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忠孝两全
这四个字与黄巾反贼可算是违和感拉满了。
偏偏在乔琰开口说出这话的时候,饶是田氏兄弟觉得自己已算是历经世事的老油条,也没看出对方有说谎的迹象。
何况在这种说话的处境之下,对方实在没有这个拉扯大义旗帜的必要。
她作为得胜者是天然站在居高临下的位置上的。
而身为败者,田洮根本没有任性的资本。
身为田氏宗族的家主,他深知自己必须尽力保全田氏的有生力量,为此,他甚至可以考虑暂时与黄巾军合作。
所以倘若这位严乔先生当真要代表梁仲宁,让他们为之做事,完全可以采用更有效率的做法。
打蛇打七寸,对他们这等豪强宗族最是有效。
她只要捏着田彦这些个年轻一辈的命,便足以让他们俯首了。
有此缘由,乔琰这话很难不让这牢房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一时之间只听得见在场众人的呼吸声。
直到过了一阵,方才听到田洮哑着嗓子问道“何谓忠孝”
被他问话之人,连手中掣着的提灯都没有片刻的摇摆。
她语气未变地回道“忠于大汉,孝及父母。”
这当先四字,倘若此刻有黄巾军在此,只怕当即就要将她给打成异类了。
偏偏因为卜己和张伯领着自己的心腹入濮阳城,和梁仲宁于城中相会。梁仲宁再如何对这两位同僚有些轻视的态度,也必须拿出十成十的戒备来,便没那么多多余的人手放在监管囚徒上。
加之乔琰此刻因这“先生”一称,在梁渠帅麾下声望渐增,若是想要个安静的交谈环境,并非是什么难做到的事情。
早在她踏入囚牢之前,就已经将该支开的人给支开了,也确保了这“忠于大汉”四字绝无任何一位黄巾士卒会听到。
田洮闻言一怔,旋即又问“于兖州如何”
事实上兖州豪强大多现实,对乔琰话中所提到的“为兖州”“为大汉”“为忠孝两全”三项里,唯独让他有所触动的也不过是“为兖州”那三个字。
若非是此种心态,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上他也不会因为陈宫密谋迎吕布入兖州之事,在权衡之下也同样倒戈背曹,甚至承担了诱骗曹操入城完成伏击的作用。
忠孝大义无法全然说服这位一家之主,但有一句话可以。
乔琰回道“还兖州太平。”
在她说出此话的时候,在田洮的目光之中,大牢内的光线虽有些晦暗,却并不妨碍他看清,对方此时还维系着右手提灯的姿势,却将左手置于身后。
这负手而立的动作本该显得人要更倨傲几分,可不知为何,在这早已先声夺人的“黄巾军师”这里,却无端收敛起了锋芒。
那张尚是年幼的脸也在同时微垂了几分,大约是因为下颚的下压,加之面上浮现出的温和笑容,让她变得与甫一入大牢之时的样子迥然有别。
像是另一个人
还是一个在田洮的印象中应当见过的人
在乔琰轻咳了一声后,田洮陡然在心中闪过一缕明悟,但下一刻他便发觉,对方已经收回了异样的举动,变成了先前的样子。
一个名字在他的嘴边盘桓,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想来乔琰以这种方式提点他,而非是直白地说出来,本也是一种你知我知的暗示。
田彦尚未从这一番字字句句简短的来回问答之中回过神来,已经听到了他的父亲忽然问道“我知道足下的意思了,那么您需要我们田氏做什么”
田彦比不得父亲和二叔老油条,但多年间的相处,足以让他在这一瞬间判断出,父亲此话里固然还算不上投诚,却实在已可以算对对方收起敌意了。
可惜在这场双方的交谈中,他并无这个插话的余地。
两方近乎默契的目光交涉里,有一种让他看不太明白的东西。
地牢中阴沉昏昧的光影被乔琰手中的那盏风灯驱逐开去,打碎成了一种让他觉得有些奇异的光暗交织。
