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三章 大年夜,城隍庙
纪渊踏入真容院,足足喝了三壶茶,也没有等到那位所谓的贵客出现。
以至于让他有些怀疑,无嗔方丈是不是在戏耍自己?
“就因为我打坏了大雄宝殿的屋顶?心眼也忒小了!”
双手搭在座椅上的纪渊摇头,嘀咕着只有自个儿能听懂的玩笑话。
他瞥了一眼外面的阴沉天色,缓缓起身,打算离去。
既然贵客许久未至,要么是耽搁了,要么是来不了。
无论哪一种情况,继续再等下去都毫无意义。
“对了,刚才走得匆忙,水云庵的虎狼丹方,还有那几枚上古神丹忘了拿。”
纪渊忽然想起文武魁会的彩头,这一次他与虞卿飞、徐怀英、玄明和尚几个天骄气机争锋,受益颇大。
牟尼宝珠孕育的斗战胜佛体,已经初具雏形。
接下来,就是体会领悟个中真意。
如同敲打铁胚一样,将其彻底铸成。
所以需要极多的资粮,用于填补自身。
“不知百枚大丹能否够?难怪都说气血武道是无底洞。
想要累积出雄厚底蕴,便是金山银海摆在面前都能消耗一空!”
纪渊一边思忖,一边考虑巡狩之事。
天京城愈发云波诡谲,难以看透全局。
四神好像都在落子,皆是奔着圣人而去。
最终谁是赢家,恐怕很难说清。
“天京城国运汇聚,龙气浓郁,却也没有想得这么稳妥。
年节之后,初春一到,立刻点齐人手,巡狩辽东……就当暂时跳出泥潭,瞧一瞧外面的风光。”
纪渊踱步行于风雪,偶然瞥见佛堂门前有一块丈许高石碑。
上面遍布形似道文的古朴字迹,颇有些意思。
识海之内的皇天道图,微微一震。
他立刻做出起了兴致的好奇模样,走过去一看。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行句子——
天之三宝日月星,地之三宝水火风,人之三宝精气神。
这二十一个字最为显眼,也最为清晰。
旁边还有零零乱乱、七颠八倒、大小不等的许多字迹。
“这是寒山寺的一大名胜,唤作‘无字碑’。”
燕王白行尘的声音凝成一线,随着呼啸狂流卷过风雪。
“此物本在西山府石佛寺的崖壁上,被当地的樵夫、猎户发现了不凡之处,当成宝贝凿下。
你若用清水洒湿,再以棉布擦拭干净,即可看到歪歪扭扭的各种短句,或者语焉不详的胡言乱语。
更妙的是,这些字迹日晒不褪,水洗益清,揭去一层,又现一层,层层有字,字字不同,乃为奇观。
有人说,这是某位高僧大德生前以崖壁作纸张,以气血作笔墨,肆意挥洒心中所悟。
也有人说,这是某位科举不第的落魄儒生,隐居于山野,随手所写。
后来,洛大老板用五千两银子买下,又请工部大匠雕琢成碑,立于佛堂门前。”
纪渊回身一看,见到燕王白行尘出现于寒山寺。
当即心下微惊,暗自想道:
“难不成那位贵客是……”
白行尘似是看透心思,淡淡笑道:
“老三想要见你一面,本王只是适逢其会。”
纪渊眉毛一挑,众所周知,白行尘是二皇子。
那他口中的“老三”,自然就是三皇子。
就藩江南七府的宁王,白宏真。
“见我?臣不过正五品千户,如何值得宁王亲自召见?”
纪渊故作诧异,轻声问道。
“纪九郎,你可不要妄自菲薄。
落在我那位三弟的眼里,你就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关键人物。
让他不惜用七府之地的武道资粮,两座真统的镇派神功,
以及将辽东纪氏扶持成江南第五座门庭巨室作代价。
只为让你不再向东行,而是往南去!”
白行尘踏过棉花似的茫茫雪地,面容沉静如平湖。
可他所说的这些话,却像一记闷雷轰然落下,震得纪渊心头一沉。
按照燕王磊落的性情,应当不会故意夸大其词。
但是自己和宁王素未蒙面,何至于如此拉拢?
“殿下莫要说笑,江南本就富庶,乃膏腴之地。
七府何其辽阔?倾尽其中的武道资源,供养三四尊五境宗师都绰绰有余。
更别提真统传承的神功,以及让一家之姓开枝散叶,成为豪族。
这等手笔,放在纪某的身上,未免有些浪费。
不如拿去结交六大真统的首席、行走。”
纪渊定了定神,摇头说道。
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宁王给出这么难以拒绝的丰厚甜头。
那他所图谋的东西。
只会比这更大!
