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发


  按老传统,  农历七月不结婚,新历八月十八日是个顺日子,翟燕和郑大会举办婚礼。

  说起来还有点有意思,  本校学子是禁止在校学生谈对象的,  但不反对结婚,  尤其是77、78级的学生普遍年纪大,  不让人结婚不合理。

  不过大家还是会低调办,  只会邀请几个要好的同学。

  赵秀云夫妇是媒人,  一家四口都受邀。

  一向收到请柬的话,  除非特别说明,  否则家家只去一个人,都不富裕,没得占人家便宜,所以孩子其实没什么参加婚宴的机会,  顶多吃过几次糖。

  小孩子对这些事总是充满憧憬,哪怕是禾儿这个年纪也不意外,她甚至提前好几天想好自己要穿那件裙子。

  改革春风一吹响,  孩子们总是先响应的,其实哪怕前些年,  大人不穿红着绿,小朋友们也都还能打扮得花哨些。

  赵秀云给两个女儿都做了新裙子,禾儿平常外面乱跑,一直没有机会穿,  深觉得参加婚礼是个好机会,  连配什么头绳都想好了。

  小姑娘主意大得很,  人家婚礼前一天,  她连妹妹都给安排妥当。

  方海倒不关心孩子穿什么,  人家平常也不大愿意听他的意见,只说“爸爸挑的不好看”,哪怕是从前偶尔能和他达成一致的小女儿,也在学画画之后,对亲爹偶尔的建议予以拒绝。

  他只关心媳妇,问道:“你不是也买了新裙子,怎么不穿?”

  样式还是新近最流行的,一位法国设计师刚在首都举办了时装秀,由外贸部、纺织部、轻工部联合举办,报纸头条都刊登。

  当然,走秀服装于社会来说有些大胆,巧手姑娘都做了改装。

  方海从百货大楼买回来的就是市服装厂改良后的最新款,抢手得很,用他的话来说“买的人这么多,谁穿都不如我媳妇穿好看”。

  赵秀云拿到手也试过,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裙摆也不短,到小腿肚中间。

  只有夫妻俩在房间里,方海看得眼睛都直了,过后却一次都没见过媳妇穿,这会看孩子张罗着穿裙子,不得不问。

  赵秀云振振有词道:“人家的大喜日子,我穿得得体就行,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也是颇有几分道理,方海面上应,其实心里不觉得这是实话,等孩子不在又问一遍。

  赵秀云没办法,只能实话实说道:“我不好意思穿出去。”

  说真的,她打小好像没怎么穿过裙子,尤其还要露出一截白花花的小腿来。

  她剖析自己一向很有一套,想想说:“我小的时候,我姐给我买过一件裙子。“

  十一二岁的姑娘,含苞待放,学校里都是比她年纪大的男孩子,只穿两次,她就为那些流连于身上的目光不安。

  也不光是男人,还有女人。

  大家会说:“都长这样了,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跟她姐一样,也是个狐狸精。”

  她大姐赵秀丽未嫁之前名声不太好,主要是有俩男的为她打架打得人尽皆知,一个残,一个劳改十五年。

  哪怕那俩都是自作多情,传来传去,也都是女人的错。

  但于赵秀云而言,她一度很活在阴影里,哪怕到今天,可以鼓励孩子打扮,却从来很少在自己身上费功夫。

  衣服换来换去都是那么两套,头发一年到头都扎得低低的。

  方海听完只是生气,说:“关他们屁事。”

  深恨自己当年没有早开窍,把人护在身边,不过他那个时候一穷二白,又能怎么样呢。有些事情不是越早越好的,只有合适的时候才算好。

  赵秀云心里觉得也不关,但她穿上多少有些别扭,只说:“下次我再穿吧,到底是燕燕结婚,我就不太打扮了。”

  这句也不完全是借口,毕竟新娘子要是最好看的。

  于是第二天去参加婚礼,她穿得很素净,蓝色衬衫和黑色裤子,头发仍旧挽在脑后。孩子一人一件淡蓝色的裙子,亭亭玉立。方海一年四季都是制服,大家也都这么穿,有工作,就是身份的象征,一般人还穿不上。

  四口人一起出门,到路口,方海要去新郎家陪着接亲,孩子们想跟妈妈去看新娘子,分两头走。

  禾儿难得穿一次裙子,走路都文雅起来,格子裙摆一动一动的,连弧度都优雅。

  赵秀云今天一早就给孩子绑好头发,两边的麻花绑在头顶,缠上粉色发带,也算喜庆。她忍不住伸手摸,说:“有跟月婷说今天不用等你吧?”

