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0章 倾覆（二十二）

　　胡仲云在办公桌后伸了个懒腰，他是中土区域，或者说中央大陆人类防御圈的决策者之一，负责技术审核，这些天高负荷的工作，令他疲惫不堪。

　　更糟糕的是，他不是那些充满浪漫情怀的人，他很清楚，眼前的这些避难方案，都希望渺茫，一个人费劲心力，前方却没有路，这种苦涩的感觉，能轻易的摧垮一个意志坚强的人。

　　胡仲云悲凉的目光，盯着桌上的全息投影，那是他家人的实时影像，有他温柔的妻子，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子，他能够接受自己的宿命，可是他的家人……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乱，有人推门而入，那是一个非常美的女人，气质纯净，仿佛少女般明丽，但又带着成熟的气息。要是放在过去，即便是胡仲云这样刻板的男人，也不得不承认，她非常有魅力。

　　但此时的胡仲云心情恶劣，这个漂亮女人，大概又是那种仗着一点关系，就来寻找出路的人，大概是想在避难所获得一个名额吧。他喝道：“你是什么人？”

　　眼前的女人不为所动，手指快如闪电的落在他的额头。胡仲云大惊，没等他召唤警卫，纷至沓来的影像充斥着他的大脑，仿佛是他自己亲眼所见般真实。

　　胡仲云抱着头，瑟缩在地上，他现在看到的，是人类的遭遇，他经历了人生最可怕的一幕，他一直在指挥中心，虽然见识过虫群肆虐的威力，但是眼前的画面他连想都没想过。

　　他看到许多人被虫群吞噬，吸收，他看到人类的肢体，大脑，甚至灵魂都被分解，变的斑驳、肮脏，成为虫群消化器官的一部分，成为它们的养分，甚至是最肮脏的代谢物。

　　最恐怖的是，其中还包括他的女儿，天真无邪的脸庞，童真的笑容永远不复存在……

　　胡云仲拼命的呕吐，几乎要把所有能吐出的东西都吐出来，他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他此刻只觉得，他和家人唯一的选择，就是早些消失，那要比落到虫子手里，幸福一万倍。

　　耳旁响起温柔的声音，“幸运的是，又是绝望之中，还有一点点希望。”

　　胡云仲看到了无法解释的一幕，一个如梦幻仙境般的大陆，那里有恬静的田园小镇，有险峻的山峰，有绵长的河流，还有一座无比瑰丽的城市……没有虫群，没有邪恶，他和他的家人正坐在广场上，畅想一个明媚的未来……

　　胡云仲趴在地上，挥手阻止了刚刚冲进来的护卫，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喊道：“出去！都出去！我没事！”

　　他向前匍匐了几步，伸手抓住了柳岚的鞋子，像一个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救救我们！我可以做任何事！”

　　能让一个经验丰富的决策者，这么情绪失控，只能说，柳岚刚才带来的信息太过真实，他一点也不会怀疑真伪。

　　这并非柳岚的能力，方铭为了她的任务顺利，给她提供了辅助——她的身上盘绕着方铭的异能，能够把一些意识毫无障碍的传达给他人。

　　因为语言总是充满了误解和怀疑，真实的交流，最好是直达对方意识，让对方身临其境。

　　“可以，这是给你的优待，你的全家，都将获得进入新世界的机会。”柳岚说道。

　　……

　　芦城基地内，气氛严肃而躁动，决策层已经淘汰掉了大多数方案，进入了最后的辩论阶段。决策者们，包括中土和临近的几个国家的首脑、智囊团和最好的学者。

　　目前，只剩下两个方案，隐藏在地底或者是逃亡太空。部分决策者认为，地底方案更可靠，人类应该秘密转移到地底，休养生息，寻找虫群的弱点和反击的机会。

　　另外一部分人认为人类已经穷途末路，唯一的出路是逃亡，逃离这个星球，哪怕只有极少数人逃到太空中，也算保存了人类的火种。

　　“以现有的技术，在太空中，能持续存活的时间非常有限。”反对者根本不看好这个计划。

　　“可是，就算是死路，也是我们唯一能选择的路，留在这个星球上，人类将不复存在。”

　　“逃到星空中？真是荒唐。”

　　从人群中站起一个苍老的男子，穿着一尘不染的藏青色套装，精神矍铄。

　　老人叫朴东崖，是中央大陆南部一个小国家的首脑，素来以稳健和睿智著称，和其他国家的权力层私交不错。从到芦城开始，他少见的保持沉默，此时终于发言。

　　“朴先生说的对，”主张转移到地下的一派，乐于听到这样的意见。朴东崖古怪的一笑。

　　“不要着急下结论，你们的计划，更加不堪，像动物一样躲到地底，东躲西藏，每天都提心吊胆，害怕敌人的光临？除了逃，你们就没别的主意了？”

