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四章 塘马
武清县河西务镇,豪格背着手站在一座横跨运河的木桥上,木桥下不远的河面上,几个人影打着火把,蹲在冰面上仔细查看。
一群包衣在桥头两侧堆积大量柴火,按照原本的计划,右翼应该加快速度,在两天内通过这座木桥,以在河流解冻前脱离水网洼地区域,到时就会烧毁桥梁阻截追兵。
豪格带领正蓝旗接应右翼,从香河返回武清,主力占据了河西务镇,这里与杨村类似,是北运河上的重要节点,运河普通货运和客运基本就在此地结束,漕粮才继续去通州。
河西务两岸的店铺和仓库鳞次栉比,左翼因为提前到达,曾在此地大肆劫掠,掳掠了巨量的财富,现在已经是第二次来这里。
几人从冰面上来,领头的走到豪格身边道,“报主子知道,冰面还能走人,明日若是继续出太阳,就不能走车架了。”
豪格转头看看他,领头这人就是正蓝旗的满洲固山额真达尔汉。
达尔汉低声道,“主子,今日努山牛录下的三个户下人似又染了瘟疫,此三人昨日午前发病,今日午时三人都死了。”
豪格皱皱眉头,“拖走没有?”
“找了几个包衣拖远了,到地方后已将这些包衣全部射杀。”
豪格略微放心,这是他并不愿意再次返回河西务的原因,这是他们经过的地区,之前杀死的人都未掩埋,道路沿途倒毙的人畜更是数不胜数,他的旗下已多次出现瘟疫,这种瘟疫极为凶猛,两三日间就会暴毙,因为应对得力,没有造成大的损失。
清军在天命年间就有应对瘟疫的经验,即便是八旗贵族染上瘟疫,也不允许探视,以此阻断传播链条。但入边作战范围很大,经过广阔的地域,杀死的人畜极多,出现的瘟病与辽东多有不同,作战区域内的瘟病极其凶猛,给清军造成许多非战斗减员,即便是右翼统帅岳托,一旦感染瘟病后也无法救治,甚至因此影响数万大军的行程。
出辽东半年,入边近五个月,清军从上到下都想早日出边,更不愿在可能流行瘟病的地区滞留。豪格也不例外,只希望早些接应右翼汇合,但今天右翼接连传来塘报,他们不但没有加快行军,反而停留下来去攻打一支截断道路的明军,让他极度不快。
他不满右翼再次拖延时间,按照最初的计划,他们此时应该已经到达蓟镇附近,休整人马后等待外面接应,然后在二月二十左右破边而出。
先前右翼在济南拖延十多天,虽然事出有因,但毕竟是耽搁行军时间,左翼原本就满腹怨气,临到武清这里了,右翼又来这样一出,按照现在的进度,无论如何赶不及在二月二十出边了。
到天黑后传来新的塘报,右翼竟然没能攻克那个庄子,塘报中没有详细说明为何没能攻克,但豪格并不惊奇,入边的清军对伤亡十分敏感,攻坚能力一直不强,经常面对一些有备的小城知难而退,攻坚失败是很常见的。
豪格不在意是否攻克一个庄子,但是右翼又耽搁了一个宝贵的白天,自然让他恼怒。
“杜度那边河面开冻了?”
