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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章【龙血山】圆寂


从蛟山出来后,墨燃犹如泥塑木雕,眼神微微发直,一个人沉默着往前走。

        站在一个岔路口前,他怔忡地出神。

        大战已经过去,旭日在此时东升,朝霞洗尽了黑夜的铅华,唯有林木间尚存露珠与青草的气息,犹如涨腻脂粉,浮沉在晨曦之。

        他回头,望了望巍峨高耸的峰峦。然后又看着前方的路。笔直走就是霖铃屿了,薛蒙和伯父都在那里等着他,等一个解释,一个答案。可是他不能过去了,他要去龙血山。

        墨燃心里隐约明白,怀罪大师知道的东西其实远比他想象的要多,不然他不会在看到踏仙帝君的时候依旧那样镇定。或许正因如此,他便愈发无所适从,不知道前方等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他其实此刻头脑已是一片混乱,并没有更多心情来思考,到最后他只麻木地清楚——

        他一定要去的,因为师尊在那里。

        龙血山就盘踞在无悲寺附近,早些年偶有僧人上山打坐,修禅,参悟,但这座山上常起迷障,许多人都说在山上头遇到过鬼打墙的事情,进去了就出不来,所以渐渐的,也就成了一座荒山。

        墨燃御剑兼程,赶了一天的路,终于在日落时分来到了龙血山的山脚下。他一整天没有吃饭没有喝水,已经十分倦怠,所以当他看到一脉清泉从柏木间流淌出来,他就走过去,掬了一捧清水,洗了洗脸。

        洗下来的先是泥,然后是融开的血,最后才露出他的面庞,倒影在潋滟水面。

        那并不是一张丑恶的面庞,可是墨燃盯着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说不出的嫌恶与恶心,他猛地击破水面,打碎倒影,紧接着阖上眸子,几乎是有些痛苦地把脸埋进掌心里揉搓。

        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万全法,可以将一个人的过去与现在彻底割裂?有没有什么利器,可以将腐臭的记忆从脑海里剜除。

        有没有谁可以救救他,可以跟他说,你不是踏仙君,你只是墨燃,你只是墨微雨而已。

        可是睁开眼时,水波复又平静,里面那个男人还是这样怨憎又绝望地盯伺着他。

        他知道自己无路可退。

        起身,上山。

        行到半山腰的时候,突然起雾,毫无征兆可言的浓雾,伸手不见五指。

        墨燃一开始以为是鬼祟,可是感知之下,又没有半点邪气。

        这时候也不早了,林木间偶尔传来杜鹃啼血之声,周围渐冷,阳光在一点点地消失,四野暗了下来。

        “大师?”

        他嗓音微哑,一边摩挲着,一边向前走去。

        “怀罪大师?”

        没有人应他。

        但奇怪的,他一路攀行,几乎是盲走,却并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拦,这条路顺得令人毛骨悚然,好像早有人在大雾深处布好了一场局,等着他单刀赴会,自投罗网。

        “有人吗?”

        雾渐渐消散了。

        眼前的景致变得越来越清晰,浓霭伏落,山石藤木都浮现在他面前。

        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了一处平坦开阔的地方,回过头,来时的路却依旧被雾气所遮盖,倒是只有这一片地方是草木舒朗,月明星稀的。

        他踏着凝满水露的衰草,一路向前,而后他听到一个人的背影。

        墨燃怔了一下,随即惶然奔前,急唤道:“师尊?!”

        楚晚宁背对着他,正跪在一个被紫藤萝所遮掩的山洞旁,在他面前,怀罪大师盘坐垂眸,神情愀然,缄默不语。

        “师尊!你——”

        蓦地失语,因为他看到楚晚宁回过头来,竟是睫毛湿润,脸庞有泪痕。

        墨燃愕然:“你怎么了?”

