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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火烧眉毛


从兰亭剧院里飘出慷慨豪迈的唱词,一声声似是要划破这沉沉夜幕:“大丈夫东去浪前叠,趁西风驾着这小舟一叶……”

        苏嘉言被谢泽雅狠狠地压在玛莎拉蒂的座椅上,匕首的利刃离她的脸不到一寸,而她一动不动,目光落在虚空处,眼眸如潭水幽黑。

        谢泽雅眼中怒火焚烧,“傅宁砚喜欢的不就是你这张脸吗?!我今天就把它划烂了,看你还怎么妖妖调调地勾引他!”

        苏嘉言依旧没动,仿佛死过去了一般,眸中没有半分神采。那唱词依旧不断地飘出来:“……大丈夫心烈,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

        “说话啊!”谢泽雅双手颤抖着又将匕首推近了一分,冰冷的刀锋紧贴着她白皙的脸颊,“你不是最爱说些淫词艳曲吗?在宁砚的床上不是说得很好听吗?!说话啊!”

        苏嘉言这才将目光转过来,盯着谢泽雅,极短促地笑了一下,“我的脸,不就是你的脸吗?”

        谢泽雅手顿时一抖,一滴血珠迅速沁了出来。

        刺目的血红仿佛一瞬间将谢泽雅所有的愤怒都激发出来,她抵在苏嘉言肚子上的膝盖狠狠往下一压,将沾血的匕首提起,对准了苏嘉言深黑的眼珠……

        *

        *

        *

        一年前。

        傅宁砚刚到兰亭剧院一号厅的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婉转的曲调,却是《思凡》:只见那活人受罪,那曾见死鬼戴枷?啊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他站着听了片刻,买票到最后一排悄然坐下。

        今日的剧目是《春香闹学》《拷红》和《思凡》,主演是剧院的当家花旦,老先生陈梓良的得意门生苏嘉言。

        苏嘉言穿蓝黄白三色相间的戏服,脸上虽涂了油彩亦能看出眉眼如画,一双眼睛尤其多情漂亮,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清雅风流。傅宁砚早就听说曾有人邀请苏嘉言参加饭局,出的价码比给娱乐圈当红影星的都高了一倍不止。

        如今亲眼见到,他反倒觉得那个价格太过寒酸了。

        傅宁砚自诩不是什么文人雅士,也从不附庸风雅,却还是坐在后排入迷地听苏嘉言唱完了这一出《思凡》。

        散场之后,傅宁砚也不急着走,他看着苏嘉言捧着现场观众献上的百合鞠躬谢幕,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玩味的笑。

        ---

        傅宁砚办事极少亲力亲为,但这次却难得有兴趣亲自挑选房子。离栖月河不远的一处别墅,虽不是最新,但贵在环境清幽。

        司机谭睿也看出他心情愉悦,便试探问道:“这次就是苏小姐了?”

        傅宁砚背靠着椅背,闭眼养神一派闲适,听谭睿这么问,微微一笑,“你看过她的戏吗?”

        谭睿摇头。

        昆曲演员毕竟不比娱乐圈明星,再者兰亭剧院太小,苏嘉言再红,也不如崇城大剧院里一个末流的花旦知名。

        “她长得像一个人。”

        “谁?”

        傅宁砚笑着摇了摇头,不再回答。

        见面的地点挑的是一家高档的私家菜馆,若非崇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轻易进不去。傅宁砚在包厢坐了五分钟,就听见走廊里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他将衬衫的领带微微扯开,好整以暇地等着敲门声响起。

        “请进。”

        苏嘉言穿一条乳白色的长裙,外面罩一件枣红色的针织开衫御寒,长发柔软地披下来,气质清雅宛如推窗而见的一轮浅月。

        傅宁砚将一只白瓷杯子斟上茶水,“苏小姐请坐。”

        苏嘉言有几分局促,然而还是莞尔一笑,在傅宁砚对面坐下。她脸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笑起来宛如一夜春风吹醒桃花,眼中波光潋滟让人心醉神迷。

        傅宁砚也是一笑,将茶杯递给苏嘉言,“大红袍,不知苏小姐喝不喝得惯。”

        苏嘉言浅浅啜饮一口,浅笑道:“茶很好喝,傅先生费心了。”

        傅宁砚喊了服务员上来点菜,每点一道便征求一遍苏嘉言的意见。等菜点完之时,他已经知道苏嘉言祖籍是在南方,小时候家乡发洪水,房屋被淹,父母双亡,她和弟弟苏懿行一起被陈梓良收养,从小跟着学昆曲。

        “令弟也在学昆曲?”

        “不,他在崇城大学读书。”

        “大几?”

        “明年毕业。”提到弟弟,苏嘉言眸光更显温柔。

        傅宁砚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成绩很好?”

