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紫川秀坐在树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费力而默然地回忆着,力图想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记忆里的最后的一幕是自己被一个强壮的魔族兵掐得几乎窒息了,现在自己怎么还活着呢?他再次努力地想站起来,脚边却碰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他俯身探头,看到了一张血肉模糊的大脸,本来是眼睛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两个血糊糊的黑洞,还在往外淌着血水。被砸裂的下巴骨上晃悠着几根残缺的牙齿、血红的口水和吐出的肿胀舌头。
紫川秀打了个寒颤,他已经认出来了,这就是刚才那个与自己打斗的、企图掐死自己的魔族兵。想起了刚才生死搏斗的一幕,他仍旧心有余悸。昏迷中,是谁救了自己?
紫川秀张望四周,黑沉沉的树林中空无一人。
然而紫川秀没时间多想这个问题,现在还有更紧迫的事情要考虑:自己一方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隐隐地,他有个不敢去想的恐惧:自己的战士是不是已经全部被消灭了?
——不过这个看起来还不怎么可能,因为远远近近的还在不断地传来交战声。
他小心地观察四周,挣扎地走了几步,站在树林的边缘上。在黑暗中,紫川秀远远地往宿营地方向——也就是刚才激战的中心看过去。火焰冲天,在那片飞扬的火焰边上,一场残酷的肉搏战正在进行着,在一片黑暗与赤红的火光交织下的空间里,无数活动的身影在你进我退地对击。士兵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暴怒地对骂着,一边扭打厮杀。刚才黑暗树林中发生在紫川秀所经历的搏斗成百倍地大规模重演了,扭打中的双方士兵掐喉咙、挖眼睛、撕嘴巴、用枪桶、用刀砍、用石头砸,用牙齿咬……一片可怕的叫骂哭号声,有人在呼喊什么,但没有人听得到;奄奄一息的伤兵躺在地上无力动弹,他发出了野兽般的哭号和吼叫:火焰已经烧到他身上了。
紫川秀揉揉自己的眼睛,把战场看得再清楚一点。透过那纷扰的零星拚杀和满眼的血腥,他已经确认了,是自己的人占了上风了,半兽人正在节节推进,魔族正在一步步后退,坚持战斗和抵抗的人已经不多了,只要稍微加重一点打击——紫川秀看得跺脚痛惜,只要他手上再有二十个士兵,从侧翼方向突入魔族的薄弱处,马上就能让魔族已经岌岌可危的战线崩溃。但问题是,他手上一兵一卒也没有,而这样拖延下去,对自己是不利的。这么大的火光,附近的魔族部队肯定已经看到了,他们一定正在赶来中。
紫川秀想了一下,又藏到了大树后面,将手盘在嘴边,模仿起半兽人冲锋时候的低沉而有力的喊声:“呼——卓——拉!呼——卓——拉!”
同时他马上又改变了腔调,用惟妙惟肖的魔族语喊道:“不好啦!他们又来了!”
“呼——卓——拉!呼——卓——拉——!”
“救命啊!啊惨叫)”(魔族语)
这阵精彩的口技表演产生了立竿见影的效果。那些筋疲力尽的魔族士兵听到声音,以为侧面出现了一支新的半战人军队。就像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似的,魔族士兵们所剩不多的战斗意志终于坚持不住了。由第一个人领头,接着所有人都跟着,士兵们丢下了受伤的伙伴,撒开了腿就跑,钻进了黑黝黝的林子里。犹如风卷残云一般,整路魔族部队顷刻间崩溃,队伍里的军官连续杀了几个人都不管用。他只好也跟着跑了。
筋疲力尽的半兽人战士并没有去追击,他们惊疑地停下了手,望着树林的方向。他们不明白,哪里来的第二支半兽人军队在最关键的时候来帮忙了他们?
几个半兽人快步上前走进树林里,探头探脑地想迎接友军,林子里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排排树木静悄悄地矗立在黑暗中。
“你们在找什么呢?”
从树后突然出现的紫川秀吓了半兽人士兵们一跳,等他们认出了这个就是他们失踪已久的长官时,大家纷纷激动地报告:“大人,我们赢了!”
“我们打得魔族兔崽子们落花流水!”
一向沉默寡言的半兽人士兵忍耐不住胜利的喜悦,开始喋喋不休。大家拥着紫川秀说啊说啊说个不停,最后他们才想起了自己进来的目的,一个个奇怪地向四周张望:“嘿嘿,奇怪了,刚才我还听到的,这里有俺们的弟兄的,怎么一个都看不见了?”
