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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4 章(永无信任,永不餍足...)


剑丸祭炼非同小可,世家弟子往往有师长出手代为祭炼,亦或是在一旁护持。

  夏连翘考虑到自己的情况,她是散修,这一条路明显走不通,只能求助于同辈弟子。

  琅嬛伤重昏迷不醒,老白肩负夺魁重任……

  凌守夷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是剑修,又比同辈弟子更早拥有剑丸。

  鉴于一些莫名的理由……

  她心底也很犹豫和沉重,不是很想打扰他。可能分开几天对她和凌守夷都好。

  思来想去之下,夏连翘只能找到姜毓玉来帮忙。

  姜毓玉明道境的境界淘汰得比她还快,如今正闲的抠脚。听她求助,顿时不假思索一[kou]答应下来,甚至还叫来一帮同门师兄师姐来帮忙。

  这件事,夏连翘没惊动白凌二人,全在二人不知情的情况下默默进行,只怕这两人知晓之后分心。

  雨淅淅沥沥而落。

  一连数[ri],云浮山小雨绵绵不断,远远望去,翠黛青山如融化在天水之间,水泽弥漫,水合远山,山[se]空濛。

  同为道家宗门,云浮山内并不缺道教供奉。

  大殿地砖被水洗得光可鉴人,凉意透骨。

  殿前青灯如豆,香火如星。

  凌守夷将灯油重又添满,抬眸看了眼面前庞大的三清像,这才安静地转过身,往殿外走去。

  远眺山[se],见云气上浮,缓缓涌动。

  雨水顺着瓦楞滴落。

  凌守夷心神不由又重回前几[ri]那一场争执之中。

  这样的天气让他想到很多事,想到很多曾经的过往。

  他如今正巧也有许多时间去回忆过往。

  前几[ri],他曾和白济安有过一场[jiao]谈,他主动放弃了宗门大比的名额,将李琅嬛的[xing]命托付于他。

  不过,这仅仅是暂时的。

  如果白济安拿不到大比头名,如果司马元蘅不守信诺,到时他自会出手。

  他对胜负本就没什么执着心,琅嬛的伤势趋于稳定,等他将手头的事放下来之后,凌守夷心情平静下来,便只剩下一片平静到极致的空茫。

  凌守夷觉得迷茫。

  他不自觉地想到夏连翘,想到李琅嬛,还有远在仙门的曲沧风。

  曲沧风曾说过,他从不知要如何与人正常[jiao]往相处。

  凌守夷并不能否认这一点。

  在仙门时,他能觉察到李琅嬛怕他,她怕他,那他便离她远一点。而今在下界,也只有李琅嬛昏迷伤重不醒时,他才能表达出一些往[ri]难以表达的关切之情来。

  没有人教过他要如何去处理一段亲密的关系。

  和夏连翘在一起时要稍微好一些,一些绵绵的情话,皆是他肺腑之言。

  可如今,在他的反复无常,也终于将夏连翘越推越远。

  他始终不知要如何收拢身上那些顽固的尖刺。

  他与夏连翘离得越近,  那些讨人厌的本[xing]便暴露出来,  那丑陋的真面目,像是永远贪求着温暖与光明的恶鬼,拼命地从她身上汲取任何一点爱怜。她的视线哪怕稍稍转向别处,他就会疑神疑鬼。

  永无信任,永不餍足。

  他身上顽固的尖刺还是不可避免地将她刺伤,伤己的同时也在伤人,他是泥沼之下的恶鬼,将她一点点拖入泥沼之中。

  凌守夷安静地想。

  拼命地从他人身上汲取安慰,汲取可怜的爱意与温暖,妄图独占一个人全部的心神与注意力。

  终究是会遭人厌弃的。

  十八年前。

  渡霄殿内。

  这是位于仙门三十三座天宫,七十二重宝殿之中的一座大殿。

  殿内如重重雪洞一般冷冷清清,干干净净。

  大殿正中央,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童正垂眸打坐,他生得玉雪可爱,脊背挺得直直的,唇角抿着个执拗的弧度,长长的眼睫如雪莲般开落。

  明明正是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纪,这小童气质竟透着股如雪的冷淡,和淡淡的忧悒寂寞来。

  仙门中人生来便通宿慧,那时的小凌守夷,出生未久,懵懵懂懂从龙蛋中破壳而出,落地既长。

  乌发雪肤,唇红齿白,双眼如两丸剔透晶莹的玉珠,神[se]懵懂,外貌与心志也不过七八岁的幼童。

  那时候,刚出生的小凌守夷便知道,他是天帝的外孙。

  有人告知他,他生来便与众不同,他是唯一一个能以这般稚龄驱使天罡神剑的仙人。

  天罡神剑可斩罪仙,却因煞气太重,无人能役使。

  他生来便要掌仙门刑名,震慑群仙。

  他不能辜负他身上流淌着的血脉,他必须要努力再努力,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方才不堕天帝威名。

