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书屋 > 东厂观察笔记 > 第37章 晴翠琉璃(九)你可以给我对奴婢的怜……

第37章 晴翠琉璃(九)你可以给我对奴婢的怜……


他不肯转身,  杨婉就看不见他说这句话的神情。

        到目前为止,她还是不能完全理解,腐刑对一个成年男子的摧残究竟有多残忍,  但她看到了邓瑛精神中脆弱的一隅,  如“寒霜易融,  满月难常”的本质,他这个人,本来就像冬季的物候,既不畏冰冷,又因为过于沉默,从而显『露』谦卑。

        作为一个后人,  杨婉对这个时代仅剩的一点谦卑,  就是来自邓瑛的谦卑。

        他尊重折辱过他的刑罚,理解放弃过他的老师,维护误会他的旧友。

        他的隐忍是一种只属于他自己的生命力。

        这些杨婉都明白,但是她却一点都不想看见邓瑛在自己面前流『露』的谦卑。

        那不是谦卑,  是真正的卑微。

        这令她不禁去想,  在没有自己出现的历史上,邓瑛有爱过谁吗?

        他爱的那个人,  知道如何消解掉他的卑微吗?

        “邓瑛。”

        “嗯。”

        杨婉把被子拢到肩膀上,抽出一只手理了理额头上的『乱』发,  “我也在想跟你一样的问题。”

        “什么?”

        我怎么配你这样对我。

        这句话,  她在心里说给了自己听。

        面上却转开了话题,抬手指着桌上的月饼道:“去拿月饼过来吧,  我也想吃。”

        杨婉带来的油纸里包的月饼一共有三个,饼皮和邓瑛从前吃过的月饼不一样,像是用江米做的。

        邓瑛将油纸放在自己的膝上,  取出一个递给杨婉。

        杨婉缩着手掰开,里面的冰瓤子就溢了出来。

        “尝一口。”

        邓瑛接过那半块月饼,“这里面是……”

        “花生,果干,混着冰一起碾碎,原是我教合玉她们做了,拿去哄小殿下的,小殿下特别喜欢,拿给你吃就有些唐突你了,你当尝个新鲜吧,我嗓子不舒服,吃不了这个,想吃个肉馅儿,你把那个点着红心的给我。”

        她说完,又指着一个压印梅花的说道:“还有那一个,是做给张先生的。”

        邓瑛闻话一怔。

        杨婉将手缩回被中,“我上次没有去拜张先生,但一直想为他尽一尽自己的心。”

        邓瑛捏着手里的月饼没有说话,冰瓤化水顺着他的手腕流进袖中,他连忙低头咬了一口。

        杨婉看着他吃东西的模样,不自觉地笑了笑。

        “邓瑛,不管张先生,还是桐嘉书院的人,他们都不会白死。”

        邓瑛咽下口中冰甜,应道:“可是,以后怕是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

        “有的。”

        邓瑛听着她笃定的声音,不禁回头,“杨婉,我是一个生死不由己的人,如果哪一日,我也像老师那样,我希望你不要把我记下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杨婉愣了愣,追问道:“为什么?”

        “我不希望以后,再有任何一个人,因为想要为我证明什么,而像桐嘉书院的人那样,遭受质疑羞辱,落得那般下场。”

        他说着,抬头看向杨婉,“我可以活得很不堪,因为想要干净地活着已经不可能了,既然如此,我想听老师的话,记着我自己的身份,继续做我能做的事。”

        杨婉看着邓瑛,“我一直很想问你,你想好了吗。”

        邓瑛望向自己手中的半块月饼,“想好了。先帝曾为了监察锦衣卫,而设立东厂,但是陛下即位以后,信任张氏父子,所以令东厂形同虚设,如今,郑秉笔虽然是东厂提督太监,但他并不能过问北镇抚司的事。”

        “你想要这个位置。”

        邓瑛对着她点了点头。

        “这次北镇抚司刑杀桐嘉书院八十余人,虽然的确震慑住了六科和御史衙门,但是,也同样震慑了陛下,郑秉笔跟我说过,何掌印去见过张洛,之后,张洛便将同嘉书院的罪行上奏了陛下。这样看来,这件事应是该司礼监一步下了两步棋,其一,是令众臣笔暗,其二,也是『逼』陛下放权给东厂。”

        杨婉点了点头,“可是,何怡贤既然下这步棋,就一定会把东厂的位置留给他自己的人。”

        邓瑛笑了笑,“这是他的想法,但在陛下心里,也许我更合适。”

        “为什么。”

        “因为我是独自一个人。”

        他说完这句话,杨婉的心像被一根寒刺猛地扎了一下。

        她不得已弯下腰,用膝盖抵住胸口。

        邓瑛的声音没有停,简单地明了地梳开了目前的局面。

        “我如今的身份,既不可能被内阁认可,也不可能被司礼监完全接纳,用我,内阁不会诟病陛下宠信何怡贤。陛下也不需担心,司礼监和北镇抚司勾结,以至于再次形同虚设。”

        杨婉忍着疼咳了一声,接道:“所以你这几日才不要命地想要了结太和殿的重建。”

        “是,要在霜降之前了结。”

