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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独身篇 秋




信子从在女子大学读书的时候,就有了才媛的称号,大家都认为早晚有一天,她会在文坛崭露头角,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有人还宣扬说,她在读书的时候就写了自传体小说,多达三百多页。

但是自从毕业之后,事情就变得没那么简单了,母亲多年守寡,一个人抚养自己和妹妹,如今妹妹还在女子学校读书,想到这些,信子便没办法任性的坚持自己的心意。因此,在她开始写作之路之前,不得不先考虑俗世中必须考虑的婚姻大事。

信子的表兄俊吉,那时候还在大学的文科系读书,他也希望自己将来可以称为作家。信子和自己的这位大学生师兄一直来往频繁,而且,他们之间还有文学这个共同爱好,因为日渐亲密起来。但是,和信子不一样,俊吉对以托尔斯泰为代表的主流文学思想毫无敬业,他总是显摆那些法国舶来的讽言警语。俊吉这种嘲讽的态度,经常会让凡事坚持谨慎严肃的信子生气。但是,信子尽管生气,但是也认为俊吉的讽言警语中也有一种不能被轻视的东西。

因此,上学的时候,信子和俊吉常常一起看展览、听音乐会,且每次自己的妹妹都会同行。来回的路上,三个人有说有笑,只是偶尔,妹妹照子会插不上话。不过,照子还是小孩子,边走边看橱窗里的太阳伞、丝绸披肩之类的,即使插不上话,她也不会不高兴。不过信子如果察觉到,就一定会转换到能让妹妹参与进来的话题。话虽如此,聊着聊着信子就又会忘了妹妹的情绪。俊吉似乎对这些并不在意,在络绎不绝的人流中,他总是一边说着有趣的笑话,一边悠闲的阔步前行。

不管在任何人眼里看来,信子和表兄的未来都是会结婚的。同窗们都十分羡慕信子的未来,尤其是那些压根不认识俊吉的人对她的羡慕嫉妒之情更加强烈——这只能说是滑稽。信子一边否认这件事,这边却又似乎尤以无意的暗示确有其事。就这样,到了毕业时刻,大家都觉得信子和俊吉是毋庸置疑是一堆准夫妻。可是,毕业后没多久,信子却出乎同学们的意料,突然嫁给了一位毕业于高等商业学校的、马上要到大阪某商社赴任的陌生青年。而且,婚后没多久,信子就跟随丈夫去了大阪。据当时去中央车站给他们送行的人说,信子和往常一样,面露欢乐的笑容,还一直在安慰爱哭的妹妹照子。

同学们都觉得难以置信。在难以置信的情绪里,也有一种莫名的欢乐的情绪,还有一种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嫉妒心情。有的人相信信子,认为她是不得不听从母亲的安排。有的人怀疑信子,认为她是变了心。但无论如何,这些即使都是猜测,她们自己也非常清楚。信子为什么没有嫁给俊吉?在那之后,她们经常讨论这个问题。就这样过了俩月,她们就忘了信子这个人,当然也忘了信子想要成为小说作者这件事。

这期间,在大阪的郊外,信子理应幸福的新家庭在大阪郊外安顿好了。他们的新房在幽静的松树林中,松树脂的香味,和煦的阳光——当然,因为丈夫很少在家,租来的二层小楼虽然生机勃勃但是却过于安静。在安静的午后,信子经常觉得心情不好,每当心情低落的时候,她必定会从针线箱的抽屉里拿出整齐的叠在最下面的粉红色信笺。信笺上用钢笔细细密密的写着:

——只要想到从今天开始,我和姐姐就再也不能生活在一起了,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便泪流不止。姐姐,恳请你,恳请你原谅我,姐姐为我做了如此大的牺牲,照子难以言表。