“就是,我都听到了,起码有上千人的大队伍的!”
紫川秀微微一笑,将手盘在嘴边再次模仿:“呼——卓——拉!呼——卓——拉!”
半兽人们张大了嘴巴,一个个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他们才终于明白过来,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几个激动的半兽人小伙子上前将无力抗拒的紫川秀一下子扛上肩头,抬出了树林。外面的人看着从树林里出来的这又唱又跳,欢呼雀跃的一大群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几个半兽人抢着向大伙把事情说了,骄傲地宣告说:“是他,光明秀大人,拯救了我们大伙,也拯救了圣庙!他是我们的英雄!”
许多条嗓门在嚷嚷着:“今天,他的功劳最大!”
半兽人们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欢呼声:“光明大人,万岁!”
顿时,喝彩声响应做一片,那股热烈的劲头,仿佛又要开始一场新的战斗似的。
大家把紫川秀使劲地往天上抛得高高的,然后又一下子把他接住,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紫川秀被抛得晕头转向,他知道,对那些淳朴而粗鲁的汉子来说,只有这种方法才能表达他们内心的激动和喜悦。他苦笑,曾经听德伦说过的,以前有一位很出名的半兽人好汉,他平生有过无数的英雄事迹,上山就打虎下海能擒龙,破阵杀敌如入无人之境,一根毫毛没损。可就在他回来时候接受族人的欢呼祝贺时,被大家抛得高高的,结果一下子没接住——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的——这么位英雄好汉就这样挂了。紫川秀不由暗暗祈祷,只希望那群热情冲动的家伙把自己抛上去以后,不要忘记接住。
欢呼过后,接着是清理战场。汗水淋淋的老半兽人德伦骄傲地把缴获的魔族旗帜抛到紫川秀脚下,就那么仰着脸站着,一手叉着腰,鼻孔朝天,一声不吭,那气概,彷佛对他老人家来说,这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罢了,但他面上那期待的表情和眨巴眨巴着的眼睛,分明就在说:“表扬我吧!快表扬我吧!”
紫川秀没有让他失望,他忍住笑,用力的拍着德伦肩膀,着实夸了他一通。老半兽人竖起了耳朵,把那那赞扬的话语听得一字不漏,一边还装出很不在意的样子说:“啥啊!这算啥啊!看咱年轻那头,这点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哪还值得一说!俺年轻那时候,这事情根本不值一提……”不过看他那快活的样子,这事情还是很值得一提的。至于他年轻时究竟如何的呼风唤雨、英雄了得,他老人家就有点语焉不详了,所以紫川秀也就不得而知。
其他的半兽人士兵们也不甘落后,拖着一具具血肉模糊的魔族军官尸体来到紫川秀面前,展示着他们缴获的军官彩羽和缎带,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光明大人,我是多马村的德列!我杀了一个魔族军官!”
“大人,我杀了他们一个,打伤两个,活抓一个!大人,我是哥达村的布乔!”
“大人,我杀了三个魔族兵!我一个人就杀了他们三个!大人,我是哥达村的布殴!
我一个人就杀了他们三个!大人,记得我的名字啊,我是哥达村的布欧!”
士兵们围拢在紫川秀的周围,说啊说啊说个不停,一个个有点兴奋得忘乎所以。紫川秀开始时还在奇怪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后来才恍然大悟:“是了!他们之所以这样,说明他们真正承认了自己是他们的长官。”打完胜仗后,理所当然地要到长官面前请功表现一番的了。
一种难以形容的狂热在那些汗水淋淋的胜利者们之间蔓延。两百多名仓促组合的半兽人民众,击垮了一个五百多人的魔族大队,夺得了旗帜,将对方杀伤无数,杀了对方的十七名军官。开战以来,这是最大的一场胜仗了!