　　朴东崖轻蔑的语气，激起了普遍的反感。

　　“朴老，您有什么高见，尽管说出来，如果您有更好的方案，为什么迟迟不拿出来？”有人说道。

　　朴东崖打量着会议桌旁的人，笑道：“我确实有更好的方案，一直没有公开，原因很简单，只有当你们穷途末路，才是我公布的时机。”

　　“余先生，还能有什么方案？所有可行的方案，我们都考虑到了。”

　　黑衣老人慢条斯理的说道：“在座的，都是最聪明的人，但是，你们不够真诚。你们好好想想，现在最需要考虑的是什么？”

　　众人沉默，有人似乎察觉到了他要表达的意思。

　　朴东崖敲了敲桌子，“我们现在最该担忧的，可不是什么人类，别装什么崇高了，我们要考虑的唯一对象，只有我们自己！”

　　“你胡说什么！别忘了我们的使命——”有人打断他的话。

　　朴东崖一摆手。

　　“使命？如果时间回到过去，我会是个仁慈、高尚的政客，我会抱着小孩合影，安慰勤劳的民众。我会是个很温柔的情人、丈夫、父亲，照顾我拥有的一切，甚至那几位不能见光的女士，但是现在——”

　　他的表情陡然一变，“你们见过那些要被宰杀的家畜吗？瑟瑟发抖，涕泪直流，对虫子来说，我们也和那些动物没区别。”他那张平和的脸上，笑容狰狞。

　　此时，柳岚跟着胡仲云步入大厅，她没料到，刚进来就目睹了混乱的局面，准备按好的言辞暂时都派不上用场。少数人惊讶的打量柳岚，因为胡仲云表现的过于谦卑，倒像是为她领路的人。

　　倒是有一个帅气的白衣男子，朝她友好的打了个招呼。

　　在权力圈中，在场的人物，都是中央大陆上风云人物，挥手就能带起惊涛骇浪。要是平时，柳岚或许会有些紧张，现在可不一样，在她背后，是一个新世界，这就是她的底气。

　　而此时，朴东崖摇了摇头，他说话的声调越来越高，“在人类灭绝之前，先灭绝的是人类创造的文明，信仰、道德、责任，这些东西，已经都死了，你们这些瞎子……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泥泞中，让自己活下去，哪怕要撕咬同伴，践踏同伴……”

　　“只要我这条卑微的生命能存活，我可以做任何事。再说，虫子要的是灵魂，真正的灵魂，可不是我们这种千疮百孔的残缺灵魂，我们无足轻重……”

　　他的眉头神经质的抽搐了一下，语重心长的说道：

　　“在座的各位，都曾经为了大众，殚精竭虑，兢兢业业，我们创造了美好的生活，甚至不夸张的说，我们给了他们一切！他们每个人都欠我们！现在，为我们自己考虑，有什么不对？放弃他们，有什么问题？”

　　有人鄙夷，有人愤怒，也有人出现了动摇，似乎朴东崖说出了他们想过，但是羞于启齿的话。朴东崖微笑，“我知道，你们中，一定有人会赞同我，让我们解放自己，抛弃那套陈词滥调，抛弃人类的过去——”

　　有人突然惊恐的问道，“你做了什么？”朴东崖了解防线和基地的情况，如果他做了什么，可能会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我只是表达了对虫族的忠诚……”朴东崖双手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激动。“你们可以加入我，数十亿人类，有少量活下来，它们才不在乎，不就是养一些宠物吗。这是大家最后的机会……”

　　“叛徒！你背弃了人类！”

　　“我的亲人都死于虫群只手，我死也不会向它们低头。”

　　朴东崖平静的像一个面对顽皮学生的老师，“得了吧，你们中或许有人知道，我们人类，不过是一种试验品，人类从来就没有什么神圣的本质，就是小白鼠，小白鼠唯一的出路，就是认清自己的位置。想加入我的，请走过来，或者，朝你身边的人，动手吧！杀死那些迂腐的人类！”

　　他的话一出，气氛骤然紧张，人们之间的信任几乎荡然无存，不少人拉开了距离，相互猜疑，担心身边的人万一是背弃人类价值的叛徒。只有那个白衣男子，耸了耸肩，表示有些害怕。