姐姐都是为了我才会订婚。即使你不承认,但是我心里明白。我们一起去帝国剧院的那天晚上,姐姐问我是不是喜欢阿俊。你还对我说,假如我喜欢的话,姐姐一定会成全我,让我和阿俊结婚。那时候,姐姐已经看过我写给阿俊的信了吧。找不到那封信的时候,我确实怨恨过姐姐。(很抱歉,只是这件事,我就充满了歉意。)因此,那天晚上姐姐对我亲切的话语,我一直觉得是嘲讽。你必定还记得,那时候我还很愤怒,也没认真的回答。但是两三天之后,姐姐突然订婚了,那个时候我想即使是死,也要跟姐姐表达歉意,因此我知道姐姐心里也喜欢阿俊。(不要不承认,我看在眼里呢。)姐姐如果不是照顾我的感受,必定会和阿俊结婚。虽然这样,姐姐却反复跟我说,说你心里没有阿俊。就这样,姐姐违背了自己的心意结婚了。我心里最在意的姐姐啊!你还记得吧,我今天把我养的鸡也带来了,让它也跟姐姐告别。原本,我是想让我养的鸡和我自己一起跟姐姐致歉。但是,最后对此毫无察觉的妈妈也哭了。

姐姐,明天你就到大阪生活了。但是,恳求你不要忘记妹妹照子。我每天早上喂鸡的时候,都会因为想到姐姐而流泪……

每次看到这封少女气息慢慢的信,信子都会不由的流泪。尤其是想到照子在中央车站前偷偷塞给自己这封信时的样子,信子就会更加心痛。但是她如今的婚姻,难道真的像妹妹所说的那样是彻底的牺牲吗?这个怀疑让她哭过之后的心情更加消沉,为了不沉浸在这种消沉中,信子一般会让自己沉浸在欢乐的感伤中,眺望松林的绝美风景——阳光洒在松林中,从朝阳到夕暮。



新婚的三个月内,像一般的新婚夫妇一般,度过了幸福的时光。

她的丈夫是一位不爱讲话的人,稍微有些女性气质。每天从商社下班回来之后,晚饭过后的几个小时,他一定会和信子一起度过。信子边做一些编织的手工,边对丈夫谈一些自己关注的流行小说和戏剧,偶尔谈话中还会夹杂基督信仰的女子大学的人生观。晚饭过后,丈夫小酌过后脸色微红,打开晚报放在膝盖上,静静聆听信子的讲话。但是,他从未表达做自己的意见。

基本上每个星期,丈夫都会带着信子到大阪城里或者郊区游玩。每当在火车、电车等公共场合,看到那些大吃大喝举止粗鲁的人,信子就会越发觉得彬彬有礼的丈夫高雅不俗,是自己的骄傲。的确是这样,不管是帽子、西装,还是红色的高腰皮靴,丈夫的衣着总是光鲜亮丽,散发着好闻的香皂的香气。这在暑假期间,他们夫妻一起去舞子参加聚会,和那些同在一个茶室的丈夫的同事们相比,信子就更加感到自豪。不过,信子没想到,丈夫和那些看起来粗鲁的同事们似乎关系很好。

过了一段时间,信子想到自己的文学梦,于是在丈夫外出的时候,她便开始写一两个小时的文字。丈夫得知这件事后,微笑的说“我的信子快要成为女作家了呀。”但是,虽然她很努力的思考创作,但是下笔却很艰难。她经常会注意到,自己以手托腮,听着松林里的蝉鸣出神。

很快夏天过去了,初秋来临。有一天,丈夫去商社上班前,想要换干净的衣领。但当时所有的衣领都送去洗衣店了。丈夫非常爱干净,于是耷拉下了脸,一边整理西裤的吊带,一边反常不悦的叨叨:“你只忙着写小说,那我可惨了。”信子只好垂着眼睑,默不吭声的为丈夫清扫外套上的灰。

