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果然, 燕王殿下口里不说,心里还是在生气的。谢云嫣沮丧了起来,低下了头, 等着李玄寂的训斥。
但是, 他什么都没有说, 沉默了良久, 转身出去了。
这个人真是小心眼, 谢云嫣气鼓鼓地想着, 分明不是她的过错, 为什么他反而不悦了起来?好生不讲理。
想着想着, 她的心里却渐渐地茫然起来,这座宫殿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空荡荡的,夏夜的鸣虫躲在窗户下小声地唧唧叫, 令人烦躁。
夜已经深了,她有点想出去,但李玄寂在外面, 突然又觉得不敢见他,只好做一只缩头乌龟, 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就这么发着呆,困了起来,不知不觉头一点一点地低了下去,趴到了案几上。
案上放着一卷书, 李玄寂方才看到一半, 那上面或许还残留着他身上的味道, 清冽的白檀香气, 枕着那卷书, 谢云嫣仿佛又要开始做梦。
那是怎样荒唐的一个绮梦,梦里的李玄寂仿佛是冷漠的、又仿佛是温柔的,她朝他伸出手,厚着脸皮问他:“玄寂叔叔,您不喜欢我吗?”
她在半梦半醒中苦苦思索着,后来,他到底回答了吗?
就那样迷迷糊糊地想着,在朦胧的睡意中,突然觉得有一个人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谢云嫣此际格外敏感,吓得一激灵,醒了过来:“谁?”
“姑娘莫惊。”一个朱紫衣袍的太监远远地站在殿门口,略一躬身,“老奴张辅,奉燕王殿下之命,前来服侍姑娘用药。”
太监的声音已经十分苍老了,但温和而平静,就如同邻家的长辈,带着令人安心的稳妥,这个声音把谢云嫣又拉回了现实。
谢云嫣赶紧甩了甩头,把李玄寂的身影甩了出去,太可怕了,那么凶巴巴的燕王殿下,她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敢问他“您不喜欢我吗?”,真要命!
她发誓,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张辅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朱漆方盘,上面放着一个黑陶碗和一个白玉碟,碗里是药汤,碟子里是糖果子。
“药熬好了,请姑娘趁热喝。”
谢云嫣收敛起心神,客客气气地起身,双手接过黑陶碗:“有劳公公了。”
那药还烫口,显见得刚刚熬好,谢云嫣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
喝着喝着就觉得不对,她停了下来,疑惑地问道:“公公为什么一直看着我?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不妥之处?”
张辅笑了起来:“我看小姑娘的容貌生得实在好,心里有些稀奇,想起你刚刚生下来那会儿,皱成一团小小的,燕王还嫌弃你长得像猴子,不想转眼间,竟长成一个绝代佳人,真是令人意外,可见谢老头当初吹牛还是吹对了。”
谢云嫣心中震惊,手一抖,差点把药都洒了出来:“我刚出生,燕王就见过我?怎么可能?我爹说我娘是在天牢中生产,当时连我爹都没见到我。”
张辅指了指谢云嫣手里的药碗:“趁热,喝药。”
谢云嫣不顾烫口,咕噜咕噜一口气把药喝完了,迫不及待地问:“公公,您快告诉我,别把话说一半啊。”
张辅年纪大了,不如迟老头那般利索,他做事总是不紧不慢的,又指了指那个白玉碟子里的糖果:“燕王特别交代的,怕你苦,给你吃糖,来。”
糖果子晶莹剔透,带着甜蜜的芳香,若是平时,谢云嫣爱得不行,现在心思却不在这个上面,随手捻了一块扔进嘴里,含着糖,黏黏糊糊地道:“吃了,您快点说呀。”
张辅笑眯眯地看着谢云嫣:“当日谢夫人在狱中待产,是燕王……哦,那时候老王爷还在,他还是燕王世子,带着宫中的两个稳婆过去,为谢夫人接生,老奴陪着他一起去的,也见了你一面,确实丑得不成样子,不怪燕王要嫌弃。”
不要再说她丑啦!
谢云嫣的眼睛都瞪圆了,一时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感激,她别别扭扭地道:“原来燕王对我有如此大恩,却不知当年是何缘故,能令他出手相助,莫非他与我们谢家有什么渊源吗?”