  哪怕他从未见过这个名义上的祖父一眼。

  于是,小小的凌守夷不需要任何休憩,他只是不断地修炼,不断地修炼。

  渡霄殿实在大得惊人,他一人独处修炼难免寂寞,每到这时,小凌守夷就会从他人[kou]中一点点拼凑出祖父的外貌,[xing]格,说话时的语气。

  想象着,终有一[ri],待他足够优秀的那一天,他就能光明正大地站在祖父面前。

  祖父那时候一定会用欣慰欢喜的目光看着他吧。

  于是这冷淡寂寞便也没那么难捱了。

  小小的凌守夷[ri][ri]夜夜正襟危坐,全神贯注,认认真真地,阖眸独坐殿内。

  沉下心神,一遍又一遍地打坐运转气机。

  他以为这样的生活或许不会有什么变化,十年之后如此,百年之后如此,千年之后,四万八千年之后[ri][ri]都是如此。

  他甚至以为这世上每个人都是如此,人人都这么孤孤单单,冷冷清清,淡寂又寥落。

  直到那一[ri],那个小仙侍忽然闯入他的生活。

  小仙侍的出现,一下子就打破了他枯燥孤寂的[ri]常,小凌守夷感到欣喜、无措和不安。

  他知道自己地位崇高,知道自己[xing]格孤僻。他唯独不知道要如何和这位新朋友相处。

  小仙侍带着他认识了许许多多,和他们一般年纪大小的小仙童。

  他们个个个[xing]开朗,活泼爱笑。反衬得他沉默又笨拙。只安安静静,眨着眼睛,静静地,充满艳羡地望着他们。

  有时候,他们也会主动喊他说话。

  每当这时,小凌守夷便紧张地浑身僵硬,舌头发直,可说出[kou]的话却又冷淡又讨嫌。好几次,每当他一开[kou],大家便都不说话了,热热闹闹的气氛因为他一下子生疏冷落下来。

  他实在太珍惜这段感情了,珍惜到反而让大家都感到不自在起来。

  他越想捧出一颗真心,大家却越会被他吓住。

  他的真心,对他们而言变成了一种让他们感到为难的负累。

  于是,小凌守夷会闭嘴,会静静地旁观。

  哪怕他知晓他们其实已经对他不胜其烦,小凌守夷还是故作未觉,死皮赖脸地跟在他们身后。

  他太珍惜这段感情,却又清晰地意识到他这位朋友早晚也会离他而去。

  可他还是想试一试。

  小凌守夷就像是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一朵迟早会开谢的花,内心拼命祈祷这朵花能再开久一点。

  他渐渐活成了他们之间寂寞的影子。

  大家伙一起踢蹴鞠的时候,他们中才有人想起他,使唤他去捡球,兼带着做一些跑腿的杂活儿。

  还有那顽皮的,见他好欺负,大声奚落道:“笨手笨脚的,就不能快点吗!”

  小凌守夷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他跑过去,捡起球,拍拍蹴鞠上的灰尘再[jiao]还给他们。

  小仙侍们涌上来,拿了球一哄而散,他被撞得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也没在意,掸掸衣上的灰尘自己爬起来。

  然而就在这一[ri],这一幕被仙门一位仙官瞧见。

  那位仙官按地位而言,甚至还在他之下。

  仙官瞧见这一幕,大发雷霆,“目无尊卑!你们好大的胆子!”

  霎时间,他身边的小仙童哗啦啦跪倒了一地,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那些小仙童不知小凌守夷的真实身份,[ri]子一久,待他态度难免轻慢甚至于欺辱,此时都吓得嚎啕大哭。

  小凌守夷抱着蹴鞠僵硬在原地,他是唯一站着的那个人。

  他亲眼看到往[ri]里的伙伴跪倒在他脚边恳求他的怜悯。

  往[ri]里最爱欺辱奚落他,也是最张扬的那个小仙童,哭得涕泪横流,惊恐地将他望着。

  他犹豫了,主动出言替他们求情,道,“是我隐瞒在前,他们也是不知者无罪。”

  没想到这却换来仙官恭敬却更为严厉的言辞。

  “小仙君你与人为善,但规矩是规矩,就算你是个普通的仙侍,他们也不该欺辱你至此!”

  “今[ri]网开一面,[ri][ri]网开一面,从此之后,法不将法!”