过了两三天,丈夫谈论着报纸上写的粮食问题,衍生到希望家里的家用可以节省一点。“你也不能永远像个女大学生一样。”——丈夫还丢下了这样一句话。信子毫无兴致的听着,手里认真的给丈夫的衣领绣装饰。但是丈夫显然很固执,依然不停的叨叨:“比如你手里的这条领饰,买别人现成做好的,更划算吧?”信子没话可说,丈夫也情绪阴沉,兴味索然的看着商业杂志。但是,卧室关灯之后,信子背对丈夫躺着,低声说:“我以后再也不写小说了。”丈夫没回复。过了一阵,信子又说了一遍刚才这句话,声音更小了。没多久,她开始轻轻哭泣。丈夫斥责了她几句,她的哭声依然时有时无。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信子又依偎在了丈夫身侧……

第二天,他们像往常一样恩爱。

这天晚上十二点过后,丈夫依然没下班回家。信子等到深夜,丈夫才带着一身酒气踉跄的进门,醉的自己都脱不了自己的雨衣。信子眉头蹙了起来,利落的照顾丈夫,帮他脱下衣服。虽然这样殷勤,但丈夫依然口齿不清的嘲讽:“今晚我晚回来,你的小说应该可以写的更快吧。”他像个唠叨的女人一般,反反复复说着类似的话。晚上,信子躺在床上,泪流满面。假如照子看到自己的这般光景,必定会和自己一起哭吧。照子,照子妹妹,我只能依靠你了。信子在心中反复思念自己的妹妹照子,在丈夫酒气熏天的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但是,第二天,他们又恩爱如初似的。

直到深秋,相似的事情发生了好几次。渐渐地,信子创作小说的时间越来越少,丈夫也对她谈论的文学不再感兴趣。每晚,他们对着火盆坐着,也就是讲讲家庭琐事来打发时间,而且丈夫小酌后似乎对这些话题更感兴趣。信子谨小慎微的观察丈夫的深色,可是丈夫似乎没有察觉,咬着最近新留起来的胡须,比以往更加愉快,沉吟的说:“那么之后,我们生个孩子如何……”

彼时,信子表兄的的作品开始在那段时间开始发表在每月的杂志上。信子嫁人之后,不再和俊吉写信,似乎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有关俊吉的事情,诸如大学文科毕业之后,创办了同人杂志等等,都是从妹妹的来信中知道的。有关俊吉的事情,信子也不想知道。但是,看到表兄的小说达标在杂志上,信子觉得亲切如常。信子看着小说,多次一个人不由的露出微笑。小说中,俊吉像往常一样,跟宫本武藏很像,主要使用嘲讽和戏谑两种写作方式。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品,信子觉得表兄看似轻松诙谐的讽刺文风后面,好像有一种寂寞的、反常的、自我放逐的感觉。与此同时,她为自己的这种感受觉得愧疚。

从此之后,信子更加温柔贤惠的照顾丈夫。丈夫察觉到,坐在中长火盆对面的妻子,略施粉黛的脸上洋溢着温柔的笑容,看起来比以前更加年轻漂亮。她边做针线活边谈论他们夫妻在京东举行婚礼的甜蜜往事。没想到信子记得如此清晰,丈夫意料之外的开心。

“你竟然连那些小事都记得这么清楚啊。”丈夫笑着调侃,信子默默听着,只回以一个媚色。但是,至于自己为什么可以记得如此清楚,她也说不清楚。

不久之后,母亲写信给自己,信里说妹妹照子已经完成了纳聘仪式,俊吉在山手郊外建了新房,等待迎娶照子。信子马上给母亲和妹妹照子回了长长的祝福回信,当她写到“因为除了自己家里无人照料,尽管自己很想去,但很遗憾的确无法亲临婚礼现场……”的时候,不知何故,她数次写不下去。写不下去的时候,她必定会远眺松林,看着初冬的天空下,郁郁苍苍的美景。

