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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五章 争先恐后


  卫拉特联军跟刘承宗的中军撞在一起是个意外。

  国师汗只是谨慎,谨慎与鲁莽都只是基于局势判断做出的选择,有时谨慎能避免风险,有时鲁莽也能收获奇功。

  在发现刘承宗军阵的第一时间,国师汗并不认为这是一支在他意料之外的军队,他以为这是围攻达来台吉的汉军正在撤退。

  国师汗从老旧的木壳望远镜里,看见塘骑绕阵而走,之后的和硕特枪骑兵则兵分两路,一路追击塘骑而去,另一路直朝汉军兵阵展冲击。

  但堆满沙袋的车阵固若金汤,外围还有一圈深浅不一的壕沟,骑兵冲至近前纷纷勒马,任凭马蹄在壕沟前踏起漫天扬尘也冲不进去。

  随车阵后打出阵阵排枪,十余骑在烟尘中落马,余下骑兵纷纷调头向后驰去。

  就连追击塘骑的枪骑兵也不敢再绕阵,纷纷曳矛勒马,向两翼退去。

  夹裹溃败塘骑冲击敌阵的战术落空,国师汗旋即下令撤退,命各部骑兵俱向后撤出一箭之地,对汉军车阵缓缓形成东、北、南三面合围之势。

  趁兵马调动的时机,国师汗随骑兵在阵后移动,观察敌军。

  国师汗虽然没和明军车营打过,但是在其漫长的军旅生涯中,对车营这种结阵形式并不陌生。

  哈萨克、哥萨克、喀尔喀、卫拉特,都用过车营。

  车营的防御能力非常顽强,但其在战斗中的胜败,往往与其本身无关,而与大战场局势有关。

  国师汗看向车营。

  整个营地四四方方,上千辆战车首尾相连,车旁口袋堆积如山,汉军在其后端火枪严阵以待,更有数不清的长矛与军旗猎猎作响,仅留出一個搭设拒马枪的缺口,格外壮观。

  国师汗在心中暗道可惜,如果他们能再快一点,也许就能趁敌阵未稳的机会将其冲垮了。

  但此时车阵已经展开,没有几个展开车阵的军队是被敌人冲垮的,就好像没有多少名城陷落,是因为城墙被攻塌一样。

  绝大多数的攻城都是围城,而绝大多数的围城战最终结果都是守军的心理防线崩塌。

  人心塌了,在坚固的城墙也只有崩塌一途。

  这个道理用在车营上,也是一样。

  车营不是多高明的战术,只是一种能在战场快速搭建简易工事的方法,实际上除了生产力发生变化,本质上与汉代武刚车阵在思想上并无太大区别。

  强冲车阵就和在守军有准备时蚁附攻城一样,是属于没脑子的行为。

  国师汗稍加观察,粗略估计敌军不足一万,即向麾下王公宰桑下令,将三万军队分兵,留两万四千人困守这支汉军。

  余下六千军队兵分两路,一路向西驰援,一路向南驰援。

  向西,驰援的是跟魏迁儿部撞在一起的骑兵;向南,则为尽快同困守高地的达来台吉汇合,将其救出。

  而留在戈壁滩上的两万四千军队,同样分作四个六千人规模的步骑混编军,以三路围困北、东、南三个方向,另有一部驻扎南面作为预备队。

  国师汗的命令下达,整个军队随之部署移动,但他的头脑仍在飞转,思虑整个大战场的敌我局势。

  作为卫拉特为数不多的文化人,国师汗用马鞭在沙丘上勾画,盘算着此前已发现的汉军数目。

  在归德,有至少六千汉军;而在这里,则有七八千人;再加上更西边那支突发遭遇的三千余骑。

  如果围困达来台吉的就是这支军队,那么汉军已经动员了一万六千军队出海。

  若达来台吉那边另有一部,则元帅府出海两万军队,海上格外空虚。

  这意味着歼灭掉任何一支暴露在外的汉军部队,卫拉特就能向海上长驱直入;而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在这里交战,他能投入全部力量,而不必顾忌敌军援军。