　　“抓住他！不要让他破坏我们的团结。”中土的首脑之一——一位沉默许久的中年男子，发出了指令，几个超凡人类在第一时间扑向了朴东崖。

　　朴东崖笑眯眯的坐在原地，纹丝不动，朴东崖的年轻护卫不声不响的迎了上来，只有眼神锐利的人才发现，这个护卫身前闪烁着一片透明薄雾，两个冲在前方的超凡人类，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种状况并没有吓住大家，毕竟，这个基地聚集了大量超凡人类，不乏强者。一个强大的力场片刻间形成，以朴东崖为中心，物体的移动变得异常缓慢，人们看清了护卫身前的薄雾，那是一片纤细的白色触须，因为振动频率过快，近乎雾状。

　　“是虫族！”

　　“阻止它！它正在打开通道！”

　　空中，一个冒着黑气的洞穴正在形成，恐怖的力量蔓延出来，面对密集的攻击，那股力量硬生生的护住了朴东崖，并且有东西正从中爬出来。

　　柳岚作为一名普通的超凡人类，在这种战斗中，只能旁观，眼下这种情况，显然不是谈话的好时机。

　　她皱着眉，身旁的胡仲云急切的说道：“您别着急，我们很快就能控制局面。”他显然担心丧失掉到达新世界的机会。

　　在远处，响起了剧烈的震动，建筑内一阵晃动，那是虫群对八十公里外的防线发起攻击的声音。但是，大厅的状况依然僵持不下。

　　咚，通道扩大了数倍，一只带着黏液的青色三趾巨爪，猛的从洞里挤了出来，压力骤增，许多超凡人类被抛向四周，普通人更是在层层防护下，被压的喘不过气，浑身刺痛。

　　“我早就说过，大难临头，总会出这种货色。”

　　从溃散的人群中，一身丰富翩翩的白衣男子迎面而上，顶着巨大的压力，仿佛是慢动作般，朝着洞口飘落，他的双手带着几簇跳动的闪电。

　　和巨大的爪子相比，他的体型渺小。但出人意料的是，当看似平淡无奇的闪电，按在了爪子上，巨爪却像尘埃一样，支离破碎，连那个通道也连带着，瞬间崩溃。

　　柳岚有些惊讶，这个曾和她打招呼的白衣男子，实力竟然有这么强。

　　白衣男子面色冰冷，“我们正气，决不允许人类叛徒存在。”

　　大家心神稍定，白衣男子名叫臧帆，是超凡人类组织的正气的首领之一，这个组织据说有八位首领，正气组织很早就出现在官方视野中，但是直到这段时间，各国才发现，过去他们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正气组织的实力，不但不亚于任何国家，甚至在某些方面，更加强横。

　　会场里人们还发现，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些银色的生物，举手投足之间，酷似人类，但是压迫感远胜过通常的超凡人类。

　　“银幽灵……”一个接一个的变故，让在场的决策者们，有些不知所措。

　　“肃静。”臧帆挥手，他把目光转向柳岚，微微一笑，很有风度的鞠了个躬，“美丽的女士，原谅我刚才的冒昧，如果我没看错，你有话要对大家说吧，现在，请你发言。”

　　“你们制造的银幽灵？”有人忍不住问道。

　　臧帆拍了拍手，“大家放松，我必须坦白，银幽灵曾经是我们组织的计划，创造出银幽灵，目的是刺激人类的进化，对付我们终极的敌人。”

　　柳岚脸上闪过憎恶，银幽灵导致了太多的悲剧，在柳岚心中，邪恶程度只比虫子稍逊。

　　臧帆似乎察觉到了柳岚的目光，“当然，这个计划造成了许多无辜者的伤亡，我深感遗憾，可是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是人类全体灭亡，要么是牺牲少数人。我只能选择后者……”

　　他的目光中似乎有一丝悲哀。

　　“可是，你们既牺牲了许多人，也没有带来希望。”

　　“没错……仅仅是眼前的敌人，就让我意识到，最大的悲剧是，我们做了所有能做的，犯下了屠戮同类的罪名，结果却无济于事……”臧帆突然吐出一口血，他笑着对柳岚解释说：“其实，别看我刚才那么潇洒，刚才的敌人，非常强，我可是用上了全力，还是受了点伤，没事，别担心，我死不了。”

　　“我确实有话要对大家讲。”柳岚没有理他，面朝众人。

　　“你们的方案，毫无可行性，因为，你们对敌人一无所知。”柳岚毫不客气的说道。现场有许多超凡人类，方铭给她的临时意识灌输能力，只对个体有效，无法同时对这么多人使用。

　　但即便如此，柳岚发自内心的言语，听起来非常可靠，即便是心智坚定的超凡人类，也不免倾向于相信她。

　　“虫群其实是欧卡利人，来自一个我们从未发现的星系，更重要的是，他们不会允许这个星球上任何一个生物存活，它们也不会接受投降者。”

