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章 大树与渡鸦的欢唱

　　四十年前瓦林兹家先祖为守卫家园与来袭兽潮死磕，其中男儿悉数阵亡的经历，哪怕在宫廷记录中也是相当罕有的血泪一项。

　　结果尽管击退了兽潮，但家园根基的浮岛却受到毁灭性的打击，瓦林兹领就像其别名“黄昏领”那般不可逆转地步入了黄昏。没落的瓦林兹家率领着少数领民在日愈贫瘠的土地里苦苦挣扎，但任凭如何努力，结果也只是随着浮岛不断沉沦而已。

　　混沌兽潮七八十年一轮，帝国历史上因兽潮而没落的诸侯家族数不胜数，而其中投奔别家而获得新生的例子也有许多。假若换成别的诸侯，大概早就选择抛弃本岛到别处富饶领邦寻求避难了。瓦林兹家之所以没那么做，一则是帝国武门犹存傲骨，二则是克洛耶不忍心舍弃那些一路跟随瓦林兹家的忠诚领民。

　　瓦林兹领全盛时期曾拥有三万以上的领民，但此刻仅剩下十分之一不到。想走的和能走的领民都已经离开，剩下的两三千人多是无处可去的老弱妇孺，要是连克洛耶舍弃他们的话，那真的只有在黄昏领等死一途了。

　　故而尽管许多诸侯都曾派使者来劝说瓦林兹家投奔麾下，并许以种种的优厚条件，但都被克洛耶一概回拒了。就算派不上什么用场，身为瓦林兹家主的她也要和瓦林兹民众共存到最后一刻。

　　这是克洛耶许下的誓言。

　　克洛耶打算用生命来实践这项誓言，不过发誓时克洛耶并没想过，某天瓦林兹民众全体迁移到别处领邦的情形。因而拿着夏尔菲家主递来的移民计划书，克洛耶好半晌都没能把脑筋转过来。

　　当然这也怪不得克洛耶。

　　不比得蓝星的广袤大地，盖缇娅浮岛的自然资源都有其限度，再加上混沌兽潮那如芒在背的危机。少数量的移民姑且不论，在莱娅帝国的千年历史上从未有过把某领邦遗民悉数接纳的先例。

　　从领主到家臣到领民，李察打算把瓦林兹领上下一并鲸吞。

　　如此气魄，如此器量，夏尔菲家主绝对是盖缇娅开天辟地以来的头一人。

　　而且李察还不光只是想而已，那份移民计划书从前期的迁移路线到中期的领民安置，到后期的发展规划都做得相当踏实。当然计划书本身出自夏尔菲家的干练秘书官之手，不过此时此刻却代表着夏尔菲家主承诺的份量。

　　“如何？今后就由我来担起照顾瓦林兹民众的责任。以夏尔菲家的名誉保证，绿穗领会成为他们安居乐业的新家园。”李察把手放在胸口，以庄重口吻许诺着。

　　年轻领主的恳切言语，有如灼烈阳光般穿透迷惘进驻了瓦林兹公女的心房。注目着眼前的温和脸庞，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波动袭卷了克洛耶的全身——

　　“为什么？”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克洛耶抬头望着李察，眼中弥散出氤氲的雾气。

　　“绿穗领有接纳黄昏领民的余力，而且，我也想克洛耶留下来。”说到这里时李察顿了下。仿佛不习惯在别人面前吐露心声般，年轻领主害羞地搔了搔脸颊。“我喜欢看到人民安居乐业的光景，也想看到，看到这些的克洛耶露出笑脸的模样。”

　　……………………

　　“想看到看到这些的克洛耶，露出笑脸的模样吗……这句话真不错呢……”金发的侍女长靠在走廊边，注目着斜下方的房间。房间窗户距离加上的阻隔当然听不到两人的对话，但对受过特殊训练的玛丽娅，解读唇语来说却不是难事。

　　“明明都摆进盘子端上桌了却居然没下口，还真是辜负了腐败贵族的特权呢……”玛丽娅颇为遗憾地注目着窗户前的人影，随即就像感到寒冷般的伸手抱着肩膀。“还以为是天真烂漫的少爷，没想到居然转着把瓦林兹领从领主到领民都一并吞下肚子的野心，就那样一步步把人家千金给诱进陷阱……唔哇，真是可怕。”

　　“是你想得太多了。”旁边传来冷淡的声音。玛丽娅抬头望去，只见着黑发的秘书官不知何时抱着文书出现在走廊对侧，朝她投来苛责般的注目。“不要说得少爷好像是阴谋家的样子。会演变成这样也只是顺势而为，而且其中还有你的功劳。”

　　“要是自然而然演变成那样的结果才更让人畏惧吧？”玛丽娅耸耸肩膀，目光落到那边的克洛耶处。“少爷还真罪孽深重的男人呢，不光是身体，可是连灵魂都被俘虏了吧，那位瓦林兹千金。”

　　“……迷上少爷又不是坏事，两情相悦就好。”阿德蕾以稍稍复杂的眼神望向那边靠进李察怀里的瓦林兹公女。随即抱着文书准备离开时，突然“咦”了声掉头望去。

　　“怎么？”玛丽娅疑惑道。

　　“有杀气。”阿德蕾警惕着。

　　“杀气？我怎么没感觉到？”

　　“又消失了，是我的错觉吗……”

　　阿德蕾皱眉瞪着那边房间好一会儿，然后摇摇头放弃纠葛，扯着叫嚷抗议的侍女长离开了那处窥视主君隐私的角落。在两人视线所不及的地方，病床上持续昏迷至今的老者手指微微抽动着，只是这项事实还尚未被任何人所察觉。

　　……………………

　　从小时候起克洛耶就时常做着一个梦。

　　梦中的克洛耶，变成了一只渡鸦在茫茫云海中孤自远飞。凛冽呼啸的风暴，瑟瑟发抖的冻雨，轰隆隆的雷鸣，都曾无数次地把她从梦中吓醒。然而无论克洛耶如何祈求，梦中的茫茫云海里却始终找不到可供落足的地方。

　　今天克洛耶也依旧做着那个梦，但却并不寻常。

　　掠过千篇一律的云海，在那只迷途的渡鸦前出现了一棵郁郁青青的大树。大树那温柔拂起的树冠为她遮去风雨，大树那结实有力的树干让她终于能够收起精疲力尽的翅膀。

　　大树真挚地邀请渡鸦留下。

　　就像鱼拒绝不了水，渡鸦也拒绝不了大树。

　　克洛耶依偎在那棵大树上，从树冠洒下令人心醉的温暖阳光，渡鸦扬起歌喉轻轻哼唱。当不知不觉从梦中醒来时，窗外阳光灿烂，克洛耶感到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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