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
福子家在医院后巷, 是个大杂院,巷子被杂物和加盖堵得水泄不通,车开不进去, 方海只能停在大马路边说:“我背老爷子进去吧。”
李老爷子最近见好, 摆摆手说:“就这几步, 我自己走吧。”
医生也叫他没事走走, 有利于恢复。
赵秀云微微点头, 说:“行, 方海, 把这个搬下来。”
别看爷孙俩到家属院的时候没多少行李, 回来可就不一样。
赵秀云这大半年给添了两季的衣服鞋袜,福子的书本学习用品,还有些米面粮油的生活用品她都给准备得好好的。
反正有车有劳力,不用白不用。
方海不许媳妇干活, 自己哼哧哼哧来回跑。
赵秀云打开空置许久的房间,福子没多久前才自己回来收拾过,只有淡淡的灰尘味。
她把爷孙俩赶到院子里晒太阳, 自己打水到处收拾。
好好的人,这么久不见影, 现在回来阵仗还挺大,这一片住的人多,有意无意都来打听。
福子从小在这里长大,街坊邻居她都熟, 这个阿姨, 那个叔叔, 人家问话她总不好意思不答, 紧张地捏着衣角, 生怕说错一句话给赵阿姨添麻烦。
殊不知更惹得人家看她的新衣服,这一身棉布下来,得多少钱啊。
李老爷子见得多,答得滴水不漏。
“一个亲戚家。”
“可怜我们老的老、小的小。”
“我也不太知道。”
……
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赵秀云桌子椅子都擦一遍,直起腰叹口气,这地方着实小,两张床中间拉帘子就用去大半,还零零落落摆着不少杂物,连下脚的地方都快没有。
唯一的窗户边是厨房,也不知道在这还要住多久,赵秀云问:“老爷子,厨房给你搭在外面吧?”
有现成的家伙,凑合弄一个也行。
李老爷子沉默会,说:“原来有厨房,几家共用的。”
他的腿受伤,什么魑魅魍魉都跑出来,福子一个小女孩,哪里招架得住,索性搬到房间里。
赵秀云愣一会,想想说:“在哪间?”
共用的厨房就在院角的小屋里,每家可以摆一个蜂窝炉,一个柜子,原来属于福子家的地方已经被占用。
她大可以强行把地方挪出来,等留下祖孙两个又能有什么好。
赵秀云心中有数,拍拍灰说:“我出去一趟。”
她这一趟去没多久,带回来街道办事处副主任,还是通过陈蓉蓉认识的。
副主任也颇有眼色,说:“你的长辈,就是我的长辈,老爷子以后有什么事,就到街道找我。”
寒暄过几句人走,方海正好扛着最后一袋东西过来,说:“提手断了。”
里头不知道装的什么,他连下手抓的地方都没有。
赵秀云让他先放地方,说:“把炉子先挪到厨房去。”
又提高音量说:“车上没东西了吧?”
“没了。”
“车停在那边可以的吧?”
“可以。”
这人,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什么是配合。
现在能开到车的都不是普通人,后勤也不是谁去借都能借的。
赵秀云这一前一后做完,才叫方海挪厨房,她倒要看看,谁还敢觉得老的老、小的小好欺负。
杂院里的人,多半没工作,靠做街道的散活过日子,都在家,能看热闹的人也多。
平日里顶多有个小吵嘴看,今天是新鲜,穷老头有门富贵亲,那可不跟戏文里说的一样吗,不一会儿就跟阵风似的传出去。
到吃午饭的点,赵秀云也不藏着掖着,上国营饭店打的菜,肉味飘香,吃得人满嘴油。
先敬罗衫后敬人,老爷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拿回大洋房,还得在这住多久,总要让他住得舒心些。
哪怕是要走的时候,赵秀云都大声嚷嚷着说:“别送了,别送了,下礼拜我再来看您。”
方海有点看懂了,又有点没看懂,穿过一条极窄的巷子时说:“这儿跟那边差得可真多。”
平安里路宽,两边还栽着梧桐树,差得能少吗。
夫妻俩现在见天琢磨着小洋房,有些东西,是越想越喜欢,可惜钱不凑手。
赵秀云也是被念叨的,有些后悔说:“早知道不买电视了。”
当时要是把票也卖了,现在家里就有四千块,那明年就能买上,哪像现在抓心挠肝的。
方海现在每天要看一会电视才睡,每天新闻之后就是电影,他尤其喜欢,孩子们都赶不上这劲。
他说:“没事,也就多等一年。”
日子过得快得很。
夫妻俩也是很少不带孩子出门,方海又有些心猿意马,说:“咱俩上外滩走走吧。”
赵秀云心中一动,说:“行啊。”
沪市百年风情,尽在外滩,夏天四五点的风带着热气,吹得人黏腻,太阳斜斜打下来,影子被拉长。
赵秀云把被吹乱的头发绑得更紧一些,夫妻俩隔着半个人走。
一个肩高,一个肩低。
难得的闲暇,方海只觉得耳边清静不少,说:“孩子不在真安静。”
这要是带孩子,媳妇的嗓子就没停下来过,一会说这个,一会说那个。
不骂孩子的时候,她也是顶书卷气的一个人,哪怕说家长里短也是慢条斯理的。
赵秀云昵他一眼说:“不是你的宝贝姑娘吗?”
