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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6. 286(一更) 五谷长城


天时有变

乔琰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天时有变对如今这个时代的来说意味着什么。

当旱灾蝗灾和战争被混在一处的时候,对百姓所造成的破坏力无异于是毁灭级的。

哪怕留在史书上的只有轻描淡写的“岁大饥,民相食”六个字,其背后所代表着的,却是万千生灵的血泪史。

多轻又多重的六个字啊。

从任鸿的角度看去,当她提到天时有变的时候,乔琰的神情有一瞬的凝滞,就连她握着手中杯盏的动作也忽然一紧,而后很慢地松开,将其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转而拿起了面前的一沓竹纸。

自去岁五月开始到如今,在这一年半左右的时间门里,竹纸已经又经历了起码三次优化,到如今已经凭借着其纸张成本成功取代了其他品种的纸张,成为长安城中办公用纸的主流。

她从任鸿所做的数据对比上逐条逐条地看过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君侯”或许是因她沉默的时间门有点久,任鸿忍不住出声道。

在那些质疑她能否做太史令的人面前,她已算足够沉得住气的,但在乔琰面前,她总不免有些忐忑。

提出明年天时可能有变的预测,对她来说是个极其冒险的决定。

要知道去年为了争取到太史令的位置,她就已经做出了今年的元月初一会有日食的预告。

若是她再说明年天时有变,还又实现了的话

恐怕要被人觉得是谶纬之说里的邪术了。

乔琰抬眸朝着她看来,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迟疑看得分明,回道“我信你的话,我只是忽然想到光和六年的情形了。你说的没错,今冬的天象确实是太怪异了。”

她穿越之初就是光和七年,故而对于光和六年,她只有原主在记忆中所经历的零星半点而已。

但旱灾与饥荒,哪怕是对一个养在闺中的病人而言也有着极为强烈的冲击力,所以在原本乔琰的记忆里,光和六年的世情就显得尤为灰暗。

民是靠地里作物为生的,也仰仗着天时的垂怜。

若天不与我,人力又不足以弥补掉这份天时的缺损,民该当如何呢

“天时有变”乔琰霍然起身,“明日的晨会上,我会告知陛下此事。”

“明明日”任鸿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虽然知道君侯向来雷厉风行,她们这些下属也都是跟着她学的,但是像这种事情都能直接搬到明日的朝会上来说,也着实是让任鸿惊了一跳。

要知道,长安最近的一次地震已是十二月的下旬。

再怎么因为十月那一次地震所形成的救灾经验,加上震动的幅度不强,在完成长安城中各户的损失统计之后,也已经到了十二月的尾声了。

明日,正是元月初一的大朝

按照原本的流程,明日该当先行天子祭天地的礼仪,而后回返紫宸殿开启朝会。

按照京城之中的流言蜚语所说,在新的一年甚至该当改元以换风貌,也最好少提地震之事,以免诸般祸事从去年又延续到了今年。

可君侯竟说,要将天时有变之事也放在明日来说。

任鸿毫不怀疑,以乔琰的脾性,既然天时的预测要说,只怕对震后诸事的处理还要说。

她刚想问,是否要换上一个时间门,就听乔琰说道“冬日无雪,若真有旱灾,春初便有端倪了,届时再管,只怕已经迟了,若是年中再生蝗灾,秋日仍旧无雨,这一年里的光景难道就让治下的百姓靠着前两年的存粮硬熬过去吗”

任鸿眸光一动,又听乔琰接着说道“有些事,明知道去做会面临何种争议我们也必须去做,这难道不是让自己置身高位最重要的意义吗”