        楚晚宁没有说话,他一直在压抑自己,从很久以前,他都是高高在上,威严凛然的。好像一出生,他就是一个长者,一个仙尊,没有年幼与软弱的时候。

        “墨燃……”

        但这次,他耗尽全部的力气,却只开口说了两个字,更咽就再也压抑不住,溢出唇间。

        墨燃喃喃着上前,走到他身边,俯身跪地,紧紧拥住了他:“……怎么了?怎么就哭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低头,抚摸楚晚宁的头发。楚晚宁的身上很凉,但此刻找到了他,还能拥他入怀,墨燃却觉得心里很烫。

        他每一时每一刻的安稳都是偷来的,与楚晚宁讲过的每一句话,都成了上天错误的施舍,能多得到一点,他都视若珍宝,不敢轻负。

        “好了,好了。”明明自己都那么无助了,他却还将楚晚宁拥在宽阔温热的胸膛间,宽慰着,“没事的,有我呢,我来了,我在这里。”

        墨燃说着,亲吻了楚晚宁的额头。而这一刻,他忽然发现伏在自己怀里克制着,却依旧颤抖落泪,手指紧攥着衣襟的楚晚宁,像极了桃花源里那个再也不会出现的小师弟。

        没有谁生来就是强者,楚晚宁也应当有过年少模样。

        墨燃心一凛,隐约明白了什么,他一边拥着轻微颤抖的楚晚宁,不住亲吻着他,抚摸着他的头发,一边看向怀罪大师。

        那个老僧坐在一块冰冷巨大的岩石上,眉心起皱,睫毛低垂,他半阖半闭着眼睛,眸毫无神采,手捏着一枝海棠花,微向前倾着,似乎要赠与谁。但那个人想必是拒绝了他的好意,花已颓败了,只有零星几朵还未从枝头枯落。

        怀罪圆寂了。

        这个身上藏着许多神话、许多谜团的人,到最后一刻,脸上并未有任何释然。

        他的神情是痛苦的。

        更令人难受的是,他死后,面目不再保有三十余岁的年轻模样,他彻彻底底成了个棘皮老僧,而且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的脸庞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一只金色的小虫蚕食侵吞。

        “这个虫子……”

        “是义虫。”楚晚宁终于开口,嗓音却沙哑得可怕,“厌弃自己样貌的人,有的就会与这种虫子定下血契。义虫可改宿主容颜,作为回报,到宿主离世那一天,义虫就会吞噬宿主全身。”

        听他竭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缓缓说着,墨燃不由地将他拥得更紧。怀里的人许是在这里已经跪了很久很久了,手脚都是冰凉的。

        从前世到今生,一直都是楚晚宁在做他的灯塔,他的火焰,在驱散他的黑夜给他力所能及的暖意。

        但墨燃此刻拥着他,只觉得怀里的人是冰做的。

        真冷。

        他锥心的疼。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他早就让我来龙血山了。”楚晚宁显得疲惫至极,好像有人抽空了他全部的温热血液,往里面灌注入无边无际的痛苦与煎熬。

        “他知道我不愿当面与他说话,不愿听他任何解释,所以曾给我留过一封书信,信极尽恳切言辞,但我还是刚愎自用,我不肯信他……我猜忌他。”

        墨燃摸着他的脸颊,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楚晚宁。

        加上前世都没有。

        这不禁令他心下惶然,他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楚晚宁只是空荡荡地答:“是我猜忌他……”

        这个一直冷静,一直理智的人,终于支离破碎了。

        他犹如一张角弓,弦绷到极致蓦地断裂。他在墨燃怀里发抖,不住地发抖,那么绝望,那么可怜。

        楚晚宁佝偻着蜷缩着,绷了半辈子的人一旦崩溃,那种蓄积依旧的悲恸就足以决堤:“我早该来这里的……如果听了他的话,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南宫不会死,师昧不会盲,原本都是来得及的……都是来得及的。”

        “师尊。”

        “如果我听了那封信里的话,就不会这样……”

        墨燃花了很长时间,才略微将他安抚,良久之后,楚晚宁终于不再哭了,可是他的眼神是失焦的,墨燃捏着他的指尖,却发现怎么也焐不热,正如那细微的颤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我为什么不愿再信他一次……”

        墨燃默默地听着。其实这一路过来,因为踏仙帝君的原因,墨燃其实预想了无数种和楚晚宁再次见面的场景,想了很多的解释与央求。

        可他发现都用不上了。

        他没有料到再见到他,会是这般局面。

        “他……还留下了一个回忆卷轴……”最后,楚晚宁终于慢慢静了下来,墨燃摸着他的脸颊,他的脸颊是冰凉的,“……他走之前,一直希望你能来,亲手给你。”

        听到与自己有关,墨燃的指尖一僵。

        回忆卷轴?