张辅摇头道:“那老奴就不得而知了,老奴只知道,原本谢老头要把你托付给燕王,燕王实在嫌弃,就去求了先帝,将你父母的死罪改为流徙,把你塞回给你父亲,谢老头才作罢了。”
谢云嫣怔了一下,忽然跳了起来,飞快地跑了出去。
外面夜已寂,月色清朗。
李玄寂负手立于空庭中,也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多久了,四下寂寥,唯有月影人影两相对,显得孤独而高傲。
谢云嫣的脚步顿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奔了过去。
“玄寂叔叔。”
李玄寂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道了一句:“三丈远,不要过来。”
“呃?”谢云嫣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就片刻之前,还对他信誓旦旦“至少离开您三丈远”。
受不了,他一个长辈,为什么要和她计较这个,忒不大气。
谢云嫣当作没听见,磨磨蹭蹭地挨到李玄寂面前,撩起小裙子,“噗通”一下跪了下来。
李玄寂讶然,挑了挑眉毛:“你又干了什么坏事,至于要跪下求饶?”
谢云嫣不吭声,伏下身去,扎扎实实地给李玄寂磕了一个响头。
她还要继续磕下去,李玄寂已经拎着她的后衣领子,把她提了起来。
为什么他每次总要揪她领子,好像抓小鸡一样,谢云嫣抗议地扭了两下。
李玄寂很快把手放开了。
“你到底怎么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温和了起来,“说吧,无论你做了什么事,我都能替你担待着,无须这般惶恐。”
“我没有惹事。”谢云嫣认认真真地道,“我感激您,玄寂叔叔,您救过我父亲和母亲,若没有您,我更是不会来到这世上,此恩此德,无以言表,我铭记于心,我发誓,我会倾尽所有来报答您,哪怕为您而死,我也是愿意的。”
“胡说!”李玄寂勃然变色,怒斥道,“这种不吉利的话,不许挂在嘴边。”
他向来沉稳,从来没有在谢云嫣面前这般怒形于色,把谢云嫣吓了一跳,弱弱地后退了两步,咬着嘴唇,轻声道:“好吧,我错了,不该乱说话,但我是真心感激您……”
“不必。”李玄寂声音平淡,“是不是张辅多嘴了?何必告诉你这些。那原本是我欠了你祖父的赌约,当年之事,践约还债而已,我从来没有放在心上,你也不要太过在意。”
谢云嫣好奇了起来:“是什么赌约?”
李玄寂想起那桩陈年旧事,只能说年少不更事,被谢老头忽悠了,他看了谢云嫣一眼,忍不住屈起指节,顺手在谢云嫣的头上敲了一下:“小孩子问那么多作甚?”
好吧,不问就不问,为什么还要敲她?
谢云嫣抱着头,用哀怨的目光望着李玄寂:“不问那个,问其它的,您说说看,我哪里像猴子了?您见过这么漂亮的猴子吗?”
此间月光大好,清如流水,落在她的脸上,她的肌肤娇嫩得几乎要融化在月光里,她虽然是不悦的模样,气得脸蛋都鼓起来了,但她的眼中却带着明媚的清辉,足以令月光失色。
李玄寂的脸上微微地露出了一点笑意:“原来形似猴子,现在神似猴子,也差不太多,就没正经时候。”
谢云嫣不服气:“不可能,您再看看我,多看几眼。”
李玄寂不说话,只是带着温和的神情,看着她在那里唧唧咕咕地说着自己有多漂亮。
凉风习习,她的声音又甜又软,散在风里,连这夜色都柔和了起来。
“玄寂叔叔。”谢云嫣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正经了起来,仰起脸,“我知道了,您当初在凉州,是不是顾着我的面子,才带阿默回来的?”
