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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九章 汉中知府蒋应昌


刘承宗热爱扩张地盘。

  甚至对领土的渴望,超过了崇祯、黄台吉、林丹汗或这个时代任何一个统治者。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所处的时代,正赶上无序扩张领土的末班车。

  这也是他早期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敢倾家荡产以命相搏的缘由。

  不过随着他吞并的地盘越来越多,越来越认识这项技能的关键所在,尽管土地寸土寸金,但并非单纯扩张地盘就会有收益。

  拿下多大的地盘,取决于他有多能打,但是那片土地能否产生足够的收益,实际上取决于需求。

  这需求既来自内部,也来自外部。

  就比如青海的河湟一带,需求就来自他的狮子营内部,他们需要一块地盘来休养生息。

  因此在取得河湟之后不过两三年的短时间里,整个元帅府的智力汇聚一处,极为高效地击败所有对手,让河湟飞速发展。

  而天山卫拉特,则建立在双方需求上,但这时候内部需求已经很少了,只有周日强对开疆扩土的个人意志。

  基本上属于卫拉特单方发力,将成批的牛羊骏马与优质毛皮送至青海,换回这个时代最先进的火器装备。

  这在某种程度上反哺了元帅府在西宁府的制造产业。

  以巴图尔珲台吉为首的卫拉特贵族,以他们对先进火器巨大渴望的意志,组织庞大驼队跨越不毛之地,完成一次又一次巨额贸易。

  人的意志,能战胜自然天堑。

  而在汉中和湖广的选择上,并不是刘承宗选择了汉中,实际上元帅府大多数将领,都更青睐湖广方向。

  虽然众将在心里对湖广地形地势存在一定抵触情绪,那边对他们来说,是比蒙古漠南还陌生的土地,又遍布河道,势必会发生他们并不熟悉的水战。

  但他们有早就南下湖广的李自成,如能拿下湖广,则经营不成问题,将来粮草得湖广之助力,必可粮草充盈。

  可是问题就在这了。

  刘承宗压根联系不上李自成。

  他被卢象升摁到山里去了,躲躲藏藏一冬天,谁都不知道他在哪儿。

  刘狮子起先对这个消息非常意外,寻思闯将不该这么菜啊,怎么叫人家给打成这样了,还不如张一川呢!

  后来经过驻扎武关的赵之瑞多方打探,才知道湖广方向战场的大致情况。

  明廷调遣以及从关中流窜至湖广的将帅,都有一定实力。

  总理卢象升、湖广巡抚王梦尹、郧阳巡抚宋祖舜,大将杨正芳、雷时声、秦翼明、李重镇、杨世恩还有在关内别人挨揍他发财的祖大乐。

  更关键的是,他们为了不进关中挨揍,在毒打李自成这件事上,以空前团结的形式,文官消停了、武官也不跋扈了,让进山就进山、让搜剿就搜剿。

  实际上明军这些精于野战的将帅,不愿进山在战术上并没有错。

  进山就等于把重炮、火枪这些优势兵器统统丢到后方,携带轻兵器,强攻坐拥地利的农民军。

  这在农民军较弱的时候还可行,一旦敌军是以脱伍边军为主、积年山贼为辅的精锐力量,进山多半就会吃亏。

  但是在湖广,这几个选手是宁可进山挨顿锤,都不愿意再进关中了。

  就以祖大乐为例,入关后虽说不是最为跋扈的那个,但也牢骚满腹,很难听进旁人建议。

  现在可好,在卢象升标下指哪打哪,让进山就进山,手下谁敢多嘟囔一句都不劳卢象升动手,他直接拔刀斩首。

  反正都他妈捡来的兵。

  就连遇上想进县城休息,那知县不开城门,好,不开就不开,你算踢到棉花了,咱睡野地去。

  更别说还有郧阳的巡抚宋祖舜。

  其鉴于早前郧阳失守的教训,身经攻围之苦,目击守城之难,在吕坤《救命书》也就是刘承宗那本《元帅守城册》的基础上,合以前代守城兵书,总结其中精要,编成一部《守城要览》发放各县。