“看起来你也不是很心动,果真是个奸猾的小子。
没有被一时的好处蒙蔽双眼,晓得揣测个中利弊。”
瞧见纪渊的神色如常,白行尘满意一笑,轻声道:
“老三这人向来懂得权衡,骨子里是商人秉性。
他许你五分利,最后必须要拿十分回来。
你若今日见到他了,答应了,就等于做宁王府的家奴。
没答应这桩事,后面麻烦也不会断。
所以,本王替你出面回绝了。”
纪渊面皮抖动了一下,拱手说道:
“那就谢过燕王殿下,为臣化解一场横祸!”
正如白行尘所说,他只要踏入真容院,见到私下而来的宁王。
不管答不答应,之后都很难收场。
藩王可不比国公,没那么容易被压服。
前者为手足、皇子。
后者只是获得封爵的臣子。
哪怕有东宫作为靠山。
白含章也不可能用一道旨意。
就让宁王退让。
更何况。
那位三皇子的藩地在江南。
向来有着“赋税半天下”的说法。
乃朝廷的钱袋子。
倘若东宫当真跟宁王府相争,必然牵动朝局动荡,引发风雨。
可以说,若无燕王白行尘半道杀出,天京城又将掀起汹涌暗流。
“老三待在江南之地久了,眼里只有他的家业。
人道皇朝鼎立三千年,靠的是众心所向,汇聚国运。
任由武勋贵胄横行下去,田地兼并,上进无门。
再加上边关糜烂,武备松弛。
再过一甲子,景朝恐怕就要积重难返。
到时候,又是各地揭竿而起,处处烽烟,走向大庆、大炎、大盛的老路。”
白行尘抬手按向那块无字碑,稍微放出一丝气血,融化风雪,化为清水。
随意一抹,原本的字迹迅速褪去,变成另外一行句子:
“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
纪渊抬头望向白行尘,竟然无来由从这位燕王殿下身上,看到白含章的几分影子。
随后又恍然想起,这两位才是同父同母的真正兄弟。
他也有样学样,抹去一层积雪,化为一团冰水,洗过碑文。
“甘瓜苦蒂,天下物无全美!”
与此同时,皇天道图抖动如浪,似是吸收大股、大股的道蕴。
一圈圈光华荡漾,照亮识海的九窍石胎。
“还真是来历不凡。”
于是,纪渊再次捧了一汪水,抹掉现有的字迹。
随着晶莹水珠汇聚滑落,又有两行虬劲的句子渐渐浮出。
这一次,居然是半篇残诗。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此话,与你倒也相合。”
燕王白行尘随口念出,颔首笑道:
“你再弄下去,无嗔老方丈就该心疼了。
这块无字碑,平时香客想看都看不着,更别提动手摸了。”
纪渊有些恋恋不舍,他每一次抹掉字迹,都能汲取颇丰的道蕴。
最后合拢五指,发力一按,半篇残诗倏然隐没,成了斑驳模糊的六个大字。
“宁作我,岂其卿。”
纪渊轻瞥一眼,咂摸几下其中滋味,最后收回眸光。
“本王看你法体即将铸成,不妨多磨一磨胸中的意气,寻人打个架。
像韩国公家的虞二郎,这人是个武痴,没什么多余心思。
找他练练手,就很合适。”
白行尘出言指点道。
他身为五境宗师。
灵觉之敏锐。
彻底放开的情况下。
方圆数十里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去。
怎么可能感应不到大雄宝殿的气机交锋。
“话说回来,没想到你这人杀性颇重,凌厉森寒,全身上下瞧不出半点佛性、半分禅意。
结果却是皇觉寺隐脉传人,修的还是横练神功,《不动山王经》。”
白行尘往真容院外走去,似是有些感慨道:
“这样一想,你还跟我们白家颇有缘分。
圣人跟皇觉寺存着一段香火情,母后也时常去那里敬香。
你成了临济大师的衣钵传人……难怪太子愿意重用。”
纪渊笑了一笑,并未作声。
他与杀生僧的相识,更多是命数吸引。
若非【阴德】生效,岂能这么简单得到佛门宗师的垂青。
与燕王白行尘一起走出山门,洛与贞的马车早就恭候。
看来牵动天京目光的文武魁会,也已经散场了。
“见过燕王殿下!”
看到一袭常服的白行尘,洛与贞连忙弯腰拱手,表现得毕恭毕敬。
“洛三郎,好多年不见了,你倒是没什么变化。
听你爹说,打算给你分一批人手,前往辽东行商?”