当天夜里,信子对丈夫说起妹妹照子的婚事,丈夫像以往一样微笑,颇有兴致的听她模仿照子讲话的语调。但是,信子却觉得她是在对自己讲述照子结婚的事情。“好了,早点睡觉吧。”——两三个小时候之后,丈夫一边摸着胡子一边起身离开火盆。信子不知道送什么贺礼给照子好,她无聊的用火筷子在炭灰上写字,她抬头突然对丈夫说:“想到我也有妹夫了,总有些奇怪。”“这有什么奇怪的,你有妹妹啊。”虽然丈夫如是说,但信子还是若有所思般沉默。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照子和俊吉举行了婚礼。那天,未到中午,就飘起来雪花。信子一个人吃完午饭,总觉得鱼的味道一直留在口中。“不知道东京是不是也下雪了呢?”她若有所思的仰躺在起居室的长火盆旁一动不动。雪越来越大,但是口中的鱼腥味却一直还在……



第二年的秋天,信子陪出差东京的丈夫,一起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丈夫要在短暂的出差期间完成很多工作,因此只匆忙带着信子看望了一下母亲,就再也没时间陪她外出。信子去郊外看望妹妹照子的时候,也是一个人乘车到电车终点站新开发区站,然后坐人力车去的。

照子的新婚房屋在城镇和大葱地的交接地带,那附近以新建的出租房为主,房子盖得很是密集。每家每户的构造都差不多,包括带檐的大门,光叶石楠篱笆,甚至晾晒衣服的竹竿都没什么差别。新房子这么普通,信子心里有点失望。

但是,等她敲门的时候,来开门的竟然是表兄。看到久违的信子,俊吉如以往一般开心的叫“呀——”,信子这才注意到,俊吉不再是从前一般的寸头了。“真的好久不见呢。”“快点请进来,不过十分不巧,照子不在家,现在只有我自己。”“照子去哪了?”“她和女佣一起出去办事了。”信子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羞耻感,她默默脱掉那件镶着华丽里子的大衣,挂在玄关的一角。

俊吉邀请她到书房兼客厅的八铺席房间坐下,屋里散乱堆放着书籍,尤其是阳光照耀下的隔扇旁边的紫檀书桌周围,凌乱堆满了报纸、杂志和稿纸,让人眼花缭乱。房中唯一能看出有年轻妻子共同生活的痕迹的,只有放在壁龛旁边墙侧的一张新古琴。有那么一会儿时间,信子打量了整个房间。

“看到了你写的信。知道你最近会过来,只是没想到是今天。”俊吉亲切的望着信子,点燃了香烟。

“大阪的生活如何?”“阿俊你过得如何?幸福吗?”信子察觉到,聊了几句之后,从前的熟悉和亲切感再次在她心理重生。虽然过去了两年的时间,他们也几乎没有写过信,但是这段尴尬的记忆并没有像想象中那么样让她觉得烦扰。

他们围坐在火盆旁边烤手,谈论很多话题,包括俊吉的小说创作,共同认识的朋友,还有东京和大阪的不同等等,似乎有聊不完的话。可是,他们两人好像商量好一样,完全不谈家庭开支方面的任何话题,这让信子深刻的干说道,她是在和表兄聊天。

但是,他们是不是也会有沉默的时刻。这时,信子就面带微笑的望着火盆。她心理若有似无的期待着一些什么。但是,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俊吉总会适时打破沉默,找到共同话题,扰乱她的心绪。慢慢的,她不由不观察表兄的神情,不过他看起来神色自若,没什么不自然。

没过多久,照子回来了,看见姐姐,她兴奋的抓着姐姐的手不舍放开,信子激动的笑出眼泪来。一时间,两个人忘了俊吉的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问对方去年分别以后的生活情况。照子神采飞扬,脸上带着红晕,告诉姐姐她还在养鸡。俊吉抽着烟,望着激动的两个姐妹,心满意足的微笑。