而光暗的分界线上,这年岁撑死也只有他一半的小童,在读懂了他父亲的态度后,并未犹豫地说道“有两件事,我要有劳田家主协助。”
直到乔琰从濮阳大牢内走出去的时候,系统还有几分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这个忠孝之说怎么听起来就这么怪呢系统嘀咕道。
它先前还用一句“你可是忠良之后啊”来试图阻挠乔琰投效黄巾的盘算,可当真听到她口中如此伟光正的说辞,在与田氏豪强的谈判之中被说出来,又莫名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她并非是原本那个土生土长的乔琰。
对这个已经走到王朝末年,因为黄巾起义的缘故又被剥离去了一层生命力的大汉,她到底有多少归属感,系统就算没有读心术这样的本事,也觉得自己能够判断出个大概来。
只怕是没有的。
当然她的确是接收了原主的记忆。
可系统在上岗之前的培训里,见到过这方面的明确说明。这种记忆的传送,充其量也不过是让宿主以旁观者的形式,接收到发生在原主身上的过往,其中的情感要素是全然被剥离开来的。
所以也并不存在如今的乔琰,会被原主身上的亲情关系所羁绊的情况。
如此说来,忠无从说起,孝其实也无从说起。
乔琰此时漫步在濮阳街头。
大约是因为黄巾据城,街头几乎不见什么人影,她也并不妨碍在此时低声给系统解释道“是否有忠孝之情并不重要,在汉末无论是做谋士还是做什么别的行当,有大义之名,总是要比寻常的背景来得稳妥的。”
可是你要大义做什么系统有点不太明白。
乔琰笑了笑,继续回道“你应当知道孔融”
北海孔文举怎么可能不知道。
“北海孔融藏匿张俭为之避祸,又有幼年让梨的闲谈,有此事迹多年间传扬,方成名士,其后才有司徒杨赐擢其为掾属的征召。”
“就算是诸葛孔明,他效力于刘玄德之前也先有了个卧龙的名号。”
“汉末有才学之人甚多,当得起名士高人的却要先打个折扣,若不能从中颖脱而出,如何有待价而沽的资本,你说是不是”
是吧系统想了想觉得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所谓待价而沽,就得先有这个价。
“那么,这世上还有什么名声要比为国尽忠,为父母报仇而孤身入贼营更有效果呢”
“你实在是给我选了个好身份的。”
乔琰缓步而行,倘若不靠近到近前来听到她所说的话,大约只会觉得她这闲时漫步说不出的自在。
系统却只觉得这寥寥数字自乔琰的口中说出来,竟是说不出的雷霆万钧。
它一想到自己先前还在为乔琰指导梁仲宁攻破田氏坞堡的连环之策,觉得对方有成为顶尖谋士的希望而大觉得意,现在却觉得,在她真正的想法面前,它还属实是将她给看低了
她抬眸间露出的冷然之色,分明也的确有刀锋之利。
就是
系统忍不住感慨道梁仲宁真是被你骗的有够惨的
谁又会想到,乔琰协助他攻破田氏坞堡之举,并非是为了取信于他,更不是让黄巾军吃饱饭,从而得到谋士点,只是为了有一个与田氏更合适的交谈环境,并借三方黄巾军会合的契机,去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甚至在这个达成目的的过程中,她丝毫不在意先前的坞堡之战中,再如何顺利也给双方造成的人员伤亡,始终冷静的表现之下俨然是说不出的冷硬心肠。
“你同情他”
那没有那没有系统飞快答话道。我是谋士系统,又不是隔壁的圣母系统。
在前来这个世界之前,他好歹也是进修过的。
三国时期的交战谋划里,若抱着什么真能通过以理服人和慈悲度人的想法,那还不如趁早退出争斗最好,但凡是交战便不可能毫无人员伤亡。
纵然不必做到如程昱一样,为了给曹操筹措军粮,“略其本县,供三日粮,颇杂以人脯”,也不必对必要的牺牲有什么心理负累。
若当真如此,系统反倒要担心乔琰会在时局关键之时,难免会被什么事情给牵绊住手脚。