白行尘双手负后,笑吟吟问道。
众所周知,通宝钱庄的洛家是皇亲国戚。
本就跟东宫、燕王府来往颇多,关系亲厚。
彼此之间的讲话,便有些唠家常的意味。
“正是,父亲大人讲,玉不琢不成器。
若再把小子养在天京城胡作非为,迟早都要废了,所以就磨练磨练我。”
洛与贞凝神屏息,大气都不敢喘。
“依我看,你这一次打通辽东商路,估摸着没什么问题。
有旁边的太岁煞星保驾护航,那些绿林响马只怕不敢妄动。”
白行尘淡淡一笑,摆手道:
“纪九郎,本王衷心希望你此次能够不负众望。
更希望你当真做到那句话,宁作我,岂其卿。
这世道,不同流合污者,往往举步维艰。
纵有靠山,也难走得长远。”
纪渊心头一凛,身姿挺拔,拱手以对:
“臣自当谨记于心。”
……
……
金飞玉走,时日如白驹过隙。
一转眼,便来到大年除夕。
这是太古传承沿袭下来的习俗,本为祭祖节日。
后来愈发隆重,也多了阖家团圆、辞旧迎新等含义。
正所谓“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
不可或忘!
纪渊也是早早起身,换下大红蟒衣,穿上崭新的宽松常服。
府邸之中,也是一派忙碌的热闹景象。
二叔提着一桶浆糊,亲力亲为,四处张贴年红。
婶婶则是准备着年夜饭的各种食材,还有祭祖用的供品。
就连从龙蛇山带回来的病已,亦是穿着喜庆的大红棉袄。
脑袋上还戴了一顶虎头帽,显得可爱许多。
“终究是扎根下来了。”
纪渊眼神复杂,罕见露出缅怀之色。
“九郎,过来写一副对联,你二叔字写得像蚯蚓爬,实在拿不出手。”
二叔纪成宗贴完福字、挂好灯笼,看到自家侄子连忙招呼。
“我也是个半吊子,最多也就是端正,下笔没有筋骨。
病已,你去给咱家写一副对联。
写好了,等下带你放爆竹。”
纪渊笑着把虎头虎脑的病已拎出来,将笔、墨交过去。
这孩子虽然生在龙蛇山,沦为一介矿奴。
但却很好学,不仅识字、还写得一手好字。
“纪先生,我该写些什么?”
小病已踮着脚踩在一张凳子上,提笔也有模有样。
“就写……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纪渊随口说道。
他还记得自己上辈子。
每一次过年都要练字十遍。
写的就是这副对联。
小病已点了点头,当即下笔。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颇见几分力道。
“不错,不错,九郎虽然官位在身,可终究不是读书人。
有了小病已,也能给咱家添些书香气!”
二叔纪成宗吹干墨迹,来回看了几遍,很是满意。
“对了,怎么不见临济大师?”
纪渊环顾一圈,却没发现枯瘦老迈的杀生僧。
“大师出去了,他说自己是出家人,往日能沾俗世的烟火气。
但今天是阖家团圆的好时节,不该与我们一起过。
打算到外城太安坊西边的寺庙过夜。”
二叔纪成宗叹了口气,又说道:
“九郎,你等下提些酒菜过去,跟大师喝上几杯,莫要怠慢了。”
纪渊颔首道:
“理当如此。”
虽然临济大师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没把僧人的戒律放在眼里。
可该要遵守的规矩,向来是严苛约束。
比如,每日出门化缘,讨用斋饭清水。
又像是,年节孤身前去寺庙诵经,而不留在纪府。
日头隐没,天气阴沉沉。
忙完府中的诸般杂事,纪渊右手提着食盒,左手拎着荷叶包的卤牛肉跟两壶黄酒,直往太安坊西面的一座破庙。
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快要吃年夜饭。
天京城中,俱是张灯结彩,人声鼎沸。
纪渊路过琉璃厂,没见着几个开摊的古玩贩子。
走到城隍庙前,忽然听到一道苍老嗓音传来:
“年轻后生,你提的可是太安坊徐记的卤牛肉?”
纪渊眉头一皱,循声望去,发现是一个头发花白,身形却很高大的老头。
对方双手拢在袖里,站在城隍庙的门槛内,眼光浑浊,皮囊衰朽。
“没错,正是城东徐记家的。”
纪渊不明所以,如实回道。
“来来来,年轻后生。”
那身材高大的白发老头招了招手,颇有些指使意味道:
“拿给我尝尝味儿,许久没开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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