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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云去苍梧湘水深


时入五月,清华台中兰花盛放,修枝翠叶葳蕤繁茂,雪色素颜,玉骨冰心,丛丛簇簇点缀于兰池御苑,美不胜收。

夜天凌今天来清华台,正遇上卿尘小睡未醒,便独自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兰香如缕,淡淡缈缈,萦绕琼阶玉栏,午后的清华台安静得似乎能感觉到兰芷飘浮的香气。夜天凌看着卿尘宁淡的睡颜,只觉身边再有多少繁杂之事也并不如何,可是想到她因有孕而欣喜的样子,御医私下说的话仍旧沉沉压在心头。

卿尘诊出身孕的当天,御医便如实禀告了他。卿尘上次因剧毒小产,使得身子亏损甚重,幸而近几年有良医良药悉心调治,才不至于缠绵病榻。但她素有心疾,怀孕生子都是极危险的事,几名御医谁也不敢保证安然无恙。眼见着数月过去,产期将近,她虽表面上一切安好,人已明显消瘦下来,明明时常精神不济,却总在他面前硬撑着,只要问,就是没事。他似乎觉得这个孩子是慢慢拿她的气血精神去养成的,那点将为人父的喜悦早已全然不见,取而代之尽是担忧。更何况此时此刻,这个孩子是天子唯一的血脉,多少人等着看着,心思各异。

“皇上。”碧瑶进来轻声禀道,“湛王求见。”

夜天凌点点头,起身步出殿外。他走不多会儿,卿尘便也醒了,虽说醒了,却浑身懒懒的不愿起来,以手撑额靠在榻上,过了会儿,问碧瑶道:“是不是皇上刚才来过?”

碧瑶笑说:“皇上坐了好一会儿呢,娘娘睡得沉,都没有醒。方才湛王来了,皇上便去了前殿。”

卿尘点点头,虽是天天进宫,但湛王极少到清华台见皇上,今天突然过来,或者是有什么急事也说不定。最近不知为什么,皇上与湛王似乎不像以前那样融洽,虽然夜天凌对此只字不提,但女人的心思最是敏感,岂会察觉不到他们两人间微妙的变化?形势在变,人也在变,在天家与权力这条路上,没有永远的对手,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卿尘心中微微轻叹,这时候外面不知为何传来些慌乱的声音,她蹙眉问道:“怎么回事?”

碧瑶出去看了看,过会儿回来道:“前殿一个侍女拿错了东西,惹得皇上发怒,没什么事。”

卿尘凤眸掠过垂帘,复又落回碧瑶身上,淡声道:“别拿这些搪塞我,到底怎么了?”

碧瑶见她静静看住自己等着回话,显然是不信皇上会为这点儿小事责罚侍女,犹豫片刻,最后还是道:“湛王……不知怎么和皇上吵起来了,皇上震怒,连晏奚都被赶了出来。”

天际云低,廊下风急。前殿之外,内侍宫女前前后后跪了一地,晏奚那乌漆笼纱帽下鬓角微乱,缕缕尽是薄汗,神情间难掩狼狈。

卿尘踏上殿阶,晏奚吃了一惊,忙道:“娘娘怎么来了?”

卿尘往大殿里看一眼,问道:“为了什么事?”

晏奚方要回话,忽听殿中铮然一声脆响遥遥传来,似是杯盏落地飞溅,紧接着一阵无声的死寂之后,脚步声起。

卿尘蓦然抬头,幽深的大殿中,只见湛王快步而出。

因有大半年未曾见面,乍然相遇,夜天湛一愣,卿尘心底亦涌起莫名滋味。

依然是身长玉立,依然是丰神秀彻,风雨浪涛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岁月的痕迹,举手投足间仿佛仍是当年楚堰江上那个翩翩公子。只是抬眸相对,千帆已过尽。

他像换了一个人。若说昔日是春风下明波风流的湖水,那么眼前的他便是秋雨过后的长空。

秋空风冷,如他此时看她的眼神。

风过面颊,吹起衣衫乱舞,夜天湛只停了一下,神情冷漠,转身举步。

“王爷。”卿尘在他经过身边的时候叫住他,略一思量,温声道,“许久未见了,不知王爷愿不愿陪我散散步?”

清华台,御苑兰若万丛,深处翠竹三千。

修竹幽篁,苍翠如海,天低云暗,密密翠墨的颜色随风长倾,如轻涛拍岸,层层起伏,飘飘摇摇。

夜天湛站在竹亭之中,一言不发,神情冰冷,卿尘立在他身后,亦不知该如何开口。

风吹衣袖,急急振响,夜天湛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却是满心翻江倒海。自恃权重,目无君上,现在就只差没有明指他觊觎皇位,意图对未出世的皇子不利,甚至对皇后心怀不轨了!他覆手竹栏之上,修长的手指静衬着竹丝的纹路,如玉温文,却不由得重重往下一沉,只听咔啦一声碎响,那竹木被他当中震开,裂痕深深,直透两端。

风乱,几片竹叶翻飞而下。

夜天湛翻腾心中的那股怒火随这一击泄去不少。卿尘微微吃惊,过了一会儿,柔声道:“皇上就是那样的脾气,吃软不吃硬,有些事,你别和他硬顶,缓一些反而会更好。”