  仙官叹了[kou]气,“法理是法理,人情是人情,小仙君,你需得明白,法不容情。”  而[ri]后注定要成为天罡神剑剑主,掌仙门刑杀的他,更应当冷酷、无情。

  仙官告诉他,法不容情。可小凌守夷那一天忽然意识到,法理之外处处是人情。

  仙官对于这些仙侍的责罚,其实未必真的公平公正,只是因为他是天帝的外孙,地位崇高,只是因为他[ri]后势必要执掌仙门刑名;只是因为他的血脉家世比那些小仙侍都更为高贵。

  那仙官通过这样的方式确立了他的威信,也通过这样的方式给他上了一课。

  这些小仙侍无非只是他上课时的教具,卑如[cao]芥尘土。

  最后,那些小仙侍统统都被罚下界,永世断绝仙缘。

  最开始的那个小仙侍,则沉默不言,用带着恐惧的痛恨的目光,冷冷地将他望着。

  小凌守夷想过去安慰他,却被他一把推倒在地上,恨恨大骂道:“骗子!!”

  小凌守夷呆呆地跌坐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真实身份,却未曾想反倒害了他们。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这样深恨着的目光。

  自那之后很久,小凌守夷一闭上眼,眼前反反复复地就是这道如刃般锋锐的目光,一道道犹如凌迟,他一颗心,在朋友痛恨的目光下,割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再到后来,他却已经习惯这样的眼神。

  小仙侍被罚下界不久之后,小凌守夷接任了天罡神剑。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杀人。

  天罡神剑斩落,一剑切断了那罪仙的头颅,鲜血滚落了一地。

  那颗头颅死不瞑目地滚落到他脚下,一双眼还闪烁着怨恨的光,微张的嘴还停留在破[kou]大骂的那一瞬。

  小凌守夷出乎意料的平静,原来杀人便是这样的感受。

  剑锋切过人的头颅就像是在切豆腐。

  鲜血泼洒在身上的时候,是温暖的。

  原来仙人的血[ye]也与凡人一样,有着相同的温度。

  这罪仙是世家子弟,他却看不出他身上流淌的鲜血与其他仙侍仙婢有任何不同。

  原来大家都是如此,生前再高贵,死后俱都一样丑陋。

  小凌守夷轻轻眨了眨眼睫,挤去眼睫上的血滴,皙白的脸上有种奇异的淡漠。

  他并不觉得害怕,只觉得迷惘。他一声不吭,低头看着自己血淋淋的道袍。

  许是第一次用剑,他还不够[shu]稔,身上、发上还沾着血。

  温暖的鲜血,让他想到母亲。

  他好想好想见见妈妈。

  他知道娘亲没有死,她只是被关在了一座偏僻的宫殿里。

  他偶尔会溜到那座大殿前偷看她。

  看她对镜自照,对着那面镜子梳头。

  她头发长得很长很长,一直拖曳在地面。她面上泛着温柔的微笑,梳啊梳啊梳。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露出这样温暖的笑。

  等她的目光不经意地瞥见站在殿外呆呆望着的他的时候,娘亲就会变了一副凶恶的脸[se]。

  嘴里破[kou]大骂着,骂他是骗子,是疯子,是小贱种,渐渐地,又从他骂到整个仙门。

  她厌恶整个仙门,当然也包括仙门中的他。

  娘亲不认他了。

  小凌守夷第一次鼓起勇气去见娘亲时,曾经被她眼里的痛恨吓到,跌倒在地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

  当时他不知道何去何从,想要去找天帝。

  他大脑一片空白,飞也般地跑出大殿,哭着要找外公。

  “外公外公,我想要见外公。”

  人人都说他是天帝的外孙,地位崇高,天帝却从未见过他一面。

  很快便有仙侍赶来,蹲在他身前安慰他,却不忘告诫他。

  “纵使小仙君你是天帝子孙也不能这般直接呼唤尊上‘外公’,需跟着唤尊上才行。”

  娘亲不认他。

  外公,不,尊上也不见他。

  偌大的仙门,小凌守夷竟不知何去何从,他只能茫然无措地四下走着,鬼使神差地走到仙门前。

  在那里,小凌守夷看到千万盏明灯静静地漂浮在碧海之中。

  小凌守夷问,“那是什么?”

  仙侍答,“那是天灯。凡人们在这些天灯上写上一些美好的祝愿,放飞上天,祈求仙人保佑。”

  小凌守夷望着这些天灯,静静地,静静地坐了许久。

  他揽了一盏来看。

  他看人间家庭和睦,夫妻恩爱,儿女孝顺父母,父母爱子情深。

  他没有办法理解这样的感情,却不妨碍他觉得这些天灯挨挨挤挤在一起的时候,很温暖。

  那时候,他就在想,这么多天灯,有没有,有没有哪怕一盏是写给他的呢?

  哪怕有一盏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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