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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何以休战


按理说雍国以贵客之礼相待,各国使团应该地位平等。

    但是从这些人迎候雍国国君时站立的位置看,便差不多能知道他们的国力如何。

    站在最前面的是楚国使团。

    楚国以凤凰为图腾,善耕善战,虽千里迢迢而来,却个个神采奕奕、昂首阔步、不容小觑。

    楚国使团之后,便是魏国使团。

    七国之中,魏国最早变法图强,更曾与韩赵两国三家分晋。魏国使团喜穿白茜两色相间的交领,玄青深衣,看起来气宇轩昂、龙马精神,各个都是济世之才。

    姜禾跟随赵政的脚步向殿内走去,她的目光却一直在魏国使团内搜寻。

    魏忌呢?

    魏忌呢?

    赵政不是说他没有死吗?

    既然没有死,为何不在觐见雍国国君的使团里呢?

    带领魏国使团的是一位身穿茜色深衣的娇俏女子,年约十四五岁。若姜禾猜得不错,这位便是魏忌的妹妹,魏子佩。

    魏子佩出身显贵,是眼下魏国唯一适婚待嫁的王族公主。

    或许这一次她随兄长出使雍国,便有择婿之意。

    赵政的脚步停在魏国使团前,神情含了几分关切,温声道:“听闻魏公子已然脱险,今日竟不得见。”

    据卫尉军统帅苏渝报,魏忌已独自回到使馆。

    听说他闭门不出谢绝见客,不知在故弄什么玄虚。

    苏渝说要查,赵政认为问一句便知分晓,也可借此表达对魏国使团的关切。

    赵政问的,也是姜禾想知道的。

    魏子佩举止得体对赵政施礼,不亢不卑回答道:“兄长前几日惊闻友人亡故,悲伤之下患上眼疾,缺席了国君您的宴请,还望见谅。”

    原来是这样。

    魏忌公子交友广泛,死一个友人应该是很寻常的事。

    只是因此便患上什么眼疾,未免太不堪一击了。

    赵政缓缓点头,便步入大殿落座。

    万众瞩目之下,他没有注意到姜禾的动作有些僵硬。

    她跪坐下来,反复想着魏子佩的话。

    惊闻友人亡故……患上眼疾……

    那位“友人”,是她吗?

    是因为来到京都,见了齐国使团,听说她死了吗?

    大惊之下患上的眼疾,莫非是目盲吗?

    魏忌怎么样了?有人照顾他吗?

    宴请五国使团的大殿内灯火通明,礼官高声唱出各国赠礼和献词。赵政含笑答谢,主客共同举杯,歌舞起,乐声响,笙歌鼎沸,宾主尽欢。

    可姜禾只想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到安置魏国的使馆里去。

    她垂目坐着,仪态端庄却心乱如麻。

    席间的各种膳食是由带来行宫的御厨亲手烹饪,可即便如此,赵政依旧不动碗筷。

    只是酒却不能不饮。

    今日的酒是太后亲酿,用来表达谢意和欢迎。

    太后母家擅长用黍酿酒,曾远近闻名。

    六国使团纷纷举杯称谢。

    姜禾见坐在赵政对面的韩国国君韩安已经忍不住一饮而尽。

    侍女跪坐为他们斟酒,姜禾下意识拿起酒杯,赵政却按住她的手,又看向姜禾身边。

    内侍宗郡站在那里,已率先端起酒盏饮下。

    他是宫中尚食局奉御,是伺候国君和王后用膳的人,也是为赵政试毒的人。

    听说宗郡尝百草知百毒,即便毒物稀释万倍,他也能够尝出来。

    无论是在宫中还是在外面,宗郡用过无事,赵政才会用。

    宗郡饮完后点头,又上前一步跪坐,为赵政和姜禾倒上同一个酒壶里的酒。

    这样才算万无一失。

    酒过三巡,席间开始有人谈论国事。

    首先开口的不是强大的楚国,而是曾被雍国挫败,坑杀四十五万军的赵国。

    赵国使团正使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继而道:“雍国美酒果然名不虚传,若我七国之间没有战事,百姓安居乐业,日日可饮酒作乐,岂不更好?”

    这是借美酒指责雍国好战。

    赵政神情不变,他轻握酒杯慢慢饮酒,刀刻雪裁般的脸透出些许冷漠,恍若未闻。

    强者从不屑于同弱者讲道理,不管你如何申诉辩解,说打你就打你。

    “原来赵国不喜欢打仗吗?”

    居于东北边陲的燕国使团正使道:“当时你们三家分晋,倒是没有想过休战安乐吧。”

    燕国和赵国相邻,少不了有些摩擦。此时出言讥讽,直指赵国曾参与灭掉晋国的事。

    这一下席间气氛剑拔弩张,焦灼之时,楚国使团并未做和事佬,而是趁机笑话燕国道:“一个个穿得如狗熊一般,东北蛮夷,也好意思揭短骂战吗?”

    燕国居于最北边,的确穿得有些厚。

    没想到楚人说话牙尖嘴利,殿内立刻乱糟糟似乎要吵起来。

    姜禾扶额看着他们。

    吵吧吵吧,最好掀桌子干架,打得鼻青脸肿谁都不认识,她好趁机溜出去。

    只是这些人到底只动嘴不动手,吵了没一会儿,忽然有一个清亮柔和的女声问道:“依各国长辈之见,华夏七国,如何才能休战呢?”