李玄寂面色淡然:“子默尚可,贫寒子弟出身,能有那般才干,已是难得,若他不成器,任谁的面子都没用。”
他沉默了一下,又道:“当日我打点刑部,将谢知章的流徙之地定为凉州,一则,驻守凉州的大将孟青阳与你谢家有旧,二则,我给过谢知章一封凭信,赵氏家族在彼,若有危难,可求助赵家,只是谢知章心高气傲,与赵家从不往来,及至后来病故,我也无从得知,终究是有负你祖父所托。”
所以,他收下那时的赵子默为养子,或许就是想弥补一二吧。
谢云嫣眼眶一热,又要滴下眼泪来,她赶紧眨巴着眼睛给抿回去了,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可惜了,我大约要辜负您这番厚爱了,我把和阿默的婚书卖给别人了,也和他说过了,我不要他了,我们两个退亲就好,这长安我住不习惯,打算依旧回凉州去,前头我都写信告诉您了,不知道您有没有收到我那封信。”
“收到了,看了,扔了。”李玄寂面无表情地道,“我这个长辈还在这里,哪有你自己胡乱做主的份,荒唐。”
谢云嫣摇了摇头:“阿默已经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如今分别,还能留下几分往日情意,若再纠缠不清,日后反而生恨,何苦来着,我终究念着小时候他对我的好处,若他心意已变,我就成全了他也未尝不可。”
她想起在那个梦里,李子默朝她射出那当胸一箭,她觉得胸口隐隐作痛起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李子默是她唯一的亲人,两个人相依为命,她曾经以为此生不变。只是未料此生太长,人心敌不过岁月。
更何况……
谢云嫣又想起了一事,脸上的笑容变得牵强起来,声音也越发小了起来:“安信侯府我也呆不下去了,还是尽早离开为好。”
李玄寂眉目间带上了不怒自威的神色:“今日之事,苏氏必定脱不了干系,我当日与温煜尝有言,须善待于你,他们将你扔在法觉寺三年,我已经不计较了,如今还敢变本加厉,俨然视我燕王府于无物,当真以为我是心慈手软之人吗?”
他用轻描淡写地语气道:“算了,你别去气恼,将死之人而已,不值得你和他们计较。”
谢云嫣听出了李玄寂话里的意思,吓了一身汗,急急摆手:“别,玄寂叔叔,看在我的面子上,求您不要杀他们,饶他们一命吧。”
李玄寂冷冷地道:“他们这样害你,你还开口求情,我看你素日是个聪明的,怎么突然犯傻起来?”
谢云嫣心里钝痛,低声分辨了两句:“温夫人毕竟是我的亲生母亲,若因我的缘故丢了她的性命,我岂非成了弑母的罪人,人间自有纲常伦理在,她能负我,我不可负她,若不然,我这一辈子都不得心安了。”
她想了想,又觉得心中不忿,忍不住道:“杀是杀不得,或者,您替我打她一顿吧,就当让我出口气,我心里就舒坦了。”
这个女孩儿比旁人都大胆,指使着燕王殿下要这样、要那样,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再自然不过。
好在李玄寂早就习惯了,无论何时,脸上总能保持镇定的神色,故而,他只是稍微沉吟了一下,果断发话。
“如此也好,安信侯府待你不善,我不悦久矣,此事早有安排,你略等几日便知分晓,倒不必为了这个离开长安,至于子默,我这个做父亲的,回头自然会好好教训他,容不得他做背信弃义之人。总之,都是些小事,你无需忧心。”
李玄寂生性自负,向来独断专行,气势威严不容旁人置喙。她若不是燕王府未来的世子夫人,那他又该拿什么名头来关照她呢?这个小姑娘不懂事,真叫人头疼。
谢云嫣被他那种严肃的目光看着,底气又不足了,期期艾艾地道:“哪里需要您这样替我费神,玄寂叔叔,自从我爹走后,这世上,也只有您一个人是真心待我好,其实我很舍不得您,但是……”
“没有但是,按我的吩咐做,就是如此了。”李玄寂不容分说地做了决断,但旋即,他觉得自己未免过于严厉了些,又和缓了语气,安慰了一句,“总之,我做长辈的,都是为了你着想,你听话就好。”
他面容刚硬、眉眼深邃,在朦胧月色下,是一种令人不敢侧目的俊美丰姿,而他的声音温和又醇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听见他的声音,谢云嫣就会觉得心里踏实。
或许是此刻的月光过于迷离,让谢云嫣想起在酒醉时、在梦境中,那似是而非的吻,他是那么强悍的一个人,但他的嘴唇似乎却是柔软的,是不是?她有点分不清那虚幻的感觉了,所以,究竟有没有碰触到?或者,只是她记忆中的幻象?真叫人无从捉摸。