  禾儿其实这两天有点怕妈妈提起几个小伙伴,每次听心里都是一咯噔,眼神有点闪躲说:“说了。”

  赵秀云觉得不对,问道:“吵架了?”

  再好的朋友,也是要吵架的,苗苗昨天还和王雪为丢沙包的时候有没有碰到争起来,这有什么。

  禾儿含含糊糊”嗯嗯“两声,透着一股敷衍劲。

  再也不是回到家,事无巨细要把一天事情说个遍的小孩子了,长大成人好像都有这么一遭,赵秀云早早知道,等这天来还是难掩失落,毕竟苗苗和姐姐的性格不一样。

  她沉默一会,禾儿还以为是妈妈知道自己的秘密,也没敢搭话。

  苗苗被姐姐和妈妈牵在中间,有些迷茫左看右看,母女三个就在一声不吭中到翟燕家。

  人多,赵秀云就活泛,跟熟人打招呼,好听话不要钱似的往外跑。

  大喜日子,就是讨个彩头,说几句话又不费什么力气的,但没让孩子离新娘子太近。

  老家有规矩,这天新娘子最好不碰小姑娘,尤其是她这样没生儿子的人家里的女孩子,讲究的,会因为头胎没生到儿子有些怪话。

  这点上,赵秀云是从不给人留话柄的,只要是她的宝贝姑娘就行。

  禾儿其实想摸摸新娘子头上的小珠子,不过想起妈妈的事先警告没敢说,带着妹妹在角落里吃糖。进门的孩子都给发一大把,苗苗两个口袋都装不下,索性“放一点”在嘴里,两颊鼓鼓。

  方海陪郑大会上门接亲,正闹得厉害,余光里瞥见小女儿的样子,掏手帕给她擦嘴说:“巧克力都沾到嘴边了,记得多喝水啊。“

  他有事情忙,顾不得多说几句,落在有心人眼里,忍不住琢磨开。

  公安学校副校长,乍一听没什么实权,可人家是正厅级,年纪又轻,战友遍地,实打实的有前途。以前人家都说天子门生,他手下带出去的人,哪个不都是交情。

  既然有这层考量,大家就得套交情。

  方海其实有点油盐不进,当然,像他这样实打实立功上来的人,一向是这个脾气,硬邦邦的。可是人就有弱点,好色、贪财、重义、重情,七七八八的总得占一样吧。

  想这些的这个人也是赶巧,正是干纠察的。他其实早知道市里多出一帮子儿童团伙,但大家都不会去计较,要不冰棍厂怎么一到夏天,就那么多小孩子背着泡沫箱去进货,走街串巷卖。

  十一二岁,能搞出什么大动静,顶多想挣几毛钱买糖吃,那真是谁都看不上眼,也没人管,世人对孩子都有一种纵容。

  不过有的时候,用一用也无妨嘛。

  于是喜酒吃到一半,他就去套近乎,再状若无意提起自己对他家孩子的关照。

  多少次,他可都是当没看见,不然就这几个孩子兵,早就全军覆没。

  方海心里一咯噔,他现在面上功夫也修得不错,只打哈哈糊弄过去,甚至还忍到散场回家才提。

  还是先打发孩子们出去玩,才跟媳妇说的。

  赵秀云听一句,神色肃一分,最后问道:“动静很大吗?“

  动静不大的话,人家不至于一个照面就认出来。

  其实是可大可小的事情,家里人要是愿意照应,按他们这样的人家都不算事。

  可赵秀云已经三令五申,不许孩子们太闹腾,挣钱可以,最好还是悄悄的,尤其是小麦,别看现在气氛稍微放宽,她这个年纪可是到能被追究的时候,简直是无法无天啊。

  她也顾不上别的,桌子一拍就说:“看我怎么收拾这几个。”

  说实在的,论教育孩子,方海是不行的,他带兵都从来不讲道理,只出一个拳头。

  这种时候只能退位让贤,说:“打轻一点啊。”

  大孩子了,打管什么用,以前难道打得少吗?