  这些军队很可能没有援军。

  不过为了稳妥,国师汗还是派遣两支千人队,向北方铺开了荡过去,探查附近敌军,以防被敌军偷袭。

  至于这个车营,只要清理掉外围战场,确定其再无援军,封锁求援道路并进行骚扰,甚至都不需要围到断水断粮,车营很容易不攻自破。

  车营本身是放弃部分机动能力、消极防御的工具,不能进攻射程之外的敌人,不论想进攻还是撤退,总要拔营。

  而拔营变阵,就是国师汗进攻的机会。

  与此同时。

  大营内的刘承宗,同样也在算计。

  突遭袭击,好在身边两个营七千士兵都不是新兵,面对气势汹汹的卫拉特大军,慌归慌乱归乱,他们知道听从指挥稳住阵脚对自己有好处。

  刘承宗在算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围住自己的蒙古人究竟有多少。

  他试图在前线策马,但站在战车之后,甚至爬到车上踩着沙袋,也只能看见一箭之外尘坌纷起,更远处一片模糊,肉眼和望远镜均无法看清敌阵边缘。

  四面八方俱是人喊马嘶烟尘滚滚。

  让刘承宗无法分辨敌军规模,也难以获知敌军目的,无法提前获知敌军究竟是打算围困还是准备进攻,直到被他派到西边的杨麒跑回来,报告道:“大帅,敌军在西边没有设围,还派遣一支两三千骑的马队向西跑了。”

  西边没有设围?

  刘承宗眯着眼睛,这事真假它暂且不论,往西派遣骑兵毫无疑问是派去支援跟魏迁儿撞到一起的敌军了。

  “谁让他们去的!”刘承宗瞪起眼对杨麒问道:“杨将军,能让他们去西边包围我的部下吗?”

  杨麒楞了一下,随后摇头道:“不能。”

  刘承宗赞赏道:“对,想个办法,让他们回来包围我。”

  相对来说,刘承宗对车营不算熟悉,他只打过几次官军摆出的车营,自己没怎么用过,但是照他的想法,车营也和阵战一样,是以正合以奇胜里面的正。

  敌人最不愿干的事就是强冲车营,那么车营就必须吸引敌军围困、攻打自己。

  尽管兵力少于敌军,但刘承宗倒还真不怕被围攻,他这准备了沙袋的车阵,坚固程度不亚于一座提前修筑的营垒工事。

  敌军的火枪不能破阵、弓箭威力不足、战马被车营阻拦,破阵的机会只有短兵相接。

  而短兵相接的真谛,并不取决于谁的武艺高强,而在于谁能让敌人先倒在进攻的路上,谁赢。

  刘狮子相信抬枪火炮在短兵相接中的威力。

  但这场仗的胜负不在他,而在外线游动的奇兵,他能拖住的敌军越多,他们的赢面也就越大。

  不过刘承宗可把杨麒难住了,怎么把敌军喊回来啊?

  杨麒左思右想,最后寻思:“大帅,还得使炮,末将愿率精骑五百余南阵集结,请大帅集十余位神器向南齐轰,末将即领兵冲阵。”

  说罢,他想了想,像是在给自己鼓气般道:“最好能借风沙之利,斩将夺旗。”

  “南边?”

  刘承宗稍加思索,缓缓颔首:“向南冲杀,若敌军围堵退路,则直奔青山,寻冯将军歼灭追击之敌。”

  杨麒点头应下,缓缓吞咽口水,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但这活儿说得简单,做起来就不一样了。

  别的不说,就这包围一面的敌军,他们根本不知道有多少,说有一万他也信。

  此时大风烟尘,用五百骑冲杀,穿阵而过一往无前倒不是不可能。

  但也确实不比返回阵中容易多少。

  刘承宗稍加考虑,写了两份书信,对左右下令道:“召参将黄胜宵、千总左光先、把总马科。”

  杨麒一脸蒙圈,心中狂喜,大帅这是打算把官军旧部都划到我手下了?

  没过多久,三人先后赶至中军,黄胜宵抱着头盔过来便道:“大帅,瓦剌鞑子这是打算困住咱,我见南边有马兵集结,估摸着是要去进攻冯将军。”

  “他们哪儿都别想去。”

  刘承宗哼出一声,先对马科、左光先问道:“左马二位将军可敢冲阵驰援友军?”

  马科一直以来干的都是这种敢死的活儿,刺杀刘承宗都敢,他还有啥不敢,当即抱拳道:“有何不敢!”

  左光先则稍有迟疑,问道:“大帅想让卑职冲击何处?”

