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为卿负天下

“千真万确。你可知慕容瑜当时已狼狈成了什么模样？他躺在泥泞的阴沟里，任由飞舞的枯枝落叶覆着，身上不知挨了多少剑，染得一地满满的全是血，伤得体无完肤。可当他拄剑起身，抬眼对你说这话时，那眼神，与睥睨天下的气势却不曾因了周身的狼狈减弱半分，依旧给人一股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那是天生的王者之气啊。我当时，明明先机占尽，随时可取了他的性命，可鬼使神差间仍是受了他的威迫。且事后回想，亦未觉着后悔。你说这事奇不奇怪？”

“放在别人身上，或许不可思议。可放在慕容瑜身上，便是不足为奇！慕容瑜，他确有一代天下霸主之风。不论何时何地，皆是那样光芒万丈、傲骨铮铮。”我微笑着感慨，带着微微的酸涩，更多的是与有荣焉。

云墨妩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笑：“一代天下霸主，定然心狠手辣，能做一个好皇帝，却不会是一个好夫婿。可七妹，当他与你在一起时，怎生看，都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好夫婿。”

面上骤然发烫起来，我深知此刻她瞧不见我的脸，却仍是不由垂下头去，强自分辨：“四皇姐，你作什么取笑我？他，他是我们的仇人，不论他是一代霸主也好，好夫婿也罢，迟早有一日，我，我会亲手杀了他的。我一定会。”

可我的话里行间字字透着绵软无力，那般不堪一击，连自己都不能说服的违心话，哪里又能教人信服？

云墨妩轻声一笑，眸光陡然尖锐起来，“哦，你果真能么？在他待你那样真心至诚之后；在你们已成夫妻，共过生死患难之后；在他许你后位，许你一生不弃的诺言之后，你自认你复仇的心还能一如从前那般坚定？你敢说面对他的山盟海誓，你的心不曾有过一刻的动容？你敢说面对这样一个爱你重于自己性命的男子，你能坚守住自己的那颗心？有朝一日，当你真的有机会将他手刃于刀下时，你持刀的手不会发抖？你的心不会无声泣血？云墨迟，我看你已于不知不觉中爱上自己的杀父灭国仇人，难道你竟不自知？”

我的心，那样彷徨，那样乱，彷佛是系了无数个死结的绳索，无路可寻。那个感觉，彷佛是独自一人被漫天大雾环绕，不论往哪头踏一步，皆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便会教我粉身碎骨。

“四皇姐，求求你。不要问我，不要逼我。”

手心一暖，是云墨妩过来握住了我的手，渐渐平定我慌乱的心。她搀扶着我到一旁坐下，温柔的目光仿若穿越这颠沛流离的尘世，回到从前，回到我们故国的那段无忧岁月，依旧是那个疼爱我的姐姐。

“七妹，我不逼你，但愿你也不要心魔太重为难了自己。人之一世，你来了，便不能再照原路回去。人走过的路，度过的岁月，喜怒嗔痴，只该为你自己，而不是强迫自己去背负那些原本不属于的重负，苦苦挣扎。这个夫婿，虽说不是你自己挑的，又是在那样的场景下相识，若让你半点心结没有，我想莫说你做不到，便是换了世间任何人也难以接受。可缘分天成，你和他，隔着茫茫人海能相遇相识相知，怎知就不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这些时日，我眼瞧着他为你所做的一切，也不禁感动。这个男子，抛开别的一切不说，于你到底是有心的。你何不好生考虑一番？放下从前的种种，与他重新开始。”

许久，我抬头，睇着云墨妩诚恳的双目，那样清澈的目光里，不染尘垢，唯有真心。

“你，不恨我了么？不恨我夺了秦珩的心，不恨我自小霸道了父皇的宠爱，甚至，也不恨我拥有了你一直艳羡的东西么？你不是已向世人宣称要与我断绝关系，欲将我处之而后快？我怎么觉着，此刻的你，依稀还是从前那个最疼惜我的四皇姐？我怎么觉着，这一切就好像是一场梦，梦里梦外，我都有些分不清了。”

云墨妩长声叹息，那声音里满是伤情，掀开我的轻纱，缓缓拭去我面上纵横的泪水，柔声道：“七妹，别哭。你脸上的伤口还没好，这般，该加重了。”

我低头，那泪却掉得更凶，抱住她，哭喊道：“四皇姐，别离开我，别恨我。这世上，我就剩你一个亲人了。如若你也不要我，那迟儿情愿死在你的剑下。你若再不想见我，就请一剑结果了我，送我去与父皇母后团聚吧。我想他们了，做梦都想，活着实在太苦、太累了。”

云墨妩一把拉起我，疾言厉色道：“谁许你动轻生的念头？人活一世，哪一个又没有自己的苦痛烦恼？倘若你因容颜的受损而轻生，如何配作云氏的子女？而且，自打那一次我与母妃在宫外派刺客欲谋害你性命失败后，我便一直活在内心的谴责中，不能原谅自己。此后，我如愿嫁到了夜国，日日可与陛下相见，心愿已偿，便再也没有动过那样不该有的念头了。再者，如今的你，已不同往昔，我便是再怎么恨你，也是不敢动你一根毫发的。”

我怔怔问：“为什么？”

“因为有人说了，谁若伤了你分毫，定要让他（她）生不如死。若谁伤了你的性命，他就要让天下人血债血偿。不惜将这天下变成人间炼狱，血流成河，也要为你报仇。你怎知，在某人心中，你抵得过这天下，抵得过一切！”

“……”

想着那个霸道残虐的男子，想着他那般孤注一掷为我情愿血染江山的痴心，我到底，做不到无动于衷。从来没有人会这般地看重我，将我视得高于一切，愿意用生命来保护我，可为我得罪全天下的人。我想，这世间，除了他慕容瑜，再也不会有一人能为了我云墨迟去做这般疯狂的事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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