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年夜饭,  当然要做得丰盛,鸡鸭鱼全都有。

  今天这只鸡的骨头格外硬,赵秀云砍了两刀,  都没把鸡腿砍下来,  “嘶”一声蓄力,  看样子第三刀想把案板都剁碎。

  方海蹲在地上洗猪脸肉,  带一个小眼眶,  苗苗看了既害怕又想看,  忍不住死死拉着爸爸的衣角。

  他站起来说:“我来吧。”

  这种力气活,  合该他上,  三两下把鸡砍得四分五裂,动作快得赵秀云都来不及喊,只能盯着鸡肉块说:“大的有拳头大,小的只有拇指盖小,  怎么炖?”

  还以为剁开就完事,方海又补几刀问:“可以吧?”

  勉勉强强吧,赵秀云把鸡肉和枸杞一起放进砂锅里,  加上水盖上锅盖煮。

  又把好不容易买到的猪脸肉丢进另一个锅里汆烫,和调料一起煮一会除味。

  苗苗对这块肉很是好奇,  扒拉着想靠近炉子看,家里是不许她靠火的,赵秀云只能从后面拽住她的脖子领说:“怎么了?”

  小孩子特有的天真和烂漫,苗苗的眼睛转转,  很是疑问道:“妈妈,  它没有眼睛吗?”

  怎么只剩一个洞了。

  赵秀云有时候跟孩子胡说八道,  说:“嗯,  不好好吃饭的猪,  眼睛就没了。”

  苗苗惊恐道:“就没了?!”

  赵秀云故意点点她的小脑袋,说:“对,就没了。”

  小丫头摸摸自己的大眼睛说:“我的还在。”

  她虽然没有好好吃饭,但她不是小猪,应该没关系。

  方海好笑道:“人家猪多能吃,你再看看你。”

  这孩子,吃一顿饭真是叫人愁。

  赵秀云原来在老家的时候狠下心整治过,饿她两顿饭,人家还是吃得慢条斯理。

  兴许再多饿一会能有用,可是哪个当妈的能舍得?也不光吃饭,什么事都是慢腾腾的劲。

  陈秀英那天还给她支招着,说给孩子拔懒筋,得拿柳条叶子抽抽手脚。

  寒冬腊月的,上哪去找柳条叶子,寻思等开春沿着河堤去找找,也不是什么封建迷信,就说爱在家里插树枝不行吗?

  苗苗听懂爸爸的意思,说:“我才不是小猪,我很香的。”

  猪是臭臭的,她刚刚都看到了,耳朵里好脏,她的可干净了。

  孩子越是一本正经的,方海有时候就想逗她,说:“是吗,爸爸闻闻?”

  他说着闻闻,其实是挠她咯吱窝。

  苗苗“嘎嘎嘎嘎”笑,像只小鸭子,也只有这种时候,才有属于这个年纪的活泛,过今天四岁的孩子,大部分时间看着都稳得很。

  禾儿就不是那样,进楼道,就得叫道:“妈妈,妈妈开门。”

  赵秀云长舒口气,去给她开。

  禾儿一手一串糖葫芦,炫耀道:“妈妈,我还讲价了!”

  讲价?

  禾儿绘声绘色道:“一串要一毛八,我说我要是叫很多人来买,卖一毛七行不行,爷爷说可以。”

  按说糖葫芦也是不让满大街卖的,这不过年嘛,民兵连的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家才出门没多久,就叫家属院这帮兜里有点钱的孩子分干净,一串少一分也是愿意的。

  赵秀云好笑道:“就你厉害。”

  方海悄声说:“大过年的,人家也不容易。”

  赵秀云斜斜看他说:“谁容易了?又不是强买强卖,咱们禾儿还帮着吆喝了。”

  那还是使劲吆喝,陈秀英正好上门来送自家做的包子,指着禾儿笑说:“你们家这个,从1号楼喊到6号楼,就把满院的孩子都馋出去。”

  过年嘛,大人也情愿对孩子都大方些,哪怕是陈秀英都没叫孩子分着吃,是一个给买一串。

  两个人又说几句,陈秀英急着回家忙活,就告辞。

  禾儿咬着红山楂,嘎嘣嘎嘣响,过一会神色不自然说:“妈妈,牙又掉了。”

  她头回掉牙的时候以为永远不会长出来,哭得跟死了妈似的,这会吐掉血,吃糖葫芦又吃得起劲。

  吃完灌一大杯水,带着在家干坐的妹妹跑出门玩。

  苗苗就吃了两颗,惦记着玩,把自己的宝贝糖葫芦送给妈妈,说:“妈妈吃。”

  这要是掉在地上捡起来的,她就会说爸爸吃。

  方海那天眼睁睁看着孩子这么做,只能叹口气用水涮涮吃下去,不然好好的肉,总不能丢了吧。

  大男人又开始酸溜溜地说:“是没看到我也站在这儿吗?”

  苗苗走路慢啊,居然听见这句,又钻进来说:“爸爸也可以吃。”

  听听,听听,也可以?