她仿佛又闻到了他身上白檀香的气息,突然之间,她觉得心慌意乱、心猿意马、心虚气短,总之,脑子里面乱纷纷的一团,还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玄寂叔叔为什么是“叔叔”?其实他一点也不老。
对,她要和李子默退了婚,他就再也不是她的长辈了,他是一个年轻、英俊、健壮的男人,一点也不老。
她为什么要想到这个?谢云嫣被自己吓了一大跳,脸“刷”地一下热了起来,此时大约不像猴子也像猴子屁股了,她忍不住抬起手来,“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你又怎么了?”李玄寂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谢云嫣脸上发烧,不敢抬头看他一眼,情急之下胡乱应道:“我打虫子,有虫子咬我。”
“是吗?”李玄寂眉头微皱,“咬到哪了?叫迟瑞春过来给你看看。”
谢云嫣简直绝倒,被虫子咬了也要叫太医院掌院来看吗?大可不必吧。
“不、不……”她连连摆手,还待再分说两句,但外头传来的动静却打断了她的话。
有人站在宫院大门外,提高了声音,恭敬地道:“燕王殿下,奴婢是太皇娘娘身边的孙尚宫,奉太皇之命前来办事,请殿下恩准奴婢入内。”
长乐宫是内廷禁地,自从阮妃亡故后,先帝触景伤情,下令封锁此宫,这么多年来,只有李玄寂踏足过其中,未得他的肯首,其他人也不敢入内。
孙尚宫是太皇身边多年的老宫人,李玄寂略一颔首:“进来。”
孙尚宫进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太监并一个宫女,宫女手里捧着一方银盘,盘中置一杯一壶。
她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先朝李玄寂行了个大礼,又转向谢云嫣,含笑道:“这位想来就是谢家的姑娘了,在这里正好,太皇赏赐您一壶玉液酒,请您接下吧。”
她示意那宫女上前,提起玉壶,倒了一杯酒,双手奉给谢云嫣:“太皇之赐不可辞,姑娘,请尽饮此杯。”
谢云嫣遽然一惊,缩到李玄寂的背后躲了起来,不安地叫了一声:“玄寂叔叔。”
李玄寂面上罩了一层寒霜,看了孙尚宫一眼:“汝为何意?”
李玄寂那一眼如同利剑,看得孙尚宫出了一身冷汗,连忙俯下身去,不敢直视。
“这是太皇的吩咐,今日宫中的变故她老人家已经知晓,太皇有言,谢氏女轻浮放荡,品性不端,做出玷污燕王府门楣之事,不容于世,太皇心善,从轻发落,赐她一个体面,命奴婢来送她上路,请燕王行个方便,且退让片刻。”
“一派胡言。”谢云嫣羞怒交加,气得发抖,怒道,“我诗书之家出身,行事规矩端正,向来无越礼之处,何来轻浮放荡一说,你们凭空捏造,污人清白,我是死也不服的。”
孙尚宫嘴角带笑,眼神却是轻蔑:“姑娘的清白不值什么,燕王殿下的名声却是断断不容玷污的,您既然做下了那等丑事,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她将酒杯又递近了过来:“姑娘还是请吧。”
李玄寂倏然一拂袖,将孙尚宫手中的酒杯摔到了地上,“哐当”一声,砸得粉碎。
孙尚宫被那股力量推得“噔噔噔”倒退了几步,还是随行的两个太监赶紧扶了她一把。孙尚宫的脸色有些尴尬,讪讪地道:“奴婢是依太皇的旨意行事,太皇也是为了殿下着想……”
“出去。”李玄寂一声断喝,浑身陡然散发出一股逼人的煞气,如同淬了血的剑刃一般,几乎要把人撕裂。
孙尚宫日常在朱太皇身边,看见李玄寂时,他总是一幅稳重沉静的样子,何尝见过这等修罗之怒,故而前头大意了,这时被这一喝,差点跌倒,满肚子的说辞瞬间都化成浆糊,只觉得两腿战战,几欲晕厥。
幸而左右太监还扶着她,她踉跄后退,惶恐地道:“如此,奴婢先告退了。”
这一行人仓皇而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张辅方才站得远远的,此刻见李玄寂震怒,也不太敢近身,只是躬身道:“殿下息怒,想来是太皇娘娘听了一些不实的传话,有所误解,太皇仁厚,对您爱护过甚,也是一片苦心啊。”
谢云嫣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她毕竟是闺阁女儿,纵然平日千伶百俐,但涉及这等男女艳事,难免窘迫,急得语无伦次起来:“我没有、没有……我和玄寂叔叔、什么都没有……”
不、不对,似乎有的,在那一片颠倒迷乱中,其余的记不真切了,但他肌肤的触感却印在了她的嘴唇上,炙热的、富有韧性的、属于男人的肌肤,还有他身上的味道,那么鲜明,这么想着,就感觉嘴唇在发烫、在颤抖。