  崇祯年间,朝中大员梦寐以求的文官统号令、武官协心力的盛景,在湖广轻而易举地就达成了。

  就这群文武兵将,上下一心的情况,元帅军和后金八旗进了湖广,都多少得被撅几下,更别说李自成那四个营了。

  被打得是抱头鼠窜。

  找不到李自成,又有北征的大事近在眼前,刘承宗自然不会考虑分兵湖广的事。

  不过他对宋祖舜的《守城要览》很感兴趣,传令赵之瑞想方设法给他搞来一本。

  赵之瑞驻防武关,离郧阳本就接近,在冬季瘟疫稍退的时候,就从山阳县找了一些游手好闲的流民作为间谍潜入郧阳。

  他被手下间谍被骗了一次,拿了五两金子就跑路了。

  又派了心腹老兵让间谍带着进了郧西县城,这才买通了郧西知县刘元伯治下一名胥吏,以五两黄金的价格,买到一套抄本。

  这个胥吏挺有意思,似乎是觉得《守城要览》不值五两金子,又附赠宋祖舜摘编王鸣鹤《登坛必究》的《挈要登坛必究兵录大成》一套。

  前者是抄本,一共两万多字,就一卷书,简简单单。

  后者是直接把郧阳巡抚下发到勋西县的官刊本送出来了。

  赵之瑞送过来的时候,刘承宗都看傻了,好家伙,整整一箱子,马车拉回来的。

  两书相加,二十一卷。

  登坛必究他知道,万历年间武进士、总兵官王鸣鹤写的大部头,分了七十二类一百多万字,即使宋祖舜摘编了,留下的内容依然很多。

  这倒是让刘狮子感慨非常,书是好书,落到不想要的人手里头了。

  平凉知府蒋应昌进西安城时,刘承宗正在城西大营的中军帐子里捧着《守城要览》看得入迷。

  得了郎官通报,等蒋应昌入帐,刘狮子这才将手上书卷放下,笑着示手道:“蒋知县,不,蒋知府来了,坐。”

  蒋应昌讪讪地拱手给刘承宗行了礼,说了句‘下官拜见大元帅’,这才坐在几案对面的蒲团上。

  就听刘承宗上下看了他一番,笑道:“不够意思啊你,我兵马都进了平凉,你也不说过来看我,跟你说要升官,你倒来得快。”

  蒋应昌其实跟左懋第一样,比庆阳府那个知府鞠思让还死硬,任权儿那会都进驻平凉城了,蒋应昌都没说投降元帅府。

  到现在,见了刘承宗,人家还下官呢。

  蒋应昌心说你当我想来啊,早前的平凉驻军就快把我吓死了,现在更离谱,金蝉子举着宗人大旗跑到平凉招兵。

  平凉这个鬼地方能待?

  更何况这个时候,你的信都送到平凉,我还能不来吗?

  蒋应昌唯唯诺诺说不出话。

  刘承宗却并不见怪,他并不讨厌蒋应昌,只是收起笑容道:“我理解你,教谕出身的官员,被百姓请愿做了知县,平凉府有缺,又被吏部铨选做到知府,这才几年?”

  “大明朝廷对你有知遇之恩,你感恩在心,这很好。”

  刘狮子说着,话锋一转道:“但你不该不来拜会我。”

  蒋应昌很尴尬,只是不住点头称是。

  刘承宗对此却不买账,抬手指着他道:“若你知晓感恩,就该记得是谁攻破县城却饶你一命;是谁杀了县中豪强,让你做手握大权的真知县;更该记得是谁杀了上一任平凉知府,让他给你腾出位置。”

  蒋应昌都呆了,恩情是这么算的?

  不过他心里对这些事情也认可,毕竟他的履历,确实运气成分太大了。

  蒋应昌点头道:“是,大元帅的恩情,下官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还不完。”

  “你做牛做马也做不成个好牛好马,能耕地还是跑得快啊?汉中去年糟了水灾,今年没准还得涝,你就给我当知府去。”

  蒋应昌也看出来了,刘承宗是真没生他气,也没有怪罪他的意思。

  “唉。”蒋应昌这才哀叹一声:“大元帅,做人,何其难也?”

  元帅军在关中取胜,曹变蛟跑到平凉城外骂过他。

  曹变蛟讲话颠三倒四,说什么他的平凉兵都跑了一类的鬼话,怪罪到他这个平凉知府头上,还引二百辽兵想强攻城池。

  蒋应昌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为啥挨骂,当时他觉得曹变蛟这个辽兵客将疯了。

  然后任权儿来了,带着浩浩荡荡的军队把曹变蛟吓跑。

  那是任权儿啊,延安卫指挥使,那延安营延安卫的军纪陕西第一,还是总督陈奇瑜眼前的红人,谁不认识?

  陕西土生土长的土将军,这么好一个人,谁会不给他开门?

  结果进城就他妈把我城防夺了你敢信?

