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风雪夜归人
形骸万念俱灰,恨不得永远安静,但莫名间,他仍有思考,仍能感受到痛苦与绝望。
他的胸口很疼,脑袋很疼,心很疼,魂很疼,疼痛,但还活着。
他不断问自己为什么。
他不相信所见之事,不相信所听之言,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相信自己仍旧清醒。
他一直以来善良体贴的小妹妹,竟是个凶残绝伦的魔头?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不可能有这般转变,若有,那也是邪魔在作祟,是阴险的鬼怪占据了她的心。
形骸想起归墟妖,想起骸骨神,或许缘会正是被类似的妖魔所害,才会做出这样的事?
骸骨神笑道:“她本就是这样的人。我提醒过你许多次,记得么?在麒麟海时,她杀了那侍卫,编造了蹩脚的谎话,我让你杀她,你偏偏不肯听我的。”
谁能预料得到?
骸骨神预料到了。
但谁又会相信这神秘莫测的魔头?谁又会猜疑那清纯懂事的女孩?
骸骨神道:“当我除去截源之后,不也曾让你处置这丫头?你很愚昧,不懂得魔神的智慧,因此你的善是虚伪的、可笑的、无力的、有害的。你明明见到了事实,瞧见了真相,可却读不出种种线索,连盲人都不如。盲人会听人劝,你却自以为聪明,自以为什么都看得清,你是凡人,幼稚可笑,狗屁不通。”
形骸想起自己一直以来的不安,他在缘会身上见到的种种征兆,他对雷府的偏见,他对缘会的拯救,他梦中的惊惧,他对未来的担忧,他的奔波,他的努力,他那不可思议,大违本性,不顾一切的固执。这段时日,他变得不像自己,在旁人眼中显得怪异出格,他自己浑若不觉,反而怪世人不理解他,不知道他心中的苦。
其实在内心深处,他担心的不是缘会,而是雷府。
是他将妖魔引入了这家人之间,让妖魔不动声色、潜移默化的影响了他们,折磨着他们,改变着他们,最终灭亡了他们。形骸见到缘会在黑暗之中,可其实是缘会散布出黑暗,笼罩了雷府。
形骸想将缘会带走,或许并非是为了缘会,而是为了真正无辜的人。可形骸好糊涂,他将善人当做恶人,又将恶人当做善人。他对善人横眉冷对、诸般斥责,却对恶人呵护爱戴,珍爱有加。
雷老爷来找他时,曾老泪纵横,他说的是自己儿子的罪孽,可也许他已受了缘会的迷惑,无法吐露真相?他绝望的挣扎,奋力一搏,语无伦次的哀求形骸,希望形骸能够察觉出异样,在最后关头挽救他们。但形骸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去群英大会,成为了光宗耀祖的青云侯。
他想的是缘会,想的是门派的声望,想的是与沉折的友谊,想的是与孟轻呓的爱情。
你平步青云,他们却在地狱中受苦,凭什么?凭什么?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没有比这更不公的结局!
他们的死该算在你头上,因为缘会原本要杀的是你,现在更殃及了更多凡人。
形骸被愧疚的毒蛇由内而外撕咬,他质疑道:“你能掌控我心神,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何不强行干预?”
骸骨神道:“你觉得都是我的错?”
形骸道:“我只是....只是....”
骸骨神道:“你只是太软弱无能,不敢一个人承担这罪?放心,放心,我的罪本就大的很,可以与你分担。你是我的化身,你是我的徒弟,你是我最后的希望。”
形骸稍稍好过了些,他终于感受到这魔头的恩惠,感受到了些许温暖。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会信奉魔神的。因为正途被堵塞了,邪路为他们送来了篝火、温度、光辉与希望。
骸骨神道:“人是麻木的,是愚昧的,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吃苦便不领教训,古往今来的先知,又有多少受人相信?又有多少人会记得贤者的恩德?他们好了伤疤忘了疼,记性差得很。我纵然抢先出手,制止了她,你又会怎样?你会怨恨我,误解我,疏远我,不信奉我的教诲。我唯有让你自行体会,自行领悟,经历过最大的痛,留下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你才能变成我想要塑造的人。”
形骸心想:“怎样的人?”