    问话的是魏忌的妹妹,魏子佩。

    如燕语莺声,她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待使臣们看到魏子佩眨着一双大眼睛,恭谨地看向自己,顿时又灭了七分火气。他们有些不好意思地整理衣冠,端坐如仪。

    然而却没有人回答魏子佩的话。

    是什么引起了长达五百年的战争?

    是狭隘,是乐观,更是身为治理国家的门阀士族,不得不扩张领土掠夺资源,用以养活百姓。

    何以休战呢?不是没有人想过,却得不到答案。

    坐在姜禾身边的赵政微微抬头,看向四周。

    宴会开始到现在,他第一次对一件事感兴趣,那便是各国使团如何回答。

    如何回答,便意味着他们的国君如何思考。

    知道一位国君如何思考,便知道这个国家的方向。

    过了许久,喝得已半醉的韩国国君韩安抬头道:“依本王所见,七国之间若想休战,非要上下施行仁义教化,以仁德教养天下。”

    施行仁义教化,便可以休战吗?

    座间不少人摇头。

    楚国使团正使微微咳嗽道:“依愚臣所见,七国国君应该选出强者为尊,其余各国若有战事,便由强者论断,方能避免战祸。”

    这句话引得燕国使臣讥笑道:“强者为尊?好大的口气!”

    姜禾想了想燕国距离楚国的距离,非常确信燕国敢如此三番五次挑衅,是觉得反正离得远,楚国打不过来。

    她不由得笑了,赵政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疑惑。

    此时有人问魏子佩道:“那么依公主所见,七国如何才能休战呢?”

    姜禾也抬起头看向魏子佩。

    在魏国时,常常听魏忌说是他亲手带大了这个妹妹。

    那么她的观点,或许便是由魏忌言传身教而来。

    魏子佩脸上露出少女的骄傲,却又故作谦虚道:“依本宫浅见,若想七国休战,非要有‘制衡’二字。”

    魏子佩缓缓站起,她的手臂在身前平平滑动,仪态优美神情郑重道:“所谓‘制衡’,就是指七个国家之间,相互忌惮而不敢战,不能战。比如雍国忌惮赵魏结盟,故而休战;楚国忌惮燕国遥远,故而休战;齐国忌惮退无可守,故而休战;至于我魏国,则因为被群雄环伺,故而休战。这样一来,人人忌惮人人惧怕,便不会打仗。”

    原来是这样。

    这倒是把帝王之术用在了各国之间。

    也就只有魏忌的妹妹,可以眼界如此开阔,能三言两语权衡利弊,讲出这许多。

    座中有人轻轻抚掌,也有人大声喝彩,更有人举起酒杯遥敬魏子佩。

    只是魏子佩的视线看过一圈,却落在了姜禾身上。

    “本宫想向雍国王后请教,本宫说的这些,对吗?”

    正在看热闹的姜禾被人提及,转头向魏子佩看去。

    这小姑娘的眼神里充满敌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姜禾看了看赵政。

    赵政仍旧端正地坐着,似乎并不在意姜禾如何回答。

    也罢,就知道齐国公主八字不好,到哪里都有人找上来切磋。

    姜禾看向魏子佩,摇头道:“不好。”

    魏子佩的脸瞬间红了。

    姜禾接着道:“非但不好,更是痴人说梦。雍国忌惮赵魏结盟吗?岂不知雍国可以联合燕国韩国夹击赵魏;楚国忌惮燕国遥远吗?大可以借道齐国伐燕,只要许以土地百姓,齐国王室乐意得很;齐国怕退无可守?本宫母国粮草丰盈岛屿万座,再不济也能守上十年八年;至于你魏国,群雄环伺之下首先变法图强,只为夹缝生存吗?公主年幼,相信你兄长即便教你‘制衡’二字,也不是这个意思。”

    姜禾额前的东珠掩面遮挡了她的神情,但她的声音字正腔圆又抑扬顿挫,说的更是这几个国家都懂的“雅语”,顿时令使团人人变色噤声。

    韩国震惊于自己竟有用处,燕国畏惧地看一眼楚国,魏国使团羞恼又激动,而姜禾身后的雍国大臣,都不由得抬头看向姜禾。

    他们神情复杂,眼中滚过亮光。

    当初反对齐雍联姻,是怕国君被齐国公主蛊惑,影响大计。

    哪知道这公主竟如此睿智聪慧,简直可做国君助力。

    在因为震惊而凝滞的宫殿中,赵政忽然开口问:“那依王后见,该如何平息五百年以来的战火?”

    姜禾淡淡一笑,抬眼看使臣们犹疑的神情,朗声回答道:“以战止战!战,战到强者吞并弱者,战到胜者剿灭败者,战到七国只剩其一,那其一便是华夏天子,九州神龙!”

    六国尽灭,余强者为王!

    “哒”地一声,赵政手中的杯盏跌落在地。

    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在使臣们被这想法惊骇到瞠目结舌的安静中,站起身。

    东珠掩面轻轻晃动,赵政试图看清姜禾的眼睛。

    他的心中似有潮水澎湃而来,与嶙峋的山石击打在一处,奏出激越的战歌。

    “姜禾,”赵政唇角微动,声音低得只有对面的女子能够听到,“姜禾!”

    殿内陆续喧闹起来,有人赞同有人驳斥更有人借机说雍国王室太过好战。

    可只有赵政盯着姜禾的脸。

    这张脸上的每一条弧度,他都很清楚。

    可他还是忍不住看着,忍不住猛然张开胳膊,在众目睽睽之下拥姜禾入怀。

    “姜禾,姜禾!”

    他在她耳边一声声唤她的名字。

    似乎姜禾刚刚说的话不是在言明她的观点,而是在喊他唤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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