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武备图利用
到了西市,顺着从大食天竺等商路而来的各国使节们,皆携有贩货的团队,将沿路各邦小国的特产带入贩售。五百年来,在这条驼铃阵阵的悠长丝路上,菖都所在,早已几易其主,却依然是多少番属臣僚们最终的归处。
狐裘孔雀,琉璃瓶玛瑙杯,西市不如东市贵气,殿宇楼阁却也是鳞次比节。且同南市一般,入市不必勘验凭证,虽已过戌正了,却依然是画舫灯火,星河满船,还有些团聚一处,举着火把朝西天行礼的不知名教徒们。一时间是气象万千,热闹非凡。
江小蛮在莽山养了这么多年,到底是入城的机会不多。此刻拉着提耶的手,一处处摊位人群挨挤过去。入目皆是新奇未见的玩意儿,甚至在一座圆顶尖碑的礼拜堂前,瞧见了一群刚入市的骆驼。
她掩口惊叫一声,兴奋地小跑过去。
骆驼们风尘仆仆,累得跪坐在地,却有个大胡子的领头人还在用鞭子催促它们起身。
“这是我第二回 瞧见了。”骄傲地回头朝提耶说了句,她毫不避讳地上前,摸了摸其中最瘦弱的一只,见它温驯又捏了捏耳朵,朝那大胡子问道:“你是要卖了它们吗?多少银钱?”
大胡子是个粟特胡商,本欲呵斥赶人,却在瞧见她身后人的面貌后,忙垂了头恭敬地说了句什么。
他说着叽里咕噜的鸟语,江小蛮一个字也没听懂。皱眉想了想,随即掏出两个大银锭子,刚要递过去,就被一只大手包了起来。
四周嘈杂却也暂时无人靠近这处,提耶握了她的手回来,温文有礼地同那人用粟特话交谈了几句,而后又从袖中摸出个小些的银锭子,交给了那个大胡子。
“你同他说些什么呀?”
“为公主贱价讨得了它。”
说罢,提耶再不看那人一眼,径自牵过那匹病骆驼的绳套,递到了她手中。
骆驼似是很喜欢江小蛮,将湿润的鼻子小心地贴在她肩头,一个响鼻,有些清亮的液体蹭在了她干净的褙子上。
若是换了旁的官眷小姐,怕是马上要惊呼叫骂。可江小蛮却全然相反,她似是极喜欢动物身上的草木饲料味,甚至咯咯笑着,双手揉搓着骆驼脑袋,欣喜异常地抱住它,将自己光洁的额头一并蹭了蹭它毛茸茸的脖子。
大胡子瞧得惊诧,却也不忘正事,一直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紧紧盯着提耶看,后者感受到那有如实质的目光,回头冷肃皱眉,碧玉眸子森然,最后只是极轻极缓得摇了摇头。
离开了那圆顶礼拜堂的骆驼摊,江小蛮已经给新得的骆驼起好了名,因它圆润鼻头上有斑,棕色毛发也并不纯正,夹杂了黑、灰等色,故而她决定唤它“花仔”。
近来公主府上来了拨闽南厨子,把江小蛮吃得小脸愈圆,同他们混多了,她还学会了些客家的哩语。
“花仔,是不是很累呀,我先带你去前头醉云阁安置吧?”