  左光先对蒙古人很熟悉,他早年在宣府,是对抗蒙古人的最前线,当年岳和声把他从宣府镇调至榆林镇,就是以游击将军的身份教授军队使用火器。

  刘狮子在西北西南东征西讨这几年,左光先仍然是在教授军队使用火枪。

  不过随着抬枪重炮这类大物件在帅府普及,他过去的火器理论有点过时,他自己也在学习。

  刘承宗先对黄胜宵道:“炮兵向南调十二门重炮,以火箭为辅,向南打出一条路来;马把总率骑兵六百向南突击。”

  “如能在袭击后退回阵中最好,火枪会给你掩护;若不能退回,则向南穿过敌阵,直奔青山寻冯将军,向其传达我的命令。”

  说着,刘承宗将一封写给冯瓤的信递向马科,又将另一封交给左光先,道:“左将军率军一千二百,自西面骑马乘车,每人携骡子两头,尾随敌军去寻魏将军,支援其击破敌军,这封信,让魏将军交给杨旅帅。”

  听见这个命令,左光先放心了,抱拳领命。

  倒是杨麒傻了眼,看向刘承宗又不敢问,心里寻思,不用我去?

  刘承宗自然知道杨麒的疑惑,笑眯眯道:“杨将军不必心急,迟早有领兵之日,只是目下,我还需要你在身边出谋划策呢。”

  黄胜宵、左光先、马科三人很快下去准备。

  自从看见卫拉特的军队气势汹汹的扑来,刘承宗就在心里做出反击的准备。

  说是正合奇胜也好、或者拐子马、砧锤战术或兵分五哨都无所谓,总之,刘承宗只会这一个战术。

  车营要想赢得战役,必须占有两个优势,一为拥有反击的力量;二是外围拥有策应的援军。

  如今刘承宗拥有一定的反击力量,那么取得战役胜利的关键就在援军。

  所以他才写那两封信,分别交给领兵在外的冯瓤和杨耀,以车营把敌军主力拖住,用援军自敌军外围展开突击。

  两支出击的马队很快就在营中完成准备,一时间骡子踏起漫天扬尘,就连驻扎在车营东方的国师汗都察觉到汉军阵中的异样。

  不过扬尘即是卫拉特主力掩盖兵力的法宝,同样也能被黄胜宵的炮兵利用,六架百虎齐奔车、十二门千斤重炮、二十四门狮子炮被集中于车营南面,在阵前摆开整齐行列。

  车阵南面一箭之外游曳的卫拉特枪骑兵很快发现汉军异动,眼看一尊尊庞大沉重的火炮从车阵推出,连忙高声呼叫,提醒身后军阵。

  卫拉特南营的首领反应很快,当即下令两路骑兵翻身上马,向前出车阵十余步的炮兵阵地袭来。

  不过中军帅帐之前,刘承宗已负手立在纛下,向身侧缓缓颔首。

  高亢的唢呐声在阵中吹出激昂旋律,精壮的鼓手将鼓槌重重擂在战鼓之上,一面面令旗在阵中快速摇摆,一杆杆旗矛被士兵高高竖起。

  和硕特骑兵在马背上奔驰,一杆杆骑矛缓缓落下,一个个披挂锁甲头戴红帽的骑兵在马背上低低伏着身体,左手勒缰持盾,仅在盾牌与盔沿间露出一双眼睛,席卷土龙向阵地驰击。

  顶盔掼甲的黄胜宵肩头扛着一面卷起的战旗,自炮兵阵地正中按刀前行,直走出十余步,确定身后每个炮兵都能看见自己才止住脚步。

  看着不远处奔驰的马队,他从腰囊摸出一把炒面倒进嘴里,抖肩将旗矛横握掌中,随旗矛抖动,卷起的红底刘字大旗向下坠下。

  随后他猛地弓步向前,大旗随之劈出,迎风猎猎。

  几乎同时,在其身后从右到左,一门门大小火炮和火箭车被引燃,一颗颗实心铁弹犁出道道荆棘血路,战马悲嘶倒毙,骑兵惊恐跌落。

  更让人们惊恐的是抬起头来,六百个屁股冒烟的刘国能在空中争先恐后,曳着恣意尖啸朝他们喷射而来。

  铁蹄踏地的轰鸣声里,车阵西南角闪出一条通路,左光先率领骑马牵骡的骑兵自侧翼奔出,车轮吱呀声中上百辆搭载抬枪的战车兜出圈子,以屁股迎敌甩出巨大铅弹,头也不回地向西驰去。

  而在炮兵身后,垒满沙袋的战车被人撤去,马科率领精骑踱马而出,掌中闯王关刀斜指向前,一马当先,朝被火炮火箭迟滞的卫拉特骑兵驰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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