方海突然笑得不怀好意说:“不是。”
嘴巴无声动动吐出三个字。
【你才是。】
赵秀云分辨好一会才知道是什么,耳朵根子烧得通红,骂他道:“没个正经。”
方海耸耸肩,心想妙手偶得之,我今天这一下真是神来之笔,表现良好啊。
他眼睛望着江面,太阳下闪烁光芒,来往于各处的渔船、货船发出汽笛声,留下余韵。
赵秀云也没什么话要说,四处张望。
这种不带孩子出门玩的时刻,对她来说更是罕见,有一种悠闲的惬意。
她动动手脚,原地蹦哒两下,觉得精神状态良好。
这种时候,就流露出禾儿像妈妈的地方来。
方海有时候总是忍不住去想,如果媳妇也生活在和女儿一样的环境里,是不是能和孩子一样有个幸福童年。
他说:“吃糖葫芦吗?”
赵秀云平常不太爱吃,今天点点头说:“行啊。”
一串六个,她才咬两个,就撇撇嘴说:“好甜啊。”
甜才是好东西,方海接过来拿手上,过会又问:“吃葱油饼吗?”
一路吃过去,肚子圆滚滚,赵秀云差点都忘了自己还有孩子,要回家的时候买了肉,说:“一准在家等急了。”
禾儿今天不急,她这个暑假没有作业,妈妈给了她初中的课本看。
她坐在桌子上看,时不时要催妹妹做作业快一点。
到吃午饭的点,她从抽屉里拿出粮票和钱,带着妹妹去食堂吃饭。
一个荤,两个素,再加米饭,要两毛五。
禾儿大口大口地吃,看妹妹细嚼慢咽的样子说:“你真的好慢啊。”
苗苗咬着肉,摇着头,两颊的肉动起来。
这让禾儿不禁思索,妹妹原来有这么多肉吗?
难怪妈妈说她胖了,这可不行。
禾儿是个很有威严的姐姐,说一不二,当即拍板说:“下午不要做作业了,我们来训练吧。”
就带一个“兵”不够,她勉强再组织起白若云和高明,要不是王月婷跟着哥哥进城去了,她就能有四个兵。
高明无奈觉得这也是过家家的一种,他往那一站,旁边两个就是小萝卜头,眼角余光老是看他的动作,生怕自己做错。
踏步、踢步、起立、蹲下。
苗苗没一会就想跟姐姐撒娇,被无情拒绝。
禾儿说:“慈不掌兵,现在我是你们的教官,部队里没有姐妹。”
话说得真是太像模像样,路过的谁听到不赞一句。
苗苗只好苦着脸接着练,没一会若云奶奶接她走,就只剩两个人。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小丫头往地上一坐,索性耍赖。
姐妹俩都有个共同点,在外人面前那叫一个乖巧,从不闹脾气,对着自己人就不一样。
禾儿习以为常,兜里掏出一块糖说:“练完了,这个就给你。”
看在糖的份上,苗苗站起来拍拍屁股,说:“还有多久才练完?”
一会又一会的,怎么有这么长的一会。
禾儿也没有手表,哄着妹妹说:“等爸爸妈妈回来,让他们看看你今天的表现有多好。”
苗苗内心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咬咬牙说:“好吧。”
就是说话的时候肩膀都耷拉下去。
赵秀云到家楼下的时候,觉得小女儿的魂都去了一半,把她抱起来说:“哟,今天有汗臭味。”
不爱动,也不爱流汗,永远一股小奶味。
苗苗听不得“臭”字,赶紧嗅嗅,说:“香的!”
禾儿多怕她看到爸爸妈妈又要撒娇哭,赶紧说:“是妈妈不会闻,可香了。”
又给妈妈使眼色。
小动作还挺多,赵秀云掏手帕给他们擦汗,高明很快跑回家,只剩下一家四口。
禾儿鼻子灵,问:“妈妈,你买什么好吃的了?有葱油饼吗?有小馄饨……”
一连好几样,都是下午吃过的,赵秀云不好意思地摸着肚子说:“下次再带你们去吃,今天买了肉。”
肉也是很好的,苗苗一下午累得不行,眼睛都亮起来说:“妈妈,要回家吃饭。”
看上去都没什么力气,方海本来赞同小女儿没事多练练,又忍不住心疼抱着她走。
四十斤,沉甸甸的。
禾儿偷偷跟妈妈说:“慈父多败女。”
赵秀云好笑捏她的脸说:“爸爸帮你打掩护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嘴甜得天花乱坠。
禾儿嘿嘿笑,就是不承认。
才没有给她打掩护,她又没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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