激战后的战场,呈现着的是一副残酷、凄惨的景象。魔族军、半兽人还有人类的遗尸多达三百多,散布各处。
他们就像铺石似的,个挨个躺在地上。那些同归于尽的敌我士兵尸体,常常是一个伏在另一个的身上,互相用牙齿咬着,用指甲抓掐着,抓得是那么紧,以至收尸的半兽人竟然没办法把他们分开。
那些没办法逃跑的魔族伤员纷纷举起了手表示投降,也有的负隅顽抗的,很快被收拾战场的半兽人一刀一个地收拾了。那一片燃烧的营帐中间,现在来回的只剩下半兽人士兵的身影,他们在地上的尸体堆中寻找还活着的同伴,那些年轻的小伙子则忙着收集那丢弃满地的兵器。
紫川秀在战场上来回梭巡,心急如焚,在那些欢呼的半兽人中间,他一直没能看到罗杰和白川等人的身影。他特别注意在刚才激战最激烈的地方寻找,那里尸体堆得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在尸体堆里他找到了几个血肉模糊的人类士兵的尸体,这个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在心里责怪了自己多少遍了,当初不应该那么莽撞,让兵力单薄的秀字营孤军深入,以至给魔族包围了。
他不住地询问附近的半兽人士兵:“有没有看到我的同伴们?”
回答都是千篇一律的:“没有,大人。”几个半兽人士兵也跟着紫川秀一块寻找,他们不时在尸体堆中发现几具人类,便让紫川秀来一一辨认。这时候紫川秀的心就一下紧紧的绷了起来,等到后来又发现并非罗杰和白川二人时,又一下放了下来。
“大人,我们在这里。”
听到罗杰那熟悉的声音,紫川秀猛地转身:在一座烧了一半的帐篷旁边,几个人类官兵正在互相扶持着。
紫川秀猛地冲了过去,一下子冲到了罗杰的身前,紧紧抓住地壮实而宽厚的肩膀,“太好了!你在这里!白川呢?”紫川秀的声音中竟然已经带了哭腔。
白川的声音疲惫又憔悴:“大人,我在这里。”
紫川秀惊讶地看着罗杰身边那浑身血污的人,费了好大工夫,他才总算认出来了:“你是白川?天,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白川无力地苦笑一下,指着周围那一层又一层的魔族兵尸体,什么也不用说了,一侧身就瘫坐了下来。紫川秀这才发现,除了这几个站着的人类土兵,地上还有几个或坐或蹲的人类士兵,个个身上负伤。他望向罗杰,罗杰明白他的意思,回答说:“都在这儿了,大人。活着的人都在这儿了。”
紫川秀阴沉了下来,当初跟自己一起出发的五十多名秀字营的精锐好手,现在死得不剩十人。在维斯杜丛林中击垮魔族的一个大队,就为了丛林中这场既无战略意义又无战术价值的交战,为了这个微不足道的胜利,跟随自己一起出战的部下们几乎伤亡怠尽。
望着欢欣雀跃的半兽人士兵,一时间,紫川秀只觉得一阵无力的空虚疲惫感。在一次偷袭战中杀伤了几百名魔族士兵这么个小小的打击,对拥有百万之师的魔族大军来说,这不过是在它那庞大的身躯上挠挠痒,对方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他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念头:“我们费尽全力地做了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有没有人受伤?”紫川秀环视众人问道,问了又觉得不妥:眼前几个人哪个不是身上大伤小伤处处的,赶紧更正说:“我是说受重伤的?”
大家一个个地检视自身,都说没有,都只是皮肉伤,还有太累了,并不严重。白川眼尖,惊呼一声:“大人,你的手!”大家这才发现紫川秀的手上血淋淋的,两只手从手腕到手指都是猩红而粘稠的鲜血,在火光映照下,血一滴滴地流下,看上去竟然是黑色的。
紫川秀也吓了一跳,赶紧也检查起自己来,却没发现身上哪里有伤口和疼痛的。
大家放心下来,白川问:“大人,您是不是与敌人交过手了?”
紫川秀记起来林子里碰到的那个魔族兵,点点头,心头却仍旧难以释然:记得当时与他搏斗时,两人都没有见血啊。他闭上眼睛,突然又清晰地看到了那张血肉模糊的大脸,露出的几颗牙齿和那碎裂的下巴上滴着的血红口水。
他身子摇晃一下,心头却突然有了种很恐惧的感觉,却难以具体说清楚那是什么。
他也没有时间来细想,几个半兽人头领跑来请示:战场收拾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可以撤退了?还有,抓到的魔族俘虏怎么处置?