        “嗯,他很聪明,不像我。”

        “苏小姐过谦了。”

        菜馆人少,菜上得很快。知道苏嘉言不能吃重油重盐,傅宁砚点的菜都非常清淡,还特意让人炖了一小盏燕窝。

        苏嘉言吃饭的动作也非常斯文,举手投足落在旁人眼里都是享受。傅宁砚吃得少,基本全程都在观察她。两人吃饭途中并无任何交谈,待服务员撤了菜,今日的交锋才正式开始。

        傅宁砚爷爷退休前在军中任要职,到傅宁砚这一辈时傅家已基本由政转商。这次崇城东南静霞区的黄金地皮,各大地产商争夺已久,最终还是批给了傅家。兰亭剧场,就在开发区域之内。这也是傅宁砚今天能够将苏嘉言邀请出来的原因。

        “苏小姐想必已经知道,这次静霞区栖月河一带商品房的开发,是由傅家负责的。”

        袅袅茶烟之中,苏嘉言敛了笑意,“傅先生,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兰亭剧院已有百年的历史,我不希望……”

        傅宁砚伸出一根手指,阻止了苏嘉言剩下的话,意味深长笑道,“苏小姐,我是商人,商人总是无利不起早。”

        形势急转直下,苏嘉言顿时一怔,局促地搓了搓手指,“那傅先生是希望……”

        傅宁砚狭长的眼中眸光微闪,他站起身,伸出修长的手指抬起苏嘉言的下颔,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的眼睛,“我可以将兰亭剧院打造成栖月河的文化中心,也可以将其夷为平地。结果如何……全在苏小姐一念之间。”最后一句他说得极轻,带着恶质的笑意,如同耳语一般。

        而后在苏嘉言惊惶的目光中,他猝不及防地低下头含住她的唇。与想象中的柔软甜美别无二致,他将苏嘉言拼命挣扎的双手钳住,霸道地攫取她口中的芳泽。

        苏嘉言从未遭遇过这样耻辱的冒犯,挣扎之间,绝望如黑水一般淹没头顶。直到此刻她才骤然明白,之前傅宁砚的道貌岸然,恭谨尊敬,不过是一场漫长的前戏。

        两分钟后,傅宁砚方才恋恋不舍地放开,苏嘉言怒极,甩手给了他一巴掌,“无耻!”

        傅宁砚却似毫不在意,他闲闲坐回自己的座位,狭长深邃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苏嘉言,“相信苏小姐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

        三年之前,苏嘉言就已经觉察到了兰亭剧院的到座率不如以往,如今更是每况愈下。去年大批演员集体跳槽,去了崇城大剧院——那里无论是舞台效果,演出机会和工资待遇,都比兰亭剧院要好得多。如今还坚持留在兰亭剧院的,都是陈梓良亲手带出来的弟子。

        陈家代代相传的戏班,到了陈梓良晚年,终究是没落了。

        苏嘉言回到剧院的时候,陈梓良的房间还亮着灯。后院许久无人打理,那方石磨旁边已有杂草冒出头。苏嘉言心里一阵刺痛,静静地看了半晌,转身慢慢走回自己房间。

        第二天清晨是被一阵吵嚷的声音惊醒的,苏嘉言披衣出门,却见三五个师兄弟正站在门口,而和她一直搭戏的静雪,脚边立着两只大行李箱——这形势不言自明。

        “静雪,你就这么走了,对得起师傅吗?”一个师弟紧紧拽住静雪的手腕。

        “我也没办法啊,我妈病了,那么贵的医药费……”静雪掩面痛哭。

        “要多少钱,我借给你,你不能在剧院正需要人的时候一走了之。”

        苏嘉言一阵心酸,说话的师弟还需要存钱结婚,哪里有余钱借给其他人。她正要过去调解,陈梓良负手从房里出来。

        “师傅,静雪她要走了……”

        “她已经跟我说了,让她走吧。”

        师弟怔怔地松开静雪的手腕,“师傅……”

        陈梓良已走到门口,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正厅门口的匾额之上,“去通知大家,想走的去账房结了工资,今天一并走了吧,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都是人之常情,我陈梓良不怨大家,只希望出去之后,继续将昆曲发扬光大。”

        几个人都静静地立着没动,静雪哭着跪下,朝着陈梓良重重磕了一个头,“请师傅原谅弟子不孝。”

        陈梓良没有转身,只是举起手来,轻轻地摆了摆。晨光熹微,他的身影被得很长,看来萧索无比。

        小半个上午,除了静雪,还走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苏嘉言最小的师弟,善演丑角,去年才登台演出,一折《双下山》唱得格外精彩。

        都定下来之后,苏嘉言陪陈梓良在书房喝茶。

        “嘉言,你若是有想法,也尽可自行离去,不要被所谓‘得意门生’束缚了。“

        苏嘉言垂着头,“师傅,我不会走的。”

        之前崇城大剧院的经理人来找过她,给出的工资是这里的十倍。但陈梓良于她有知遇之恩,更有养育之恩。

        陈梓良长叹一口气,一夕之间仿佛老去十岁,“嘉言啊,我一出生就在剧院,少不得死了也一把飞灰洒在这院子里。人各有命,我陈梓良只是愧对老祖宗传下的基业。”

        陈梓良穿着唐装样式的外衣,鬓发发白,前几年还精神矍铄,如今还是显出了几分颓态。苏嘉言心中刺痛,想着傅宁砚说的话,便觉重重的阴影都压了下来。

        从窗口望出去,就是她自小练功的院子。不管是严冬还是酷暑,她都是雷打不动的五点半起床,练两个小时的基本功之后再去吃早餐。她六岁失去父母,在剧院已经住了整整十八年。陈梓良于她,是师更是父。

        陈梓良常说自己生是剧院的人,死是剧院的鬼——她又何尝不是。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眼睁睁看着兰亭剧院化为废墟——那等于是生生夺去陈梓良的性命。

        若保住剧院的代价就是与魔鬼做交易,少不得,她只能孤身前往,单刀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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