原本刻意压制的羞耻之心被人硬生生地揭开,一时之间,谢云嫣也混乱了起来,到底是药物使然,还是她本来就生性轻浮,才会做出那般举止?她为自己辩解的话说到一半就卡壳了,嘴唇一张一合的,就像被钓到岸上的鱼儿一样,差点喘不过气来。
她的脸色太过难看了,像是要晕过去的样子。
李玄寂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沉声道:“我已经说过了,什么事情都没有过,你不要胡思乱想。”
谢云嫣像是被惊吓到一般,跳了起来,后退了好几步,离得李玄寂至少三丈开外,才嗫嚅着道:“玄寂叔叔,我想回家了。”
说到这个,她又茫然了片刻,何处是家,安信侯府吗?好像除了温家之外,她也再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她几乎要滴下泪来,匆忙低了头,侧过身子,用手背飞快地抹了一把。
李玄寂的手似乎稍微抬了起来,但她躲得那么远,其实并不能触及。他又记起了她所说的话,“离开您三丈远,如敬神明”,他的手指略微曲张了一下,慢慢地收了回来。
“张辅。”李玄寂的脸色又恢复了冷峻,“备轿。”
“是。”
过不多时,四个健壮的太监抬着一顶绿罗软轿停在了长乐宫门外。
谢云嫣不多说话,她甚至不敢多看李玄寂一眼,坐上轿子,放下了轿帘。
两个宫女在前面挑灯引路,四个太监举轿前行,一切都是沉默的。
谢云嫣坐在轿子里,只能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在沉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除了宫人的,还有李玄寂的,他跟在轿子边,一步一步地走着,便是那脚步也充满了沉稳威严的气势。
轿子的帷布是轻软的云罗纱,隔着那层纱,隐约可以看见李玄寂的身影,高大而挺拔,谢云嫣只看了一眼,又把头低下去了。
良久,李玄寂咳了一声,用平静的语气道:“这事情我自会和太皇解释清楚,至于造谣生事者,我定然不会轻饶,不过是一场闹剧,揭过了事,你别想太多。”
“是。”谢云嫣轻轻地应道,“清者自清,我心无邪念,坦荡做人,其实并无过错,若因小人的诋毁而妄自菲薄,那便是矫情了,玄寂叔叔您放心,方才是我失态,让您见笑了。”
李玄寂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简单地说了一句:“你如此想,很好。”
谢云嫣的手心出了一点汗,觉得自己其实言不由衷,有点儿心虚起来,她支起耳朵听,但李玄寂却不再言语了。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他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真的一点儿都不介意呢?或许真的是自己喝醉了,生出须臾幻象,那个若有若无的吻,大约是在梦里吧。
谢云嫣迷迷糊糊地一直想着、想着。这座宫城过于恢宏广阔,走了很久很久,她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差点都要睡着了。
轿子忽然停住了。
出宫了吗?
“下来吧。”李玄寂的声音再度响起。
谢云嫣揉了揉眼睛,下了轿子。
外面却是一片湖,湖畔回廊百转千回,回廊之外,万顷碧波,从眼前起,接天边去,天与水在月光下溶做了一色,皆是清辉。风从水上来,带着月色的白露,拂面而过,让谢云嫣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这是哪里?”她讶然。
“太液池。”李玄寂如是答道。
湖中有荷,荷花田田,半挺出水面,在夜里,花萼闭合、荷叶半斜,似是水墨写意,泼洒在凝固的深碧色上。在那边天水相接之处,有点点簇簇的光亮飘荡在水面上,仿佛是天上繁星坠落人间,逐水流波。
挑灯和抬轿的宫人们悄无声息地立在原处,眼观鼻,鼻观心,此时都变成了泥塑。
“过来。”李玄寂目不斜视,一眼都没看谢云嫣,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举步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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