达尔汉点点头,“右翼通报永定河上开裂,午时前后镶蓝旗陷了两个车架,之后在冰面上铺了草木,还能接着过车架,另外一个渡口的镶红旗是陷了骡子,铺了些东西也能继续走,就是不知明日是否还过得。”(注1)
整片地区都到了融冰的时候,河西务也要开冻,眼前这座木桥就要紧了。
“杜度贝勒又来了急信,明国边军这几日老来袭扰,让咱们的人再往南一些,帮着应付永定河北边的边军家丁。”
豪格心头一股怒气升起,他等了片刻道,“达尔汉你派人告诉他,河西务这个桥要紧,正蓝旗只有五百人在这里,还得防着通州的明国宣大人马,河道眼看开冻,杨村过来还有六十里,他在跟那明国人马纠缠,想等到啥时候,我就在河西务接应,不会再往南去,让他立刻北上汇合。”
达尔汉也不想在此时往南,立刻答应道,“奴才马上派塘马。”
……
杨村北方三十里官道上,一长串插着灯笼和火把的骡车前后相连,一路向着北方行进,随着那些灯笼经过,光线照亮了道路两侧破损的车架。
杨光第隐藏在距离官道三十步的黑暗中,秦九泽在他的旁边。北方河西务方向的天空一片昏黄,南边的杨村方向也是同样景象,但这一段的营地却很稀少。
他们昨日参与突袭王庄,午时过后即撤出战斗,由杨村西北往北方潜行,眼前这条官道由杨村穿过武清,经河西务通往香河,是清军的主要行军通道。
经过两个晚上的昼伏夜出,游骑兵避开清军的哨骑,总算到达官道附近,潜入了清军的腹心之地。游骑兵分两路活动,其中一路更靠近河西务,陈斌带两个小队在这里伏击。
一般清军的骑兵会完全控制营地周边地域,但这一片被称为夹河套区域,新旧河道和池塘洼地交错,地形十分破碎,缺少适合扎营的大块地方,周围没有大型的营地,自然也不会有伏路军,适合游骑兵活动。
道路上的清军往来频繁,白天的时候通过远镜侦查,发现了正黄旗的行军队列,道路上一整天车架都没断过,到天黑前才全部过完,眼前这一长串可能是掉队的。由于处于左右翼之间,路面上的清军防备松懈,只顾埋头赶路,完全没有警惕的模样。
这个地方是一片塘湖洼地集中的地方,其间又贯穿着两个旧河道,地形十分复杂,不适合于骑马活动,游骑兵是从隐蔽点徒步过来的,即便是伏击失败,也不用担心被鞑子的骑兵追击。
这类经过的车架队没有什么价值,游骑兵只是目送他们远去。香河至武清的清军云集,左右翼之间会有许多消息需要传递,塘马是更好的目标。
除了这一串骡车外,今晚官道上过了两股清军,每路人数在四人左右,塘马的可能比较大,但陈斌一直没有下令。
杨光第摸到陈斌的位置,在黑暗中低声道,“百总,两股塘马都是从杨村往北的,杨村那边肯定有大事,再来咱们抓不抓?”
“杨村有事往北送信,只有杨村那边右翼的消息,北边再往南传的时候,左右翼的动向就都有了,不动往北的,往南的过来就动手。”陈斌想想又对他道,“尽量一个都不要放走,这样鞑子今晚就不知道咱们在这里。”
杨光第回到自己小队位置,把陈斌的命令告诉秦九泽。
秦九泽沙哑的声音低沉的道,“东虏的塘马,有背旗的那个才是带着信的,沿途凡见塘马背旗,无论官阶先给塘马让路,这人身上消息要紧,咱们要先抓他。”
杨光第把这一点加进去,告诉了身边的满达儿,黑暗中的队员一个一个往下传。
杨光第仔细听着,前面的基本都没有差错,后面渐渐远了听不清楚,当下凝神去听,以免新兵传错了。
突然耳中听到隐约的蹄声,杨光第转头往北方看去,远处出现了几个光点。
夜晚赶路的骑兵,是塘马的可能很大,这一股是从北往南的,陈斌的命令跟着就传过来,杨光第低声下令,游骑兵凑到了官道的路沿下,进入伏击位置,杨光第停下时踩到了一个活动的物件,用脚移动着试探了一下,应当是一具尸体,已经完全僵硬了。
杨光第就蹲在尸体边,等到周围安静下来,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猫叫。
三个埋伏位置分别传回猫叫,杨光第需要确定他们没有走错地方,并且按照规定的射界攻击,否则黑暗中乱打杀会误伤自己人,他尤其不放心几个新兵,这些新兵个人能耐都不错,但比起训练完成的游骑兵,仍然有巨大的差距。
“杨队长,有死人……”
是那个镖师杨仕忠的声音,他跟杨光第在一个伏击位,杨光第转头对他怒道,“伏击不得说话!”