她从身边搁置在书架上的盒子中取出了一只,递交到了任鸿的手中,示意任鸿打开看看。

这是今年年初就见到过的,用来装压胜钱的盒子。

或许是为了显示出对下属给予祝福更为正式的态度,这才又进行了一番包装。

不过君侯这种务实的态度真是一点都没变,大概是去年在生产盒子的时候直接制作了足够的数量,到今年接着用了。

任鸿打开盒子,不出意外地看到,在里面放着的正是本应该在明日分发的压胜钱。

可当目光落在压胜钱币的图案之上的时候,她的神情不由变了变。

身为并州人,她当然见过阴山,也见过阴山之上蜿蜒曲折的长城,现在出现在她面前的不是山,是由黍、麦、稻、稷米和豆各一枚组成的“山”,在这座特别的山上刻画着长城的模样。

虽然为了刻印钱币方便的缘故,无论是五谷还是长城都被用异常简化的笔触来勾勒,依然不难让人看出其中的内涵。

这是

“无有庶民黔首,无有食粮在手,也就无有长城,这原本是庆贺去岁丰收之用,但现在也可算是用来警示了。”

乔琰一字一顿地说道,“长城从不是在空口白话之中建立起来的,现在危机临头,难道还要粉饰太平吗”

她迟迟不发兵进攻袁绍,存储食粮长达数年,也一步步建立起关中民众对长安朝廷,甚至是对她的信任,正是为了防止这样的变故。

“若有问责,我担下就是。”

她既已坐上了大司马的位置,也就容不得在此事上有任何人干扰她的行动

第二日的长安城尚未随着各家各户起身而进入喧闹沸腾的场面,以恭贺新年的到来,紫宸殿内就已聚拢了在朝的官员。

在循例的天子敬告新年来临,由众臣问好后,便进入了新年规划的阶段。

因建安元年和建安二年的关中重建,几乎都是由乔琰一手主持的,所以这一出也理所当然地被刘虞移交给了乔琰来做。

但让在场的众臣未曾想到的是,乔琰上来第一番言论的大概意思就是

今年可能会有大旱灾,为了防止出现过于严重的后果,大司马府一致决定,在元月到三月之间门再次对各地水渠进行检修和扩建,并增设蓄水池,确保水量充足。

这话一出,当即有人跳出来问道“大司马何以如此肯定,今年必定会有这样的灾情”

乔琰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一瞥,便看到了光禄大夫淳于嘉。

此人乃是从弘文馆的选拔之中被遴选出来的,到如今在朝中任职也接近两年了。

算起来此人在早年间门也曾经当过地方大员,只是在董卓为祸朝堂之后就先辞官赋闲了,直到这两年间门才出来,故而他虽说不是长安的第一批官员,若要论起资历来倒是不低。

甚至在长安城中有这样的一种说法,若是现在在三公位置上再退下去一个,考虑到大鸿胪陈纪和太常赵歧的年岁都不小了,他极有可能就是要接替三公位置的。

也难怪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对乔琰发问,大概就是这种准三公说法赋予他的底气。

他的第一句话确实还算客气,但还没等乔琰将各项气象证据摆到他的面前,就已听到淳于嘉紧跟着质问道“大司马究竟是真在为天时有变,恐有饥荒之灾而未雨绸缪,还是在刻意拖延进军的脚步”

乔琰的面色骤然冷了下去,“光禄大夫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淳于嘉自觉自己要说的话有理,丝毫也没在意周遭同僚朝着他投来的劝阻眼神,只当自己在此时说真话,那可真是再有胆魄不过的行为。

别人需要让着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三分,他非要跟对方申辩个清楚。

“建安元年,长安府库存粮八百多万石,建安二年,关中民众新增两万多户,粮食亩产又增,虽将扬州税赋转交于海陵,将益州税赋屯于汉中,凉州并州各自屯粮于府库,关中之地合计荆州上缴税赋,府库存粮依然达到了一千五百万石以上。”

“可自建安元年大司马出兵至汉中征讨张鲁,震慑刘益州到如今,已有将近两年的时间门了,手握此等粮食数额,为何迟迟不予动兵难道是要等那袁本初将我长安朝廷的种种事物都学到手中,在经年累月的经营中拉近于我方的差距,让对方先发兵来袭不成”