        那里会写着什么?怀罪大师又都知道些什么?

        墨燃觉得自己的手也开始冷了,寒毛倒竖,他冷得彻骨。

        楚晚宁沙哑道:“但是他等不到了,他的寿数尽了。”他说完,似乎被触及了某个极其疼痛的疮疤,眉心蹙着,不再多言。

        他大抵是怕再多说一句,就又会崩溃。

        楚晚宁以胳膊遮着眼睑,他平复着自己,慢慢收拾着自己一地狼藉的镇定、平和、清冷、可靠。他把这些碎片拾掇回来,缓慢地穿戴于自己身上。

        他终究不习惯做一个弱者。

        最后,楚晚宁抬起湿润的凤目,把那个卷轴从怀取出,递给了墨燃。

        “这里面有他知道的所有秘密。”

        墨燃的嗓音有微不可查的轻颤:“……他给你也看过了吗?”

        “看过了。”

        墨燃心下栗然。

        他望着楚晚宁的眼睛,那一瞬间他有一种极其可怕的念头。

        他觉得,楚晚宁似乎已经什么都清楚了。

        接过青玉为轴的画卷。

        他却忽然那么不安,于是蓦地握住楚晚宁的手指,摩挲着。

        “晚宁……”

        “……”

        “如果在蛟山,那个人……跟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会恨我吗?”

        楚晚宁脸色原本就很苍白,这时候更是血色全无,连嘴唇都微微泛着青。

        “你会恨我吗?”

        墨燃握着他的手,力气是那么大,固执,甚至是野蛮的。可与那力道截然不同的,是他柔软睫毛之下的苦苦哀求。

        “会吗?”

        楚晚宁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闭上了眼眸,“……看卷轴吧。”

        怀罪大师留下的卷轴阴气很重,和凡间的法咒并不相似,倒跟接近桃花源羽民的造梦幻境。

        墨燃又深深望了一眼楚晚宁,而后打开绘轴,将散发着莹玉光辉的画卷抵在眉心。

        龙血山的景象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先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暗黑,怀罪的嗓音响起,带着几分嗟叹,回荡在墨燃耳边。

        “楚宗师,墨施主,老僧自知时日无多,但见如今天下生变,大灾将至,若不竭尽所能,将所知一二,告知二位,以助回寰,老僧于炼狱之,也会愧悔难当。”

        那声音顿了顿,接着缓缓道来。

        “这卷轴,所涉往事,俱是匪夷所思,更有老僧从前过错,无可掩藏。我自知半生倥偬,前尘深罪,加之愚钝浅薄,心胸狭隘,算来这两百多年的偷生,清醒的时日,竟是屈指可数,所做的善事,亦是少得可怜。我一生怀罪,无可赎尝,死后也将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只是,我仍心有奢望,希望二位看后,莫要对老僧心生厌弃,觉得老僧……禽兽不如。”

        墨燃眼前渐有微光亮起,他眨了眨眼眸,目所能及之处,是断壁残垣,老树昏鸦,到处有啄食着眼珠,掏吃肚肠的鸟群。

        他微怔,莫名觉得这个场景非常熟悉,但又一下子想不起来。

        直到城门口尘土飞扬,驰来一群人,勒着额环,背着羽箭,骑着瘦马。其一个年轻人猛地勒住缰绳,从马背上滚下,朝着城门口一具尸体扑过去,口不住嚷着:“爹!阿爹!”

        墨燃才猛吃一惊,觉得背后阵阵发凉。

        这是……

        桃花源羽民幻境?

        这是战火之的古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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