这个时候,女佣也回来了,并递给俊吉几张明信片。俊吉马上坐到书桌前,刷刷的开始了写作。发现女佣之前并不在家,照子好像有些意外,说道:“所以,姐姐来家里的时候,没人在家吗?”“当时只有阿俊在。”信子故作镇定。这个时候,俊吉扭过头来对照子说:“茶也是我替你沏的,你要感激你的丈夫。”照子恶作剧般对着姐姐笑了起来,却故意没搭理丈夫。

不多片刻,信子、妹妹、妹夫一同围坐在晚饭桌旁。听照子跟大家炫耀,晚餐的鸡蛋都是家里养的鸡下的。俊吉作为妹夫一边热情的劝信子喝葡萄酒,一边谈一些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论调:“人们是靠掠夺维持生活的,从微小的地方来看,比如我们吃的这鸡蛋……”但是三个人当中,俊吉毋庸置疑是最爱吃鸡蛋的。照子觉得这很搞笑,像稚子般笑起来。有感于饭桌上的气氛,信子情不自禁的想起来自己在遥远的大阪松林中的起居室里度过的寂静黄昏。

吃完晚饭后的水果之后,还有很多话题没聊完。小酌后微醺的俊吉表兄盘膝而坐,漫漫长夜的电灯下,他开始兴致盎然的开始炫耀自己独特的俊吉式诡辩。这种意气风发的谈论,勾起了信子已经慢慢忘记的青春时光,说“那么我也开始我的小说创作吧。”表兄用内尔蒙的警言作答“正是因为缪斯们都是女人,因此,男人才能俘获她们。”信子和照子站在一条战线上,反对内尔蒙的权威论断。“如果这么说的话,那么只有女人都当音乐家了吗?但阿波罗就是男人啊。”照子严肃的回答。

夜逐渐深了,信子终究住在了妹妹家。

临睡之前,俊吉从檐廊上的一扇防雨门里走到了狭小的庭院中。接着,他招呼了一句:“今晚的月亮很不错,出来一起看啊。”也不知道是叫谁。信子一个人走在俊吉身后,在檐廊处换上了庭院木屐。信子光着脚,没穿布袜,感到有些许清冷。

微微月光下,表兄站在庭院一隅的一颗干枯的扁柏树下,仰望夜空。“这里的草生长的很茂盛啊。”荒凉的庭院令信子有点害怕,她小心翼翼的靠近俊吉,可是俊吉依旧仰望夜空,低喃道:“今天是阴历十三呢,怪不得月亮如此呢。”

片刻沉默之后,俊吉默默的扭过头来,对信子说:“去鸡栏看看它们吧。”信子点头默认。鸡栏的位置在扁柏树对面,两人并肩前行,走到那边。不过,鸡栏里,除了鸡散发的气味和隐隐约约的光影,再无其他了。

俊吉看着鸡栏,喃喃自语:“它们睡着了。”

“它们是被人们抢走了蛋的鸡……”信子不由得的这么想。

两人从庭院里进屋时,照子正望着丈夫书桌上的电灯出神。灯罩上有一只绿叶蝉在爬行。



第二天,早晨。俊吉穿着他仅此一套的西装,早饭后匆忙出了门,据说是要参加亡友一周年忌日的扫墓。

“等我回来,我中午之前一定能赶回来。”他手里拎着西装,反复叮嘱信子。信子纤细的手上拿着俊吉的礼帽,递给他,沉默的笑笑。

照子把丈夫送走之后,邀请姐姐在长火盆对面坐下,给姐姐沏了茶。她好像也很多开心的话题,诸如邻居太太的事、访问记者的事、还有和俊吉一同去看外国歌剧团的事等等。信子却心绪不加,等她自己意识到的时候,才注意到原来自己一直心不在焉。但自己是为什么这样,信子自己也搞不清楚。