看着小姑娘在前头抚着骆驼头自言自语,提耶的每一步却走得心事重重。四处喧闹幻彩的灯火,映着他眉目如画隽永温雅,可却照不出,他心中所想,皆是机关步步,刀光血影的险事。
方才那个大胡子根本不是粟特行商,用的语言也绝不是广为人知的粟特语。他用的是疏勒国的密语,那两句话也不是在洽谈骆驼价钱,而是说:“兵已齐备,图在国乐,愿助王子成事。”
十里长街繁杂,却热闹温情得令人深陷。
武备图的下落已经彻底明了了。多方隐秘牵线,最后重金贿赂了一个告病离宫的小太监,他们才知道,这份凉国与西北六国接壤的边防布控图,竟一直藏在内宫的一把五弦琵琶内。
百年来,大凉国主一代昏似一代,除了偶有流民边塞动乱外,却也大体承平无战。对许多后方郡县的百姓来说,可谓是白发不识兵戈。而凉国西北,边境绵长,分别与疏勒、大夏还有旧日朅末相交,虽有天险可凭,却也并不算固若金汤的。
在开国之处,一位老将为这上千里的边境线,安排规整了武备图上的布防。在国初的二十年内,不论多少惊才艳艳的将领想要改防,最后皆是发现,再无布防能比这份武备图更事半功倍的了。它曾以区区二十万兵力,灵活调拨千里防线,却守住了西北诸国的围攻,而后南方诸王亦归顺,大凉国势日隆,便万国臣服,再也无人敢来犯了。
承平百载,这份武备图却被束之高阁,为凉国某一代酷爱舞乐的皇帝,突发奇想地藏进了自己日常奏用的五弦琵琶内。
琵琶内藏图?提耶也是诸乐都略会些,第一反应倒是,这难道不会损了弦音吗?
“两条路都能去醉云阁的,走哪条好呢?”
正思量着,梳着双垂髻的女孩儿放开骆驼,跳到他面前仰着脑袋笑问。
“啊?!”远处拱桥上忽有噼啪巨响,惊得她小脸一颤,回头看时却发现是有卖百戏的在拱桥上燃爆竹了。
爆竹声惊天动地,那边骆驼刚要累得跪坐休息,却被噼啪声惊得“昂唔”嚎叫了声,高高的驼峰立起,跳起来就欲逃走。
它跑跳了两步,眼见就要惊扰人群,提耶两个旋身,上前就牢牢牵住了缰绳。
稍候跑过来的江小蛮一把抱住骆驼腿,伸长了手想要安抚它脑袋,一边叫:“花仔!不怕,放炮呢。”
可这骆驼起身足有□□尺,她拼命踮脚伸手的,却仍是怎么都摸不到脑袋顶上。不顾形象地朝上窜跳了几下,也才好不容易只触碰到那尖尖软软的毛绒耳朵。
“莫怕,无人害你。”就在她努力向上时,一旁牵了缰绳的男人轻巧地伸手,揽过骆驼脖子,他褐色兜帽贴在同样毛色骆驼脑袋边,很快就将它安抚住了。
江小蛮仰头左右看了看,忽的噗嗤笑了起来。
从她的角度看去,左边是花仔,右边是提耶,花仔的毛色同他的兜帽颜色一模一样,还有一大揪骆驼顶发乱蓬蓬得垂到了男人冷峻颊侧。
笑完,她又忽的起了些委屈心思来。朝夕相对了两个对月,眼前这人,虽说瞧着态度温和,面容也多了些人气,可不到万不得已,仍是难从他脸上窥见或喜或恼的心绪。
也就是有一回,从宫宴上回来,她装困非要他背着走。隔了多层厚实衣衫,她像是倦鸟觅巢一般趴在他宽阔的肩头,无意一撇间,却瞧见他素来偏苍白的后耳处,斑驳蜿蜒着染上一层薄红。
那时提耶红了耳朵尖,而她感受着臀下坚实有力的胳膊,小脸更是红得如个熟透的频婆果。可她坏事做到底,缠着他脖子又在他背上扭着蹭了蹭,立时便觉察出身下脊背的僵硬。
想到这些她自以为铭心刻骨的脸红瞬间,江小蛮禁不得咬唇傻笑了下,也不顾及周遭的喧闹,伸长手跳起身,两指轻柔地捏了把他颊侧。
这个动作俏皮却也带了些侵略性,她清楚地瞧见,被捏到脸颊的瞬间,提耶面上一直挂着的温和笑意一下子荡然无存,本就深刻如海的双眸略睁大了分。