那镖师没了声音,杨光第余怒未消,这些新的骑兵个人战技不错,但仅限于骑行和打斗,这对于押镖足够,对军队来说还远远不够。
这里出现尸体并不奇怪,清军掳掠了大量百姓,当做牲口一样使用,长途跋涉又缺乏休息和足够的食物,身心俱疲之下,体质稍差的就可能累死,清军经过的路上,倒毙的人不绝于途,杨光第也看得多了,即便半夜碰到也并不害怕。
官道边没有树木,不便拉设绊马索,杨石三和满达儿各自带着一个新兵,在路面上摆放用绳索串好的铁蒺藜,每串是九个,片刻就摆放了十多串。
官道上的光点摇晃着近了,杨石三几人回到路面下,和秦九泽等六人手执步弓,安静的隐伏在黑暗中。
杨光第没有用鲁密铳,因为火绳会在夜里暴露位置,火光逐渐接近,队列里面五个人,似乎第四个有背旗,但与前方骑手距离拉得特别长。
杨光第紧紧的握着飞斧,对方距离拉得太远,自己的埋伏圈没有那么长,很容易漏掉人。
已经能看清火光中清军的面孔,看衣着都是绵甲,头上是带毛的帽子,帽子两侧还有毛茸茸的护耳,此时没办法更改命令,只能祈祷那背旗塘马进入伏击圈。
那背旗塘马不紧不慢,还跟旁边一个人说着话,当先一个清军即将到达铁蒺藜处。
马匹一声长嘶,当下那清军的坐骑原地跳动起来,其余坐骑受到惊吓,队列立刻停下,那背旗鞑子刚好在伏击圈外。
陈斌的声音响起,周围埋伏的游骑兵纷纷放箭,官道上马匹嘶鸣,当下一名清军连中两箭,灯笼和火把跌落在地上,光线顿时黯淡下去。
还不等他们调头,混乱中明军发射了第二轮弓箭,地上的一个灯笼罩此时被点燃,光线顿时又明亮起来,清军惊慌中拉转马匹,几个游骑兵冲上路面,借着这短暂的光亮,挥舞刀棍和长矛朝着清军扑去,对着马背上无法移动的清军猛烈攻击。
官道上一片混乱中,有骑手从马背落下,也有马匹嘶鸣着倒地,游骑兵挥舞兵器拼命打杀。
杨光第追上官道,昏暗的火光中只见背旗一晃,那鞑子已经扭转马头,杨光第加速两步,手中飞斧呼的飞向那鞑子背影,马蹄声响中,那鞑子仍往北逃去。
黑暗中两侧弓弦又响了几声,惨叫中另一个马背上的身影摔下来。
只听有人喊道,“鞑子伤了跑不远,我去追!”