  方海没好气拧她的脸颊肉,说:“你啊你,小坏蛋。”

  一点也不疼的,就是说话有点漏风,苗苗说:“爸爸,大坏蛋。”

  赵秀云不爱吃太甜的,咬一口推给他。

  方海吃得起劲,还是说:“你们母女就没有什么第一口的好吃的能给我吗?”

  赵秀云轻飘飘看他说:“我没背着孩子给你好吃的?”

  还说良心呢。

  方海嘿嘿笑说:“随便说的啊,随便说。”

  “那烦请你随便推一下石磨,我要点豆腐了。”

  鱼头汤里是一定要加豆腐的,供销社今天四点就挤的全是人,公社的大集开得比往常早,大家恨不得早早买完,早早回家准备过年,赵秀云抢完肉再回头看,连豆腐渣都不剩,只能回来泡黄豆。

  自家做的,就两个字,新鲜。

  赵秀云打发方海给左邻右舍送过去,还有几位一向有来往的大嫂。

  人才刚回来,黎大嫂家的孩子送半边烧鸡来。

  赵秀云收下来,把黏米糕装一碗,叫孩子带回去。

  方海只觉得一下午送来送去,自家就做五道菜,凑出来十来碗。

  他离家多年,部队里没什么人情往来,上一次这样真切感受到过年的气氛,做少也是十几年前,而且家里穷,过年也没甚特别的,不过多做两道菜祭祖。

  哪像家属院,大家虽然都勤俭持家,可家里头都有个工资不错的,赶上过年,户户飘香,围着院绕一圈就能闻到味。

  方海还请了几位不值班的战友来家里吃饭,也算是老传统,他原来也没少去别人家吃饭。

  有一位特地跟媳妇说:“那就是小张。”

  那位陷进雪里出不来的小张啊。

  赵秀云打量一下,确实不高,笑着招呼大家坐。

  家里摆得开,八仙桌特意换了张大的,能坐十个人。

  男人说说笑笑喝酒,赵秀云应着孩子的话。

  这种时候,都是女人小孩吃得快,赵秀云怕饭菜太冷,又给挨道菜热一遍,这才带着孩子下楼放鞭炮。

  禾儿胆子大,点一个扔一个,苗苗半个人躲在妈妈身后,样子别提多害怕。

  王娟也带着孩子下楼,摸摸她的小脸说:“阿姨抱就不怕了啊。”

  苗苗是个心里有数的孩子,她其实比姐姐更为聪慧,隐约记得妈妈下午好像跟爸爸说王阿姨不好,头一扭躲开了。

  王娟手愣在半空,说:“哟,这是不高兴啦?”

  还是轻轻柔柔地。

  往常苗苗看了她还是高兴的,毕竟小孩子,谁对她好她就喜欢谁。

  赵秀云替孩子找借口说:“怕鞭炮。”

  王娟没放心上,小孩子嘛,脾气没个准的,掏出一盒摔蹦子说:“苗苗玩这个,不吓人的。”

  地上摔一下就炸开,不用点火,赵秀云给孩子也买一大盒,她刚拿到手就扔了个干净,现在只能看着姐姐玩。

  苗苗眼神有点挣扎,过会还是说:“我不要。”

  硬邦邦的。

  连赵秀云都觉得奇怪,把孩子抱起来,摸摸她的额头,也不烧啊。

  王娟也跟着想摸一下,被苗苗躲开。

  苗苗头靠在妈妈的肩膀上,紧张地拽着她胸口的衣服,看姐姐一口气扔出五个鞭炮。

  赵秀云拍拍孩子的背,心里已经拧起来,跟王娟说:“没事,你带倩倩和正义玩啊?”

  说话间,孙正义点一个大的烟花,五光十色在天上炸开,按传统,夜里十二点还要再放一次鞭炮。

  这种事没人管的,中国人最要紧就是这个年。

  王娟笑笑说:“对啊,还跟孩子一样。”

  孙正义挥着火柴盒,问:“赵姨,你们家的要不要我也给点了?”

  “不用,待会你方叔下来点。”

  这声姨,赵秀云是觉得很受之有愧的,但看王娟比她年纪还小,都能坦然被叫妈,别扭劲也只能压下去。

  王娟嗔怪道:“你是自己想玩,才不是想帮你赵阿姨的忙呢。”

  孙正义挠着头嘿嘿笑。

  王娟是真把龙凤胎当自己的孩子,眼神、动作都骗不了人的。

  赵秀云一向觉得自己也算有本事,想想要是换自己,也做不到这地步,是因为太喜欢孙副师,才把他的孩子视如己出吗?

  还是,因为把他的孩子视如己出,才喜欢的孙副师呢?

  赵秀云陡然升起新的念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起王娟。

  年纪正好的姑娘,从小缺少母亲的关怀,把这样的关怀给了其他孩子,成功过一次,是不是就以为,这样可以替代孩子的生母,成为孩子心里最重要的人呢?

  可惜啊,苗苗不是这样的孩子,她有着爱她的父母,连交朋友都很吝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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