有好事的路人偏头而笑,她心口一慌,以为他可能是有些恼了,利落地夺过缰绳,暗地里吐了吐舌。
“河道边路近也清净也,走这处吧。”提耶极快得按耐下心绪,当先一步就选定了一条路。
他选的这条路临河狭窄,只零星摆放着些售卖域外乐器的摊位,比起另一条锣鼓喧天的路显得就要清冷许多。
依依不舍地望了眼另一条道口正叫卖的蜜饯果子,江小蛮摸了摸花仔的脖子,也就快步跟上了。
可是很快,在一处卖各色弹拨乐器的货郎摊位前,她惊讶地发现,原来除了筚篥火不思外,他还会这许多乐器。
诸子百家、各国文字、佛典药理……他可有不会的?不仅如此,还不是那等枯守书斋的迂人,甚至会些拳脚枪棒的,且又不慕钱财荣华,为了布施受饥的乡人,不惜以身犯险。
看着那清俊高大的身影在货郎的摊位前流连,江小蛮发现,她已经找不出辞藻能去描述眼前的人。
听着他手下弦音阵阵,她杏眸闪烁,只是陷入痴醉般地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好的人呢?
终于,提耶抱过一把曲项琵琶。这是一把四弦的琵琶,作工上极为普通,甚至看得出斫琴手的生疏。他其实并不喜欢琵琶,只是幼时也学过些皮毛,只是糊弄门外汉是足够了。
状似细究的同时,他抱琴扬指,泠泠若流水,许是常年习武的关系,多年未碰过,可手指却分外灵活稳健,几个轮指,将一把粗制滥造的琴弦音,奏出了珠玉落地的味道来。
只是转轴调音试了两下,他也就笑笑小心地抱着琵琶放了回去。
“怪道太爷爷这般沉迷此艺,以前我怎么没发现这琵琶弦音如仙乐呢。”清脆甜糯的声调响起,江小蛮抢在货郎前头开了口,“怎么就不要了呢,我也要学!”
货郎立刻应景地又捧过另一把贵些的曲项琵琶。可惜,他不知道,眼前俊美得不似凡人的异域郎君,根本意不在他的琴。
提耶略歉意地同货郎颔首,而后并未立刻答话,也就又朝前去了。
等女孩儿又跟上追问时,他垂眸故意道:“那把琴是生手做的,琴柱亦未放准,公主近来习箫,也该是听出来了。”
嗯?江小蛮回想了下,掩着尴尬立刻回了句:“倒也确实……”
其实那把琴只是木料制作粗浅了些,音调却已是极准的了。
她虽好吃懒做了些,却也是天分不错,习惯性地随口应和了句,还在咂舌那音调何以就不准了,头顶又传来男人思量沉吟的自语:“许是凉国这些年承平,近来都只行四弦了,敷衍不出五弦琴磅礴。”
这话一字不落地全进了江小蛮的耳朵,她仔细一想,发现近些年来凉国舞乐的确都绮丽奢靡,时新的都是些绵软相思的调门,其实她听了是很顺耳的。可提耶所用的乐器,日常所奏之乐,好像不是武曲就是些气势颇深沉渺远的古乐。
自他接了礼部的旨后,这些日子来,她总是变着法地用世俗的吃食玩乐讨他欢心,可他总是对任何事物都淡淡的,既不厌恶,也从未留恋。
她忽的扯着缰绳,上前拉住了他。
双手相扣,四周灯火无尽,小姑娘眼中天真闪动,她颇有些得意地仰头:“曲项螺钿紫檀的五弦,世上唯一的孤品,我知道哪里有的!”
抛下无欲深刻的俊朗容颜,极罕见的,提耶勾唇笑意直达眉睫,蛊惑般地反问:“久未习琴,倒是好奇何为孤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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