紫川秀一一做了指示,命令他们把战场再细心地搜索一遍,特别注意那些受伤的己方战士,他们有的只是昏过去了还没死,要把他们带走。而战死同胞的尸首,就放一把大火将他们就地火化了。至于那些魔族俘虏,还能走路的将他们带走,重伤不能行走的……
紫川秀犹豫了一下,脑中浮现出那些死去的同伴,咬咬牙说:“杀了。”
黎明时分,完成了战场打扫后,半兽人的队伍开始撤退进了山林中。整个袭击过程不到两个钟头,远远的,可以看见山下的公路上长长的一串火把连绵,那是魔族的增援部队闻讯正在彻夜赶来。紫川秀冷笑一下:留给他们的,只有那一片大火肆虐后的焦黑营房和满地的魔族士兵尸首,他们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帮他们的同伴挖坟立碑。
虽然打败了敌人,但是半兽人的队伍也同样的损失惨重。六十多人战死,受伤的有近百人。这还不包括一同行动的人类部队的伤亡:五十多名精锐的人类好手,能活着回来的只剩九人了。这是秀字营出战以来的第一次惨重挫折,一下子失去了那么多的同伴,队伍里的人类非常的郁闷,情绪低落。
参加这一次战斗的战士身体都十分的疲惫。考虑到这一点,紫川秀直接把队伍带回了圣庙附近的哥达村,给了大家两天的休整时间。刚一解散部队,他自己就先跑到村长半兽人布森家中,把刚刚经历的那场血腥、杀戮还有保卫圣庙的伟大责任……统统往脑后一抛,鞋也不脱地爬上chuang去把被子一盖,马上就呼噜呼噜地睡着了——他实在是太累了,身心疲惫。
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糊中,他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可是眼皮沉重得像有几千公斤重,睁都睁不开,他翻身过去把被子捂住脑袋,身子缩成一团。可是声音依旧固执地直往他耳朵里钻,断断续续的,却不明白什么意思。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半兽人小伙子的笑脸,他嘴巴一张一合的,紫川秀却没听清楚地说了什么,脑子里一片昏沉,迷迷糊糊的。有人端过来盆水和毛巾给他擦了下睑,又有人递给他一杯漱口的水。他机械地做了下简单的洗漱,清醒了一些,问那个始终笑容满面的半兽人小伙子:“你刚才说什么了?”
那个小伙子恭敬地回答:“光明大人,布丹长老和布森村长都来了,就在外面客厅等您。”
紫川秀“哦”了一下,看看窗外的天色,已经是黄昏了。依稀,他还记得自己是快晌午的时候入睡的,喃喃说:“原来我才睡了四、五个钟头罢了。”
可是那个半兽人的一句话吓坏了他:“大人,您是前天上午开始入睡的。
昨天晚上,长老已经来过一次了,可是我们叫不醒您,没办法,他又回去了。”
紫川秀大吃一惊。自己竟然一口气睡了三天两夜,五十多个小时?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他还没来得及想这是什么缘由,那个半兽人已经在催促了:“光明大人,我们长老一直在等您,已经等了很久了……”
“知道了,我就出去。”紫川秀整理一下衣裳,衣服都还是睡觉前穿的,几天没换了,发出股难闻的馊味来。照照镜子,面庞已经长出了黑黑的胡子渣,头发乱得像鸟巢。
他也懒得理会了,随便梳理了一下就出去。
客厅里,布丹与布森正襟危坐,紫川秀走出来,施了一礼抱歉地说:“不知怎么的,竟睡得这么死,有劳长老您多次枉驾,真是失礼了。”他暗暗揣测面前这两人的来意,莫非是不满自己把部队带离开了前线,要求自己再次去作战?若真是这样的话,自己可真的要跟他们说“他妈的”了。自己带来的部队已经几乎伤亡怠尽了,他们还想怎么样?
为了保卫这座该死的“圣庙”,他们莫非是想把整个远东都拉来陪葬吗?
出乎他预料的,对着紫川秀,布丹端坐着深深地一鞠躬,两手踞地,额头都几乎碰到地板上了。布森跟着做了同样的动作。
紫川秀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他吓得跳了起来:“长老,村长,你们这是干什么?
这般大礼,我怎么受得起?”他赶紧上前去搀扶起两人。
布丹长老却不肯起来,沉声说:“光明阁下,在最危急的时刻,您拯救了我们的圣庙,我代表全体佐伊族人向您致谢。今后,但凡光明阁下您有所差遣,远东佐伊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完他才慢慢地挺起身,端坐起来。
紫川秀赶紧说:“长老您言重了。”自己前来的目的总算是达到了,但付出的代价是否太过昂贵了呢?又问:“魔族前进到哪里了?到千尺崖了吗?”他猜这恐怕就是对方前来的目的了,肯定是魔族已经逼近了,需要有人去指挥作战,不然这两个骄傲的老小子怎么会跑过来对自己又跪又拜的。
布森的回答很让他吃惊:“光明大人,魔族已经撤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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