  只能约束一时,不能约束一世。

  赵秀云敏锐意识到,禾儿确实不再是个孩子,她可以允许孩子有主意,但注意太大可不行,心里已经想好一百条,但是说:“等明天小麦他们来再说吧。”

  几个孩子,每天早上都要在巷子口碰头的。

  赵秀云这天晚上已经在酝酿着怎么整治,禾儿却还没发现端倪,第二天照常快快乐乐要出门。

  她整装待发,妈妈就喊她说:“你叫小麦进来一下,我有事找他们。”

  禾儿应声出去,没觉得这是大难临头的前兆,连同小麦姐弟俩和王月婷也浑然未觉,进门还好端端的打招呼。

  狗头铡离头一寸,方海想带着小女儿出门转转,省得孩子觉得被骂难为情,但他才张嘴,媳妇就说:“苗苗不出门,也有她的事。”

  能有她什么事?

  方海现在经人提醒,略一琢磨也能知道,想想两个孩子这么亲密,禾儿现在有的话不一定会跟爸爸妈妈说,但一定会跟妹妹说的,毕竟全天下再没有这么不会泄露秘密的人了。

  得,他索性站旁边监斩。

  这个气氛一出来,几个孩子就开始交换眼神,第一时间,都想到最近的事情。

  禾儿小脸已经开始忐忑,两只手绞着裤腿。

  赵秀云冷笑一声说:“谁先交代啊?”

  小麦心想,我最大,当然是我,率先说:“对不起赵姨,禾儿也是想帮我多挣点钱。”

  她高一的功课已经上得艰难,对高二没多大信心,想着趁这个暑假最好能多有点钱,到时候也好专心学习。

  目的是好的,赵秀云未必不知道孩子们是怎么想,但还是说:“那你又知不知道,你要不是运气好,已经在纠察队的大门口走好几遭了?”

  严重的话就是案底,到时候再多钱也不能够让她上大学。

  小麦脸发白,嘴唇动动没能说出话来,只道:“那我们下次不弄了。”

  赵秀云想听的可不是这个,严厉说:“是不是反复强调过,决不能闹出太大动静来?”

  现在是什么政策,前途未明,好端端的学生,人家发财是恨不得关门闭户不叫人知道,怎么他们不知道收敛两个字怎么写。

  禾儿争辩道:“没有大动静,就跟冰棍厂卖冰棍一样,充其量五毛八毛的。”

  还觉得自己做得挺对挺有理的是不是,还得夸她一句小心谨慎吗?

  赵秀云现在都不拿打人骂人这一套吓唬她,只丢给她一份旧报纸,也就七八年前的事,某地有人因为卖自家编的竹篮子,被判劳改三年。

  一个竹篮子才多少钱?禾儿心里有数。

  赵秀云陈述事实说:“只要想抓你,一毛钱都是大事。”

  她准备的岂止这一份,记忆力好,是连夜搜罗来所有相关的新闻,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有大有小,重则枪毙、轻则罚款。

  禾儿咽口水不说话,显见得是被吓到,赵秀云尤嫌不够,说:“西监狱这礼拜要枪毙的犯人里,就有倒买倒卖数额过大的,要不要让你爸领你去看看。”

  孩子吓一跳,方海也吓一跳,心想有点过了啊,但他从来在这上头是不出声的,只给他们背法律条例。

  其实写的一回事,真的判下来也要看量刑,但这会说起来可都是从严从重啊,把几个抱有侥幸心里的小孩子都吓得不轻。

  赵秀云其实气的还有一个,说:“禾儿,你是不是觉得有爸爸在,哪怕被纠察的人抓到也不要紧?”

  说实在的,禾儿确实是这么想的,她心里觉得郑叔叔无论如何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的吧。

  但她知道这话不能说,只道:“没有被抓过。”

  那是人家不把几个孩子这点事放眼里,要是有心针对,简直是一抓一个准,送上门的现成把柄,先不说家里现在全靠方海撑着,就说他这么多年的努力要是因为孩子耽搁了。

  父女之间难道不会生怨言吗?

  赵秀云冷酷道:“等被抓,咱们全家就等着流落街头吧,到时候你就是真的可以去做乞丐了。”

  这话当然也是气话,禾儿没敢反驳,其实心里已经是被吓坏,她记忆力好,其实还记得看过地主被批、斗,这会想起来更是后怕。

  一通下来,好赖都被镇住。

  赵秀云生怕不够,拍板说:“这么大人了,我也不打你们,从明天起,我给你们一人排三份工,想挣钱就去干这个吧。”

  送牛奶、扫马路、洗碗……

  赵秀云是能用的关系都用上,务必把他们排得一点力气都没有。

  也让他们知道,什么才叫劳动能致富,少整天就想着钻空子。今天钻空子,明天就捅娄子,多少人都是这么一步一步走毁的。

  只要政策还不明,赵秀云决计不许他们犯这样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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