若是能缓,又何至于到今天?夜天湛冷笑,掷下一句话:“卿尘,抱歉了。”

卿尘心间一凛,夜天湛眼底波澜翻涌,转身,一丝笑容却淡若微风,“事情总会有结果的,不是今天,便是明天。但有件事我还没有放弃,他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卿尘,你可愿再考虑一下?”他的话语低缓而平和,却让卿尘心底凉意陡生。

他在面前凝视着她,让她觉得这是他最后一次说这样的话,如此坚韧的目光,深深隐在他清朗的眼眸底处,逐渐划出一道万丈深渊。

卿尘周身如坠冰窖,匆匆道:“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

夜天湛看她一会儿,一次又一次,她总是用这种最真实的冷静来回答他的话。他唇角渐渐转出一丝薄笑:“你这个女人,有时候真让人觉着不像女人。”

卿尘心里纷乱,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句:“我只是个女人。”

夜天湛徐徐笑说:“我当然知道,否则我也不要。”

卿尘一时无言以对。夜天湛却忽而笑容一收,极认真地说了一句:“卿尘,那对我来说不一样。”

“不一样吗?”

“不一样。”

卿尘扬眸与夜天湛对视,心中忽然平静如水。曾经恩怨,曾经爱恨,起起落落兜兜转转,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误入这红尘一场,多少年岁月,这两个在她的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给了她所有,此生此情,她可以用所有孤注一掷。

就在这一刹那间,卿尘的注视竟无由让夜天湛生出些不安,仿佛她心里下了一个重要的决断,而使得那目光摄魂夺魄,要将他看成透明的一个人,他听到她用极轻的声音道:“这一生,我欠你的。”

一句话,便是一生吗?

夜天湛道:“欠着吧,多欠一点儿,说不定你早晚要还我。”

卿尘道:“让我想想,该怎么还。”

夜天湛轻轻一叹,不语。

卿尘道:“你若没有急事回府,便陪我再走走吧,很久不见你,倒觉得有不少话想说,这时不说,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说。”

夜天湛闻言,神情间闪过一丝阴郁,终究没有拒绝。

穿过竹林,九曲回廊曲折,下临兰池,岸芷汀兰烟波三千,一片迷蒙浩渺。

风满楼,雨意渐浓。卿尘却同夜天湛淡淡说笑,不知不觉已绕这长长回廊沿湖走了数周。夜天湛几次问她累不累,她都笑着摇头,将话题岔开。夜天湛此时觉得她的脚步越来越慢,看她一眼,便站下道:“坐一会儿吧,我走累了。”

卿尘面上略有些倦色,见他看过来,微笑着点了点头,扶着雕栏坐下。夜天湛毕竟心中有事,一时看着烟波沉沉的湖面出神,突然听到卿尘问他:“王爷,如果我能说服皇上支持你清除凤家,你愿不愿答应我,绝不会做任何对他不利的事?”

夜天湛惊诧回头,几疑自己听错了话,“你说什么?”

卿尘道:“若我保证皇上也不会对你不利,你能否答应,终此一生,待他如兄,如君?”

夜天湛僵了片刻,霍然起身:“不可能!你给不了我这个保证,我也一样给不了你。”

如果以前还有这个可能性,但现在,一切的可能都已变成了不可能。

卿尘道:“如果我能呢?”

夜天湛盯着她,目光深黑一片:“事到如今,这岂是一句承诺便能解决的问题?你不妨问一问他,他做得到吗?”他重重一甩袍袖,叮的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从他袖中掉出,落在卿尘身旁。

一支淡色玉簪,简单的样子,润泽的光。卿尘愣了一愣,吃力地弯腰去捡,旁边迅速伸来一只手扶住了她。

苍白的玉,苍白的手,苍白的面容。

夜天湛将玉簪捡起来,突然察觉卿尘的手在他掌心微微颤抖,冰凉似雪,抬头见她脸上已毫无血色,身子摇摇欲坠。

“是那支玉簪吗?”她低声道。

“是。”夜天湛来不及掩饰尴尬,匆匆问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卿尘勉强微笑,“原来你还留着这支簪子,其实那时候,我很想跟你道一声谢。这些年来,我知道你一直处处护着我,这……是最后一次……你……”

“卿尘!”夜天湛低喝了一声,卿尘慢慢道:“孩子……要出生了。”

夜天湛猛地低头,惊见卿尘襦裙上已是鲜红一片,那红迅速蔓延,不过片刻便浸透了轻薄丝绢落到细花雕纹的玉砖之上,缠蔓花枝染了血色,浓重刺目。卿尘却似无所觉,“我说过,他死,我随他……你死,我用我的命护着……你相信我……如果……如果我撑不过去……你们……”

周身不知来自何处的痛楚越来越重,越来越急,卿尘紧紧咬着牙关,想凝聚一点儿力量把话说完,却连呼吸都艰难起来,只死死看着夜天湛,目露哀求。

夜天湛面上一片雪白,额角青筋隐现,不知是他的手攥着卿尘,还是卿尘的手攥着他,那支玉簪不堪重力,咔地断成两截,碎面直刺掌心,剧痛钻心。

他忽然极快地低声说了一句:“我答应你。”俯身迅速将卿尘抱起来。

卿尘心头蓦然一松,身子便软软地坠落在他的臂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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