骸骨神道:“世上邪恶长存,但邪恶的种子很狡猾,很隐蔽。我需要一位从心到体皆如铁铸之人,心怀正义,手段无情,无论那邪恶藏得多深,伪装的多好,你都能将他们找出来,彻底的铲除掉。”
形骸道:“那是纯火寺所作的事。”
骸骨神道:“纯火寺是我所创,但他们已违背了我的初衷,沦为私欲牟利的走狗,权利政权的凶器。他们猎杀的是自己的同胞,甚至会将我也视作敌人,他们看不见真正的、远古的阴谋。”
你创了纯火寺?你到底....到底是什么人?
骸骨神答道:“不可说,不可说,我抹去了我存世的证据,一旦我的名字再为人所知,那我的那些对头也会想起我来,追踪过来。我创了骸骨神教,骸骨神教覆灭之后,我将我的信条传给了纯火寺,但他们扭曲了我的教义。我给的是智慧的黄金,他们却满足于疯狂的淤泥。”
那为何不将他们重新导上正轨?
骸骨神道:“我无能为力,你若有心,可以替我去办这件事,但你更希望独来独往,不受约束,对不对?你练得是放浪形骸功,不是念经的和尚,苦行的僧侣。“
形骸回忆起昨天的自己,这几年来的自己,自从懂事后的自己,他不断想着自己的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与人为善、恭敬谦让,他渴望成为古道热肠、侠义仁德的英雄,该出手时就出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处处留有余地,处处给人台阶。除非迫不得已,除非被逼无奈,他不会杀人,更不会斩草除根。事实上,他每次铲奸除恶,心中都会经历极大的震动,经过思绪的纷争。
他回顾过去,觉得无法忍受,无法想象:这样愚昧庸俗的人,怎能一直活到现在?若不永绝后患,将会后患无穷,这样简单而正确的道理,形骸怎会一直不懂?
不会再有纷争了,过去的行海已经死了。如果我能活下去,如果我能醒过来,如果我能复原,如果我仍有神功,我不会再犹豫,不会再迟疑,不会再温和,不会再谦让,不会再退缩,不会再虚伪,不会再愚善。
如果我心怀正义,那我所杀必为邪徒,这其中没有容让的余地,没有动摇的必要。死的邪徒也不会告密,不会带来多余的麻烦。
如果....如果....我不被死亡淹没。
他睁开眼,脑袋和胸口很麻木,身上黏糊糊的都是鲜血。
为何我没死?
骸骨神说道:“就像亡人蒙一样,当冥火功练到一定境界,你会超越死亡。每一次死去会减弱活气,但却能挽回生命。”
形骸摸摸自己脸颊,肌肉是麻木的,他找了面镜子,发现自己成了活尸。
骸骨神道:“无人能看穿你的面貌,冥火自然而然会赋予你障眼法,但从此以后,世人会厌恶你,误解你,孤立你,排斥你。你所在的地方,一个月后,大地会枯萎,清水会污浊,蛆虫会丛生,鬼魂会出没。”
形骸点了点头,他何必在乎?他本已死了,现在活着,只是为了猎杀妖魔,猎杀缘会。
骸骨神叹道:“但你很幸运,因为你练有放浪形骸功,凭借此功,你可抵消冥火诅咒,得以在世上容身。但若你全力以赴,将会露出活尸面貌,引发应有的天罚。你不蠢,应当能够掌控时机。”
形骸自然而然就明白了那压抑诅咒的法门,那叫做‘伏尸法’,似乎那是命中注定的,是与生俱来的,是他动物般的本能,残存在体内的野性。
他死而复生,沦为活尸,功力却更为精纯。他的心不再受约束,他得以真正放浪形骸,寻回自己的本质。他侥幸的被沉折复苏为人,可欠下的终究要还,不该拿的也终究会失去。
骸骨神又道:“你是昔日伍斧转世,故而与孟轻呓在一起时,你会逐渐找回自我,变为活人。但若与她疏远,则会被冥火淬炼,越陷越深。”
形骸问道:“是你盗了冥火,赋予盗火徒,而非那个后卿。”
骸骨神道:“除我之外,更能有谁?”