        杨婉有些气紧,“你知道的,你一旦走上那个位置,就是把自己硬生生扯成两半。”

        邓瑛看着杨婉,目光一软。

        “我本来就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他说完这句话,杨婉张口哑然。

        邓瑛陪着她沉默了良久,终于开口道:“杨婉,我深恐亵渎你而遭报应,但我也害怕,你再也不肯见我。”

        他说完低下头,“你可以给我对一个奴婢的怜悯,其余的什么都不要给,我此生承受不起。”

        杨婉听他说完着一番话,喉咙发更。

        但她没有立即出声,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聪明一些,不要拿着过于现代的思维去规训眼前的邓瑛,不要肆无忌惮地教他自信,不要抱着保护他的想法去做打碎他的事。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很难过。

        他是杨婉十年之中唯一的信念,而他敢问杨婉要的,竟是怜悯。

        杨婉仰起头,大大地咬了一口月饼,肉糜的香味充满口腔,她拼命地咀嚼了两下,硬是『逼』着自己不要想得太多。

        那天夜里,杨婉没有回承乾宫。

        她裹着邓瑛的棉被侧躺在床上,邓瑛合衣靠在床边。

        杨婉一夜都没有睡着,她想起在南海子的那天夜晚,他一身囚衣坐靠她面前,那个时候,杨婉还可以欣赏他身上因破碎而生成的气质,但此时她完全不愿意再去想什么破碎感。

        邓瑛真的被那一道酷刑伤害过了,这个伤害不可逆转,也很难修复,尽管他对杨伦,对白焕,甚至对他自己都掩饰得很好,可是当季节清寒,衣衫单薄,她试图靠近他的时候,他对杨婉吐『露』的真意,一字一句,全都裹着血。

        过去隔纸而望,杨婉可以敬他,但无法爱他。

        如今同床而坐,她好像可以爱他,却不得不先敬他。

        看吧,老天爷永远是最会搞事的那一个。

        杨婉在一片茫茫然里睁开眼睛,窗外的天微微发亮,她发过一回汗,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身上热得厉害。

        邓瑛闭着眼睛靠坐在她身边,他应该是昨日在太和殿上太累,但即便如此,他的呼吸声依然平静,双手轻轻地交握在腿上,半挽起的袖子也忘了放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不论在什么时候,不论他穿的是什么质地的衣物,他总是给人一种寒冷的感觉。好像是才从大雪里风尘仆仆地回来,来不及抖掉满身的雪气,所以也不敢靠近屋内的人。

        **

        霜降以后,贞宁十二年最大的一股恶寒钻入了所有文人的脊背。

        杨婉独自一个人走上午门前的大街,午门前观刑的人很多,站在前面的大多是司法道上的官员。秋初时,皇帝原本下了旨,命所有正八品以上的京中官员全部汇集观刑,但后来听说了诏狱中的惨闻之后,又把这道旨意收了回去。

        但是,京中大部分的官员还是聚集到了午门前,来送周丛山和其余十个学生。

        周丛山是二十年前就已经致仕的一个老翰林,如今已至耄耋之年。当他被从囚车上架下来的时候,膝盖已经完全看不到肉了,一双森白的连骸(1)『露』在外面,脚腕上已经挂不住刑具。他双眼处被自己的血水黏住,完全睁不开,刑部的差役将他推上刑台的时候,他只能靠着台下的人声,来辨别方向。

        台下的官员看到一个老翰林被折磨成这样,有几个忍不住轻声说道:“先帝设北镇抚司诏狱,立为天下公器,这个张洛,身为北镇抚司使却要法外动刑,将人折磨至此,实有违先帝设诏狱之初衷。”

        “你看不明白吗?这是他借这些人的身子,替天子申斥群臣。你我也小声些,北镇抚司的耳目太多了。”

        杨婉听着耳边的人声,抬头朝刑台上的张洛看去。

        他今日穿着北镇抚司使的官袍,坐在监斩台案后面,听着满耳的悲声,一动不动。

        刑台上的周丛山无法跪下,差役想了好多法子都没办法让他撑住,索『性』就让他趴在地上。谁知他却撕着嗓子,拼命仰起头,朝着人群喊道:“君父眼盲至此极处……枉信阉宦……纵容私刑,虐杀我……桐嘉八十余后生……我今日虽身死,然清魂不肯去,望吾血肉落地,为后世人铺良道……望吾骨成树,为后继者撑庇冠……”

        望吾血肉落地,为后世人铺良道。

        望吾骨成树,为后继者撑庇冠。

        杨婉站在人群里默默地复述这两句话,不由浑身颤栗。

        历史上关于周丛山的死前的场景,只有“呕血结块,甚见腐块”的记载。

        杨婉今日才知道,他还说了这样一番令后生『荡』气回肠的绝命之言。

        不止杨婉,在场的官员,皆『露』了悲『色』。

        纷纷朝张洛怒目而视。

        然而,监斩席后面却只冷冷地摔下两个字,“割舌。”

        两个锦衣卫应声架起周丛山,一声孱弱却凄厉的惨叫从刑台上传来,杨婉掐住自己的手猛地转过身。

        人群哑静,而她却头皮炸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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