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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周·周四·夜


下班后,凌辰南按约定回到了白晟家——虽然衣服可以日后再还,但白晟毕竟大早醒来就看见荒谬的一幕,又干等了一天解释,再吊人胃口实在说不过去。

到了白晟家按了两次门铃,对方才慌慌忙忙地来开门,凌辰南闻着一股迷之糊味儿,发现客厅里烟熏火燎的。

白晟的叫声从厨房传出:“啊啊啊!着火啦!”

凌辰南跑过去一看——原来是锅里的炒菜油着火了,他赶紧拿锅盖往上面一按,关上煤气打开了窗。

初春的风灌进室内,温度骤然下降,两人迎风沉默。

白晟耳朵都红了,凌辰南脱下外套递给他,自觉穿上围裙,扬起一根手指简短吩咐:“出去。”

白晟毫无异议,抱着外套一溜烟跑掉了。

白晟虽然做饭技术欠佳,但食材倒是切得无比工整,凌辰南很快炒好了菜,招呼对方过来端,两人在饭桌面对面坐下——虽然不是第一次一起吃饭,但在家里自己烧菜吃却十分新鲜。白晟还没从自己作为厨房灾难的打击中缓过来,到拿起筷子时耳朵都未褪色。

饭菜下去大半后,凌辰南注意到对方过于灼热的眼神,想到对方乖乖等待了一天忍着没联系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叙述模式:“昨天晚上,蜂鸟来找我了。”

刚说了这几个字,白晟就扬起眉毛露出吃惊的样子:“啊?”

凌辰南说:“嗯,他……给我打了电话,站在我家楼下虎视眈眈地瞪着我。”

白晟惊得吃饭都忘了,凌辰南觉得他张着嘴的呆萌样有点好笑,但还是控制住表情说:“他也没怎么样,随便聊了聊,但他后来想给学……陆医生打电话取消你们的预约,可以理解嘛,副人格对自己被消除有恐慌,当时情况比较紧急,我就把他给……打昏了。”

白晟虽然惊讶,又露出了恍然的表情,摸了摸脖子说:“怪不得呢。”

凌辰南有点心虚,接着讲之后的事,直到说起蜂鸟暴走砸杯子,对方再一次地恍然,摸了摸大腿前靠近膝盖的地方。

凌辰南更内疚了——他怎么觉得好像自己照顾下来的白晟比没有他时更危险啊。

他掩饰性地把米饭刨进嘴里吃光,慢条细理地咀嚼吞下,继续说今天早上的事。听到“奶糖”两个字的时候,白晟先是吃惊,又有些困惑。

“蜂鸟给他起的名字。”凌辰南解释。

白晟点点头,继续听他说,直到“睡醒之后就变成你啦,接下来的事你就知道了”。

饭桌上沉默了好一会儿,知道他需要时间消化,凌辰南也不催他,自己盛汤喝。

半晌,白晟终于抬起头看着他,说:“第一次知道,他们原来是这样的,在别人眼里看起来。”

凌辰南嘴里叼着一根紫菜,猝不及防地抬头:“嗯?”

白晟斟酌着措辞:“怎么说呢,以前从没有认识的……不,从没有相信的,完完全全知道我是谁的人目睹他们的存在,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是怎么样的。”

凌辰南放下碗:“怎么说呢他们也不能算是你自己……”他忽然停住了,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才是真实的、完整的他。

白晟,蜂鸟,奶糖,过去这二十四小时里所有的他加起来,才是完整的他,他即是隐忍脆弱的,也是恣意妄为的,还是天真无邪的。这是他第一次能够不惧伤害地将自体防御力降低为零,任由所有痛苦挣扎都穿过他透明的灵魂而过,从而以本来的姿态面对世界;这也是第一次在回归自我的时候不再彷徨无助,不再无处寻找答案,而能就着一碗热汤平和地听别人向他叙述经过。

就算那些人格不具备他的意识,他们也是他,保护着他,替他做那个他做不到的自己。

“医……凌……”白晟还是选不出一个顺口的称谓,干脆说:“你,你在,真是太好了。”

他说话的样子,诚恳,纯真,又欢喜。

才不好呢,凌辰南心想,把你打晕过去不说,还把膝盖都搞得伤痕累累,还报废了一条一看就很贵的裤子。

“真的是太好了呢,谢谢你。”白晟又说。

凌辰南也鬼使神差地点点头,说:“是呢。”