形骸再无疑问,他不再困惑,他长大成人,终于摆脱了野性、愚昧,收获了智慧与疯狂。
他使出放浪形骸功,足下探出骨刺,激发龙脉,转变龙脉为极阴,脉象中涌出雾气,将尸体溶解,令血液消失,令冤魂远走,不留下半点痕迹。外人看来,这镇上的所有人在一夜见全不见了,似乎被一场迷雾吞没,他们或许会质疑,或许会恐慌,或许会摸着线索,找到形骸,但他们唯有猜测,难有实证。
缘会杀光了镇上的人,形骸毁去了所有的罪证。事情本该是这样,因为他们是同谋。若没有形骸,缘会不会活着,也不会来到这里。缘会是凶手,形骸又何尝不是?
他不知道缘会在哪儿,但他的余生将会找她,在此之前,形骸忽然想到了另一个罪人。
.......
夜深时分,草原与猛犸国交界的城镇处,寒风凛冽,掠过山谷,透过窗户,吹进屋子里头。
夏夏打了个寒颤,她伤重难动,大声喝骂丫鬟,要她过来堵上窗户的缝隙,但这懒惰的小奴大概睡死了,迟迟不至。
夏夏心里痛骂,先骂丫鬟,再骂孟如令、裴柏颈、戴杀敌,最后狠狠骂那个烛九,骂那个孟行海。这孟行海将她伤成这样,为何孟如令不将他杀了?为何戴杀敌不肯听夏夏的话,去攻打曲和关,捉龙火贵族来泄恨?还有那个裴柏颈,他自称妙手回春,可为何夏夏的身子迟迟未好?他说夏夏要养个好几年,可这般痛苦,谁又能忍受得了?
夏夏骂了许久,终于心情好转,开始设想今后的事了。她是灵阳仙,长生不老,这短短几年也算不了什么。等她养好了伤,恢复了功夫,定要再捉龙火贵族,一个个儿挖出眼睛、斩断舌头,让他们互相吃肉,互相喝血,死的苦不堪言,比夏夏眼下更惨痛百倍!对了,孟行海,尤其是此人,夏夏要找到他,将他的亲朋好友全数捉了,用最残酷的手段.....
夏夏想着想着,心里痛快,露出微笑。她一直是个乐观的好姑娘,纵然眼下受了挫折,将来也必有好报。
有人推门进来,夏夏心想:“这死贱婢终于来了!”骂道:“叫你那么多声,你耳朵被人割了吗?”
那人走到她床前,一把掀起了被子,夏夏惊呼一声,睁眼一看,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人脸色苍白发青,活脱脱是个冻尸。
但他的脸,夏夏忘不掉,他是那个孟行海!
夏夏吓得泪如雨下,哀求道:“你...想要做什么?饶了我,饶了我,我已成了残废,你还要对我怎么样?”
她显得很可怜,很柔弱,很悲惨,很凄凉,即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一定会饶了她的,因为她不再是威胁了,她过的生不如死,她看起来是真心想要悔改的。
而且她还很美貌,或许他会想做些其他的事,饶过她的性命,男人嘛,听说都是如此,等他们发泄完了,多半不会再想起来杀人。她记得那个孟行海是有些迂腐的,并非心狠手辣.....
但他为何像个被冻死的人?死人又岂能行走于世?
形骸喃喃道:“神赐了野性,人得了愚昧。魔赐了智慧,人得了疯狂。你是个罪孽深重的疯子,该当死了,一了百了。我当时做错了,累你受了更多的罪,我向你道歉,我前来弥补。”
夏夏大声呼喊,想要唤人过来,但她忽然想起戴杀敌他们今天都不在。
形骸拧断了夏夏的脖子,让她毫无痛苦的死去。
这样她的罪就消了,她此刻的痛苦也不见了,她将来也不会犯罪了,再不会有人因为形骸的心慈手软而遭殃了。
形骸从窗户跳了出去,并未关窗,屋外的风雪呼呼吹了进来。
屋内很冷,但屋子的主人却再不会以冷为苦。
————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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