现在这个心态反倒正好。
何况倘若她的计划当真能够实现,兖州早日平定下来,田氏也无话可说。
乔琰敏锐地意识到了系统所说的“隔壁”,不过现在显然不是就此事问询的好时候,何况系统又问了下一个问题可是,你如何确定田氏就会相助于你呢要知道若非你出手,对方还窝在自家的坞堡之中安享太平。
“你若这么问,就还是小看了乡党的作用。”乔琰回道。
不过这也不难理解,系统一直表现得很人性化,却到底在言语中露出了些对人情世故的欠缺来。
“你可知道我方才在牢中模仿的是什么人”并没等到系统发问,她已经自问自答地接了下去做出了解释,“正是原本的乔琰印象中的父亲。”
任城相乔羽。
“很巧合的是,我前两日在田氏的记载中见到,田氏受邀参加东郡太守宴请,与会人员里正有他。”
她将从坞堡中搜出的卷宗一并带回濮阳,经由事实证明并非是个无用功。在这条“太守宴,梁国桥公祖之子与会,有乃父之风,与之相谈乐甚”里,乔琰看到了与田氏拉起统一战线的希望。
若是田洮和乔羽之间不过是寻常的一面之缘,她还未必敢直接打起任城相故交的旗号,只怕还得迂回些来谈,或许会选择给自己增加更多的谈判筹码,现在却不必如此麻烦。
“从严格的定义上来说,乡党的定义缘于周制,以五百户为一党,以一万两千五百户为乡,无论是乔氏所在的梁国还是乔羽就任的任城国,和东郡都算不上是乡党,但同为兖州人,天然就有一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这就是谈话起始的资本了。”
乔琰将这点关联把握得恰到好处。
在方才她与田洮后续谈及的两件事里,体现的就是这一点。
若是她直接就要田洮将田氏或许在濮阳城中还存有的隐藏势力交出,或者是让对方以其他方式倾力相助,田洮或许还要犹豫一番,思考她这个攀关系的举动,是否会是另一种形式的卸磨杀驴。
可她提到的两件事,都是田洮在不进一步损伤自身的情况下可以凭借口舌就达成的。
这便没什么问题了。
第一件事,是从这位田氏家主的口中得知,在濮阳周遭的坞堡内,有哪一处是与田氏的关系不佳,并且易于攻破的。
她很快从田洮的口中得到了高氏这个答案。
甚至堪称是个意外之喜的是,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汉时任侠之风盛行,田氏与高氏之间的私仇,田洮一度打算雇佣游侠来解决,甚至一度着人勘探了高氏坞堡的布置。
那绘制成的图卷,正在被乔琰带回来的那些卷宗之内。
有了地图便更能对症下药地出击,大约不必再用什么诱敌之策。
当然其中信几分,疑几分,乔琰心中自有盘算。
第二件事,则是典韦。
乔琰问及,典韦是否是与田氏之间有些渊源。
若能多得知些消息,也正好能在她此前盘算的收服保镖大业上多有些把握。
据田洮所说,典韦能为田氏所用,乃是因为他其中一位乡党在早年间在陈留义气杀人,逃亡至东郡后为田氏所收留。
汉末豪强大多有藏匿人口之举,这也不算出奇。
总归追捕的找不见人,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在黄巾之乱兴起之时,此人当即与田洮提及了典韦之勇武。至于为何能顺遂地将典韦请来,则因典韦的这位乡党昔年曾对他有恩。
而此人
此人并未在先前的坞堡攻破之战中丧生
这可真算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以田洮所言,这份早年间的人情债,显然并不那么简单,起码典韦这出师不利的交手,是不够偿还的。
但让乔琰有些没想到的是,在她找上典韦的时候,这个以武力值记载于世的悍将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她所说的,将对方的乡党释放,换来他在三月之内暂时为她所用的交易。