接着一个人影翻上一匹空马,地上马匹惨嘶声中,杨光第没有听清口音,连忙叫住仍在挥舞大棒的杨仕忠几人。
两个伍长开始点人,秦九泽径自过来道,“追去的是杨石三。”
杨光第犹豫一下,让小队先清理路面,以免其他路过清军发现,并把还能说话的一个清军拖到远离官道的地方审问。
北方的蹄声渐远,这里剩下的三匹马非死即伤,杨光第没办法追过,现在游骑兵需要尽快撤离。
由于方才跑丢了一个清军,游骑兵位置可能暴露,要快速脱离防止被清军追上。
现在杨石三脱离队伍,如果被清军抓获,他们的隐藏位置也不再安全。
陈斌过来听了,没有责怪跑脱了塘马,只是简短的道,“清完路撤退。”
杨光第看出陈斌有些失望,当下不敢多说,跟着其他人一起,把路面上的尸体拖开。
匆匆清理了路面后,其余人便开始撤离,杨光第仍站在官道上看着北方。
满达儿凑过来对杨光第道,“杨石三得了马,定然是就此跑回宣大,不用等了。”
杨光第平静的道,“要是他抓到鞑子,一个人不好押送,你们先撤退,我再等一下。”
秦九泽也没有走,陪着杨光第站了片刻,路面上一个火把没有彻底踩熄,仍有微弱的灰烬忽明忽暗。
直到黑暗中响起了猫叫声,是陈斌在催促了,满达儿低声道,“杨石三就是个奸猾货色,这黑咕隆咚的,他绝不会冒着大险去抓人,必是跑了……”
杨光第突然一举手,北面又传来马蹄声,秦九泽立刻走到路沿下面取出了步弓。
满达儿也取出了弓,那马蹄声近了,黑乎乎的影子,是一匹单马。
杨光第提前喊道,“杨石三!”
“抓到了。”黑暗中传来杨石三的声音。
杨光第松一口气,看着黑影靠近,马背上还放着一个人,杨石三落地后,揪住马背上那人一把拉下马背,轰的一声摔在地上。
杨石三在黑暗中道,“鞑子塘马。”
满达儿呆呆的看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听到动静的陈斌大步走回,杨光第连忙捡起地上那支火把吹了一口,火光亮起后凑到那鞑子跟前,陈斌低头看了看,那面背旗都还在,马上转头对秦九泽道,“带远点就审,有重要消息咱们要尽快报庞大人。”
……
“以目前的形势,河心开冻鞑子会想什么办法?”
王庄西村口,庞雨站在一个当障碍的车架上,用远镜朝南方仔细观察。
昨天晚上最近的这个鞑子营地是下的明营,就在庞雨的眼皮底下打造盾车,今天晚上镜头中黑乎乎的一团,南边更远的地方则灯火通明。
庞雨倒不惊奇,鞑子也怕夜袭,同时也会阻断与武清的联系,王庄周围这一片旷野,不知埋伏有多少伏路军。
涂典吏和庄朝正就在车架下,各自用远镜查看。
涂典吏毫不犹豫道,“用骑兵在王庄外围戒备,防止我们出击。放弃车架,把物资直接放在牲口背上驼着,走野地绕过王庄,这样能带走人口、牲口和物资。鞑子会先保马,然后是牛,再下来是人,然后是骡子和驴。”
庄朝正插话道,“没有车架的话,光靠牲口驮着走不远。”
“不值钱的不要了,只带贵重物资,米豆可以跟旗内分一些。”涂典吏停顿一下又道,“他们最大的可能,就是用各种东西铺设在冰面上,延缓融冰的时间,车架过不去就要让人和牲口过去。王庄缴获的物品里面,很多牲口和车架上驼着芦苇,百姓交代是过三角淀的时候砍的,带着搭建窝棚,还可以烧火取暖,各路鞑子刚过三角淀不远,应该都有这东西,可以用芦苇铺在冰面,再在附近拆卸门板铺在芦苇上,如此可以延缓一两天……得看这天气热不热。”
庞雨跳下车架,沉吟片刻道,“不管几日,明日都甚为要紧,只要河面开冻,后面的鞑子就会乱了阵脚,多派两路塘马突围去武清,请孙都堂务必派出人马牵制北岸,否则鞑子会汇集兵力围困王庄,请孙都堂另派骑兵袭扰南岸,降低鞑子行军速度,一定要拖住不让他们过河,明日出动的骑兵越早越好,骑兵越多越好。”
……
注1:二月初九清军烧毁河西务木桥,孙传庭当日到达后无法渡河,花了一天时间修桥,初十才过河,由此可以推断二月初九北运河已经开冻,相同区域的永定河应该同时开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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