　　“你怎么知道？”

　　连臧帆都有些惊讶，目前为止，大家都相信，虫群会允许一些人类活下去，毕竟，按照征服者的逻辑，收降一些叛徒，是很自然的事。

　　“如果你管理一个实验室，对失效的试验品，当然要全部清除，如果留下一些，有可能会污染实验环境和新样本，那就糟了。欧卡利人，还有他们背后的生物，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

　　柳岚说道：“所以，不要相信什么幸存，人类最好的命运，无非是成为虫子的养料。也不要相信你们能逃走。这个星球，已经是一个被封锁的实验室。”

　　死一般的寂静出现在室内，一丝光亮都看不到的黑暗未来，让众人面容僵硬，他们甚至没有心思去质疑柳岚的话。

　　只有臧帆敏锐的抓住了什么，他眼睛一亮，“你的语气很有趣，我能感觉到，你并没有把你自己归到我们之中，也就是说，你有别的办法活下去？”

　　所有人，包括守卫在内，陡然一震，紧盯着柳岚，带着一点期盼和希冀。

　　“没错。”来到这里之后，柳岚第一次笑了。“这也是我要和你们谈的。有一些人类，会活下去，在新世界。”

　　“不可能，我们研究过了一切方案，哪有什么新世界！”一个著名的学者大声驳斥道，他头顶稀疏的白发抖动着，试图以他毕生的履历证明，如果这个星系之内，真的存在一个可供人类居住的新世界，他绝不会忽视。

　　一个精于精神能力的超凡人类打断了他的话，“她没有说谎，至少说明她完全相信新世界的存在，就像她一直生活在其中。”

　　这个判断，不亚于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们的求生欲被完全激发出来，最老成持重的人也失去了冷静，人们无视身边恐怖的银幽灵，无视应有的仪态，纷纷挤上来，“真的吗？”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难道是新发现的庞迪星系？不对，你说这里已经被封锁……”

　　“你能证明新世界存在吗？”

　　“可以。”

　　柳岚摆了摆手，抬起手掌，掌心浮动着一扇小小的深褐色木门，就像是玩具屋上的配件，“你们有五分钟时间。”

　　众人面面相觑，“什么意思？从这里进去吗？”如果不是柳岚很认真，他们几乎认为这是一个玩笑了。

　　“没错，请进。”柳岚用手指把木门打开。

　　胡仲云第一个凑了上来，他在脑海中见过新世界的样子之后，就急于进去看看。紧随其后的，是那个白发学者，他压根不相信柳岚的话。

　　剩下的决策者们也陆续进入，当然，即便在这种时候，他们也不是鲁莽之辈，一起进入的，还有空间能力者，就算遇到什么问题，也足以应变。何况还有正气组织的臧帆，他是个毫无疑问的强者。

　　众人仿佛跨过了一个不存在的界限，扑面而来的是清新的空气，婉转的鸟鸣，和潺潺的流水声从附近传来，在虫群入侵以来，人们已经忘记了自然的美好。

　　胡仲云呆呆的望着一望无际的原野，“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还是幻觉？”

　　臧帆用手指捻着鲜嫩的草叶，沉吟道：“这里的物质，都是真实存在的，绝不是幻觉。”

　　“而且，这不是我们的星球……这怎么可能？”一同进入的白发学者，已经在短时间内测试了这里的土壤以及空气构成，“和我们的星球很像，但不是，空气中多了一些活跃的成分，就像是……魔力！”

　　这个发现让进来的众人异常兴奋，白发学者涕泪直流，他趴在地上，脸上都是泥土和草叶。五分钟的时间就要到了，有的人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们相互对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此留在这里……

　　但是他们随即发现，已经回到了原来的基地内部。

　　“新世界的奇妙之处，你们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体会，不过，我们的名额很有限。”

　　柳岚平静的说道：“现在，我代表我的主人，来谈一谈最后的安排吧。事实很残酷，我们只能挑选极少数人进入新世界，而且是有价值的。”柳岚微微皱眉。

　　“当然，我个人认为，每个人都有独特的价值。但是，我们现在只能采用不公平的办法，带走我们认为重要的人人，我不敢保证，你们之中的所有人都能入选。但是，如果你们能尽力配合我，我能保证，你们的家人一定可以活下去。”

　　“我们到底要做什么？不能逃，也不能降，难道要战？”

　　“对，只有战斗，必死的战斗。”柳岚闭上了双眼，“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最后一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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