“这买卖可以做,但是得换个方式。”典韦听了乔琰的话后,粗声粗气地说道。
他身上的束缚比起梁仲宁刚将人擒获时候的捆法,稍微松了些,却也依然是个就算他有一身蛮力也无法挣脱的状态。
但猛士有虎贲之勇,纵然束缚加身,也不改其威严,在典韦身上就将这一点表现得淋漓尽致。
乔琰饶有兴致地问道“如何换个方式”
典韦这个突然提出的异议,让她意识到,虽然对方是被她给成功骗入了坑中惨遭擒获,却并非全然没有脑子,若非如此,曹操大约也不会在未来让他担任都尉,绕大营巡逻拱卫他的安全。
这起码是个需要统领亲兵数百人的职位,也同样需要一点机变之法。
典韦的回答果然很有意思,他说道“你将他还关着,供给吃食就可。”
乔琰想了想便明白典韦的意思了。
他这位乡党身份到底还是特殊他是因为杀人犯事而被田氏所藏匿起来的,若是直接被释放出去,还得算是个在逃的囚徒。
兖州地界上如今是这么个贫瘠无粮的状态,他若要活命只能去寻那些个聚居的城镇郡县。
可这些地方,要么面临着黄巾过境的威胁,要么可能将他抓捕归案。以至于在这种情况下,他好像只有投效黄巾一条路可走。
但黄巾也不安全,交战之中的死伤在所难免。
他就算是跟典韦一道脱身,有这种万夫莫当架势的猛将在一处,也不能保证,在战争当前就可以毫发无损。
可关在牢里就大有不同了。
为黄巾所擒也意味着先有了抗击黄巾的举动。
若是黄巾取胜,以乔琰在梁仲宁这一方队伍中的地位,届时再将他放出来也不迟。
可若是黄巾败了,他便成了义士,就算这抗击黄巾之事,还不足以洗脱他全部的罪名,起码也能让他罪责减免不少。
倘若运气不错,再遇上朝廷因黄巾之变而想要改换个年号来图吉利,就更好了。
要知道大汉自开国以来,各种程度不同的大赦天下,一共举行了130余次,包括但不限于出于先帝大行、当今天子践祚、元服、立后、立储、立庙等理由,其中还有一种大赦的情况,正是改元。
重罪转轻,大赦得脱。
按这样说来,还真是将人搁在牢里最稳妥。
这是战事平息后无论哪一方得胜,都能安然退去的位置。
典韦不蠢啊
乔琰心中腹诽,面上却没露出任何的异样来,只是回了个准允的回复。
将人留在牢中,对她来说非但没有损失,反而是个安全的保障,这样一来,典韦也等同于将一个把柄交到了她的手中。
不过这种话就不必跟典韦说了,反正他好像还对自己想得如此深入而挺觉得得意的。
这么一个交易下来可算是各自欢喜。
乔琰得了个勇武的护卫,典韦有了活动手脚的机会,于典韦有恩的乡党有了安稳歇息之处。
不对,还是有受伤的人的。
不是别人,正是梁仲宁。
要知道这牢中饭食是从那坞堡屯粮中分出的,他巴不得只给人每天一碗粥吊着性命,分割出去的时候简直像是在拿刀子割他的肉,现在竟然连他看中的武将都跟从了乔琰
他一想到以对方这气力,只怕可以轻易将严先生送回高密,他先前瞎扯的那些个理由尽数没了用处,或许不日之内就会收到乔琰动身的消息,他就觉得自己牙疼也心疼。
不过好奇还是要好奇一下的。
“不知先生是如何说服此人为您所用的”梁仲宁决定偷个师,说不定日后还能派上用场。
“他说自己久慕郑师大名,所以”
“所以也想跟从学习”梁仲宁满脸的不信。
就典韦这体格,横看竖看都不是学习经学的料子这理由哪有什么说服力
若真是这么说的,梁渠帅就要怀疑典韦此人居心叵测了。
“不,”乔琰摇了摇头,“他说,他自己是学不会了,将来督促儿子学,现在先与我混个脸熟,也方便往后让儿子拜师。”
“”
梁仲宁沉默了好半晌,方才回道“不瞒先生,我父也是这样想的。”
至于结果如何
大约也就只有这个姓名看起来有文化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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