这不是白晟第一次向他道谢。

事实上对方经常说谢谢,而且不是那种敷衍的“谢了”,而是看着你的眼睛,还要在谢谢之后加上一个“你”字或是你的名字,让你由衷感到自己被真心实意地感谢了。

但这一次,这一次又比以往又更加叫人不好意思,几句真情告白搞得凌辰南也尴尬了起来。

我要是有脸皮的话估计现在已经红了,他想,幸好我没有。

白晟很主动地表示一定要自己来刷碗,但他看着就没什么做家务的经验,也不知道把碗筷收成一摞再端,凌辰南也不提醒他,看着他来来回回地跑。碗筷全部收走以后,凌辰南不动声色地用湿纸巾擦了桌子,然后尾随到厨房围观白晟洗碗。

看了一会,他发现白晟洗碗的动作也是笨拙得可以,抬头一看,发现对方如临大敌地盯着水槽,好像那是敌占区一样,耳朵通红。

怎么了啊,凌辰南莫名其妙,洗碗需要内力的吗?

于是他继续盯着看,不料白晟把海绵往池子里一丢,溅起了一堆洗洁精的泡泡,有一颗还飞到了他刘海上站好,凌辰南下意识伸手要够,白晟却猛地向后退躲开了。

凌辰南愣住了,手停在半空中尴尬地悬着,白晟说:“你!你你你别在这盯着我看,你过去客厅吧!”

凌辰南有点受打击,收回手说:“哦。”走了两步回头指着他右手边的一叠说:“那些都没冲干净。”

“你!”白晟怒了,满手泡泡地冲过来把他赶走了。

凌辰南有一种被兔子撵出了干草窝的感觉,找出自己花里胡哨的睡衣叠好打包。不久后白晟从厨房走出,看见他整装待发的样子,说:“要,要回去啦。”

凌辰南点点头,白晟也点点头。

那种尴尬的气氛又回来了,凌辰南咽了咽不存在的口水,抬腿就要走,白晟忽然说:“等等,我,我穿个衣服,送你下楼吧。”

凌辰南不明所以:“你膝盖上有伤,别上下楼了。”

白晟说:“电梯呀,没事的!”

他跑回屋里抓了一件外套冲出来,凌辰南一看就皱眉:“这不行,太薄了。”

白晟说:“就下个楼,不会冷的!”

凌辰南板起脸:“那还是别去了。”

白晟皱起鼻子鼓起腮帮,又抓起凳子上搭着的大围巾呼啦呼啦把半张脸全部裹起来,透过毛线瓮声瓮气地说:“这样!这样好了吧!”

越来越凶了,凌辰南想,说:“走吧。”

白晟跟在他身后,虽然只是到楼下还是习惯性地反锁了三圈门。

他手插在外套兜,脸埋在围巾里,又变回了“白晟牌小粽子”,凌辰南歪头看他,心里觉得真神奇啊,换了个人格真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十几个小时前,和他一起站在电梯里的还是一脸不爽态度拽上天的的蜂鸟,如今,被梳起的额发又软茸茸地服帖下来,好像浑身的刺也被拔掉了一样。

白晟露在围巾上面的耳朵尖又开始红了,长睫毛下的眼睛也水光粼粼的,凌辰南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自己看得太直白了。

随即他又更后知后觉地想起蜂鸟的话——“那家伙暗恋跟踪你好久了。”

不不不不不,凌辰南心里猛摇头,也不知道蜂鸟是不是瞎胡说的,移情,这一切都是移情。

可接下来的事,让他清醒地认识到了蜂鸟言论的正确性。

两人一起走出楼道,互相都没有开口,无声地并肩站着不看对方。

然后,远处现出白光,是车前灯,凌辰南伸长脖子:“啊,车来了,那你回去……”

他说着回头,发现白晟靠得很近,他脸上挂着慷慨赴死英雄就义的壮烈情绪,但眼睛里写满了紧张和害怕。凌辰南呆住了,然后,不知怎么发生的,他嘴唇被软软地亲住,脸颊贴上一个凉凉的鼻尖。

大概是什么神发怒了,因为大地开始剧烈地晃动,空气变得非常稀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这一定就是审判日吧!凌辰南想,不然为何我的肌肤灼烧了起来,指尖化成了灰烬,化成了焦枯的死木。

然后忽然间热量又全部消失,白晟的脸离开了,带走了所有的火源,叫他的肌肤又结成冰块,只要触摸就会被危险地冻住。

白晟慌张地后退了几步,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我,我……”

他失败了,最后囫囵地喊道:“对,对不起,我弄错了,对不起!”

然后他飞快地跑走,回到楼道里不见了。

凌辰南依旧站在原地回不过神,直到身边有人对他大喊:“嘿!走不走啊!”

他猛然醒悟,扭头看见出租车司机透过窗子不耐烦地看着他。

“走,咳咳,走啊。”开口说话他才发现自己嗓子如此干涩,于是他试着迈开一步腿,踩在前方的地面上。

地震停止了,神的怒火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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