  老天爷啊,我蒋应昌就是个没啥才能的小官儿,种地教书就忙得分身乏术,你们这友军像敌军偏师,敌军像己方主力的玩意……玩不懂的啊。

  “你说这个就没意思了,我钻到海上就容易了?你知府大人都当人好难,百姓咋办嘛。”

  刘承宗撇撇嘴,对他的难处视而不见,甚至还说起了风凉话:“再说了,你难是你脑子有问题,当年跟我去青海,那就简单了,你看元帅府的官就不难做。”

  “以前的事就不说了,朝廷的知遇之恩你扛到现在也还完了。”

  刘承宗对蒋应昌道:“后半辈子,该还我的再造之功了。”

  蒋应昌又被噎得没脾气,只好问点业务上的事:“依下官所知,这汉中府,还未入大元帅治下吧?征战之事,恐怕并非在下所能。”

  “打仗你不必操心,那边的仗有高迎祥来打,我也会给你派个搭伙的将军,你的恩人罗汝才,前任平凉知府就是他干掉的,现在让他去帮你干掉汉中知府。”

  蒋应昌对这个安排哑然失笑。

  刘承宗也不管他,反正让蒋应昌去汉中,他就对那边没有更大的期盼。

  蒋应昌就是个府州之才、守成官员,在合水治理小县被人架空,得过且过做自己能做的事。

  到平凉掌握大权,做的也都是不出格的事,他在任的地方,都没有更好,但也没有更坏。

  能稳住、维持,就是刘承宗对汉中最大的期盼了。

  真弄办大事的过去,大刀阔斧小半年,一场大雨汉江涨水,全完蛋。

  而有罗汝才在,也能确保蒋应昌没有二心。

  有二心也没用,高迎祥南下四川,汉中那个地方就跟大明断联,消息传到千里之外襄阳的时间,都够西安出兵打两个来回了。

  南边也不用操心,如果连他都不能让蒋应昌尽心做事,那高迎祥更没机会。

  正因如此,让蒋应昌去汉中才非常保险。

  “你过去除了正常的治理地方之外,还有三件事要你来办。”

  蒋应昌是逆来顺受惯了,很快就调整心态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拱手道:“大元帅请示下。”

  “第一,瑞藩宗室,好像没多少人,再加上给藩国帮闲的,有用有才之人,送个名单过来,人留在汉中听我安排。”

  刘承宗对这事如数家珍:“没啥用的,就都送到兰州,他们会有该去的地方。”

  “第二,四川明军反扑过来,你可能要守守城,倒时候别害怕,这卷书很好。”

  刘狮子点了点桌案上放着的《守城要览》,道:“我从里面学到不少新东西,等我改一改,刊印了给你送一卷过去,你勤看多做,守城的时候就不慌乱。”

  蒋应昌啧啧称奇,看着这卷他没听过的书道:“大元帅攻略万里,都能从这书里学到东西,想来是一部奇书。”

  “呃……”

  刘承宗这次倒是被蒋应昌噎住了,微微摇着头道:“这书倒也没那么神奇,很常规,就是写给没守城经验的人看,比如我。”

  这书一共两万三千字,属于守城的教科书,写得一点都不精妙。

  就像纪效新书是练兵、带兵的教科书,这个则是专门教人守城的。

  宋祖舜对城墙、羊马墙、护城河在当今时代适合的高度、厚度、深度以及相互之间的距离有所规定,还对储备物资、应对方法等关窍事项俱有论述。

  以及总结了守城时的五败和五全。

  五败,是壮寡弱众,城大人少,粮少人多,畜积于外,豪强不用命。

  再加外水高而城内低,土脉疏而池湟浅,守具不足,薪水不供,城墙再好也守不住。

  五全,是城隍修,器械具,人少粮多,上下相亲,刑严赏重。

  加上位置在大山之下,长河之上,高不近旱而水用足,下不近水而沟防省,因天时,就地利,土坚水流,险阻可恃。

  城隍修的意思不是城隍庙,城隍的本意是指护城河,就是修有护城河的意思。

  没护城河的城,那城墙有跟没有差不多,很容易被穴地炸开。

  即使攻城方没火药,也可以用土工在城下挖洞,一边挖一边用木柱支撑,挖完了放火把木柱烧毁,撑不住城墙也会垮掉。

  无非是把木柴换成火药,并不需要太高的技术。

  穴地法不是需要发明的新手段,它既不是李自成发明的,也不是太平军发明的,早在春秋时期就有了。

  只是后来护城河的出现,河床下面打不了洞,使穴地攻城这法子行不通了。

  所以后来才会在历史中极少出现,人们更多的会选择填护城河、挖墙脚。

  一卷书都写得很常规,但军事,靠的就是常识。

  “兵法所谓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刘承宗再度抬手点了点桌上的书:“一切常规的、枯燥的、应该做好的,都是正,然后用更好的准备与应对来对付敌人。”

  “你正兵无法在正面击败敌人,还粮草不济,敌军主力牵制你,偏师断你粮道就是奇,你做不到正,人家做什么都是奇。”

  刘狮子随口说了一句,这才着重道:“第三,也是你到汉中最重要的事,潮湿的地方能生木耳和菌子,既不怕旱也不怕涝,你要鼓励汉中商民土人,多开耳厂、菌厂和茶山,此事万万不可疏忽。”

  “我的士兵需要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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