在大喊:“老吴!枪阵——”他怒吼道,“前面的回来!我们叉了他——”

        这喊声也提醒了毛一山,他左右看了看,随后还刀入鞘,俯身抓起了地上的一杆长枪。那长枪上站着血肉,还被一名怨军士兵牢牢抓在手上,毛一山便用力踩了两脚。后方的枪林也推上来了,有人拉了拉他:“过来!”毛一山道:“冲!”对面的骑兵阵里,一名小头目也朝着这边挥动了钢刀。

        众人奔行,枪阵如海潮般的推过去,对面的马群也随即冲来,双方相隔的距离不长,因此只在片刻之后,就冲撞在一起。枪尖一接触到战马的身体,巨大的推力便已经汹涌而来,毛一山大喊着用力将枪柄的这头往地下压,枪杆弯了,鲜血飚飞,然后他感到身体被什么撞飞了出去。

        痛苦与难受涌了上来,迷迷糊糊的意识里,仿佛有马蹄声从身侧踏过,他只是下意识的蜷缩身体,微微滚动。等到意识稍微回来一点,骑兵的冲势被瓦解,周围已经是厮杀一片了。毛一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确定自己手脚还能动后,伸手便拔出了长刀。

        对面不远处,此时也有人站起来,模糊的视野里,似乎便是那挥动战刀让骑兵冲来的怨军小头目,他看看已经被刺死的战马,回过头来也看到了这边的毛一山,提着长刀便大步地走过来,毛一山也摇摇晃晃地迎了上去,对面刷的一刀劈下。

        那小头目也是怨军之中的武艺高强者,眼看这夏村士兵浑身是血,走路都摇摇晃晃的,想是受了不小的伤,想要一刀便将他结果。然而这一刀劈下,毛一山也是陡然挥刀往上,在空中划过一个大圆之后,猛地压了下去,竟将对方的长刀压在了身侧,两人各自用力,身体几乎撞在了一起。毛一山头脸之间全都是血,狰狞的目光里充着血,口中都全是鲜血,他盯着那怨军头目的眼睛,猛然用力,大吼出声:“哇啊——”口中血浆喷出,那喊声竟犹如猛虎怒吼。小头目被这狰狞凶猛的气势所震慑,而后,腹中便是一痛。

        毛一山大吼着,推着他一面往后退,一面用力绞碎了他的肠子。

        清晨之间,这巨大战场上陷入的胶着态势,实际上,却是以怨军忽然间经受到巨大的伤亡为代价的。山坡上,目睹着这一切,郭药师一面发出命令,一面在焦虑中勒住缰绳,胯下的战马却因为主人的焦躁而不自觉地转了几个圈。

        郭药师看见大量的投入甚至封不住东侧山麓间夏村士兵的推进,他看见马队在山麓中段甚至开始被对方的枪阵截流,对方不要命的厮杀中,一部分生力军竟已经开始动摇、胆寒,张令徽的数千士兵被逼在前方,甚至已经开始趋于崩溃了,想要转身撤离——他自然是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的。

        而正前方,刘舜仁的部队则稍微取得了一些战果,或许是因为大量奔跑的俘虏稍微减弱了夏村士兵的杀意,也由于冲来的骑兵给正门附近的守军造成了巨大的压力,刘舜仁率领的部分士兵,已经冲进前方的战壕、拒马区域,他的后阵还在不断地涌进去,试图避开夏村铁甲精骑的屠杀,不过……

        郭药师远远望着那片壕沟区域,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他朝着旁边吼道:“给刘舜仁下令,让他……”说到这里,却又停了下来。

        胯下的战马转了一圈,他道:“算了。再看看、再看看……”

        更多的士兵,往那片壕沟里涌进去了。

        “往前!往前——冲过去!全都给我杀进去——”

        冲过一道道的战壕,刘舜仁口中大喊着。前方夏村的营门大开,由于利用奔行的俘虏巧妙隔开了战线,另一边的骑兵队又吸引了夏村军队的主力,刘舜仁寻找到了些许缝隙,朝着这个方向发动了猛攻。夏村的帅旗本阵正从营地内部冲出来,但无论如何,这或许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机会。在这里士气爆棚全军冲锋的时候,出现些许失误,甚至忘了后方本阵安全,似乎也是正常的。

        ——他在心中期待着这是正常的。

        然后他在一条壕沟的上方停了一下。

        爆炸声响起来了。

        剧烈的爆炸陡然间在视野的前方升腾而起,火焰、烟尘、土石翻滚。然后一条一条,排山倒海的淹没过来,他的身躯定了定,亲兵从周围扑过来,紧接着,巨大的冲力将他掀飞了。

        郭药师远远看着那战壕区陡然发生的爆炸,在这个清晨,浓烟与飞扬的土尘一时间几乎淹没了那一片视野,他张开嘴,微微颤动了几下,终于没有发出声音。刘舜仁麾下士兵的核心区域被笼罩在爆炸里,外围,夏村的战士终于往这边碾压过来,他们面对的是已经毫无士气的怨军将士,整片壕沟区域附近,发生的都是一场巨大的屠杀。

        刘舜仁从烟尘里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周围大多是焦黑的颜色,土石被翻起来,松松软软的,让人有些站不稳。同样的,还有些人群在这样的黑色里爬起来,身上红黑相间,他们有的人向刘舜仁这边过来。

        屠杀正从外围往这边蔓延。

        刘舜仁的耳朵嗡嗡在响,他听不清太多的东西,但已经感到剧烈的血腥气和死亡的气息了,周围的枪林、刀阵、海潮般的合围,当他终于能看清黑色边缘蔓延而来的人潮时,有人在灰尘烟柱的那边,似乎是蹲下身体,朝这边指了指,不知道为什么,刘舜仁似乎听到了那人的说话。

        “看,刘舜仁啊……”

        士兵朝这边蔓延过来,长枪刺进他旁边亲兵的身体,然后刺进他的身体,他握住第一把,然后是第二把,枪林刺过来,将他刺得后退,他抬起头,从黑色的烟尘与白色的雾气中中看见了些许的天空,这是他最后的意识了。

        不远处,宁毅挥手,让士兵收割整片战壕区域:“全部杀了,一个不留!”

        兵锋蔓延而过。

        战场上,黑骑已经冲向怨军的骑兵阵,山麓、山谷间变成死亡与复仇的海洋,人们发泄愤怒、饱餐鲜血,这一切持续了一段时间,当毛一山感到自己接近虚脱的时候,他发现,他与周围的同伴已经冲出夏村山谷的范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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