挂钟响了十下的时候,信子懒洋洋的抬起垂着的眼睑,说:“阿俊怎么还没回来呢。”照子听了姐姐的话,也看了一眼挂钟,却出乎意料的冷淡的说了一句“还没有”。在照子的回复中,信子察觉到了沉浸在对丈夫餍足爱意的心绪。想到这里,她的心情越发低沉。“阿照多么幸福啊。”信子把下巴缩在合服的衬衣领子里,戏谑的说道。那自然流露的羡慕的语调,溢于言表。照子却入稚子般天真的笑着瞪了一眼姐姐:“你笑话我啦。”随后,她又马上撒娇的补充了一句,“姐姐过的也十分幸福呀。”正是这句话让信子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信子抬了抬眼睑,反问说:“你真的这么觉得?”这话刚出来她就懊悔了。有那么一刹那,照子的脸色有点奇怪,她看着姐姐的眼睛,也露出后悔的表情。

信子强迫自己微笑:“你能如此想,我也就能真的幸福了。”

两个人之间安静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挂钟的嘀嗒声,长火盆上铁壶里水烧开的咕嘟声,清晰可听。“难道姐夫对姐姐不体贴吗?”最后,照子还是怯怯的问了出来。她的声音里不由流露出同情的意味。但是,这时候的信子最受不了的就是同情。信子打开报纸摊在自己的膝盖上,低垂的眼睛望着报纸,故意没回答。东京和大阪报纸一样,也刊登着粮食价格的问题。

没多一会儿,照子轻轻地哭泣声在静静的客厅响起。信子抬起眼睑,将视线从报纸转移到长火盆对面的照子妹妹。“别哭了。”即使姐姐安慰她,照子还是忍不住一直流泪。信子莫名觉得残忍的愉悦,有一瞬间她沉默的看照子哭的微微颤动肩膀。后来,为了防止女佣听见,信子走到妹妹近身,以极轻的声音对照子说:“假如是我做错了,我为此感到抱歉。只要阿照生活幸福,对姐姐来说就是最大的幸福了。相信我,只要阿俊体贴阿照……”信子说着这些话,似乎也让自己感动了,声音也感伤起来。忽然,照子放下掩面而泣的衣袖,抬起含泪的双眼。出乎意料的是,照子眼里除了嫉妒的火焰,看不到半点悲伤和愤怒。“如果是这样,姐姐……昨晚姐姐为什么还要……”话说了一半,照子又开始埋在衣袖里痛哭。

两三个小时之后,信子再次坐上人力车,向着电车终点站新开发区奔去。透过摇晃的人力车前篷的私房窗口,照子望着外面的风景。城郊附近的房子、染上秋色的杂木树渐渐远去。假如要找出什么永恒不变的物体,可能只有秋日天空薄薄的浮云吧。

信子的心出奇的寂静。因为默默的放手,所以才有了如今的寂静。照子发泄完心中的嫉妒情绪之后,又轻易的和信子和好如初,回到了往日亲密的状态。但是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这些一直都在信子的心里无法消散。信子没有等表兄回来,还是提前坐上了这辆人力车,那个时候她心里就知道妹妹照子从此就是外人了,她的心如坠冰窟。

恰在此时,信子无意中的一瞥,竟然在车窗外看到了远远走来的表兄俊吉,他一手拿着手账,从容的走在杂乱的街道上。她心里开始纠结了,究竟是停车,还是就这样错过?她控制自己心里汹涌的波涛,有一刹那,她在车里犹豫不决。片刻间,俊吉离她的距离越来越接近,他在温柔的阳光下,在水洼遍地的路上,缓缓走来。

“阿俊!”刹那间,信子的唇瓣之间漏出了呼唤之声。这个时候,她无比熟悉的身影表兄俊吉已经来到车旁。可是,她又迟疑了。片刻之间,篷车和对此毫不知情的俊吉错过了。寂静的天空微微浑浊,房屋越来越稀疏,高大树木枝头染了秋色……远郊的街道一如往常,行人寥落。

“秋……”

寂静的车篷下,信子沉浸在寂寞的情绪里,若有所失。

一九二〇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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