要淳于嘉看来,一千五百万石的存粮,能募招起来的兵将何止是十万之众。

便是非要扛着伤亡兵出太行山,又或者是先从长安进驻洛阳,挺进兖州之后北上冀州,或是走河内郡切入魏郡,而后一人一口唾沫,也都能将那袁本初给淹死了。

等这天下只有一个正统了,再有多少麻烦事也都不是麻烦了

可看看乔琰都做了什么

长达将近两年的时间门里她除了在长安折腾出那些噱头之外,就是对长安城中去岁发生的种种灾厄查漏补缺,甚至让邺城朝廷笑话他们这边是被上天厌弃的伪朝。

世人都说,当朝的大司马是个能征善战之辈,更有着非同于常人的魄力,若非如此,她不可能先战于塞外,后迫使董卓逃离洛阳,又先后平定了凉州和关中,将当今天子从幽州迎奉回来。

但从淳于嘉任职于长安到如今,分明只看到了乔琰避战不前。

就连令人陈兵于太行山,都只是做出震慑而无实际进军意图的举动

两年的时间门,充盈的府库,难道还不够乔琰发起对袁绍麾下任何一出地方的讨伐吗

在建安二年,养伤养兵结束的袁术都扬言要击败袁绍,让这天下只剩下一处发号施令的朝廷,于是出兵袭击了兖州的陈留郡。

虽说被早在那里有所防备的曹操击败,也被定性成了只是要对陈留高氏做出打击报复的举动,起码也是动了。

同样是在这一年里,扬州的孙策完成了对会稽郡的收复,豫章郡也有大半落到了他的手中,只等今年开春的决胜,或许就能将黄祖给斩于马下,以报杀父之仇。

在进行这一番扬州内部的平定之余,他还能对身在徐州的张懿做出一番支持,让对方在长江以北、淮河以南站稳脚跟。

乔琰却在将近两年的沉寂之后,说什么今年可能会出现旱灾,为了避免遭到更大的损失,需要继续投入人力到水渠的修建之中

这话和她直接说“今年我也不打算出兵”有什么区别

若真是如此的话,袁绍估计做梦都要笑醒了

淳于嘉又道“若是大司马觉得出兵袁绍并无把握,如今长安朝廷也立足于此地两年了,有本事也有胆魄出战的将领实不在少数,昔年那王仲宣写出一篇神女送征赋,得了大司马的青眼,入府主持文书之事,但这送征何在”

这最后一句指责就说得越发不给乔琰留情面了。

但他非但没有从乔琰的脸上看到一点愠怒的神情,反而只看到她笑了笑,这一笑中不无嘲讽的意思,实是在对一个无知之人所提出的嘲讽。

“光禄大夫,我希望你明白一事一毕的道理。”

她眼皮都没多抬一下,语气从容,“筹备旱灾灾情和进攻袁绍完全是两回事,你若是觉得去年有出兵的时机,你大可以现在就说出来和在场众人研讨一二,让我听听看我是如何贻误战机的,又或者你觉得有人可以在行军布阵、安排军事行动上胜过我,你也可以让他当面来和我比试一二。而不是”

“在这里胡乱卖弄一些你以为的东西”

乔琰这话说得不重,却带着一股子扑面而来的凌厉。

“你说袁本初会在这停止动兵的数年里追上和我们之间门的差距,可我只看到了一群尸位素餐之辈庸庸碌碌汇聚于邺城,抱着所谓的高门之名,满足于从三石变成四石的亩产,而我关中朝廷蒸蒸日上,今年若无天灾之变,亩产七石绝非一个终点。”

“位卑者有门路向上,位高者不忘庶民,行商者交汇长安,恳田者仓廪盈门,越冬之间门因棉衣之故,罕有路上冻死之遗骨,背井离乡者在此安居乐业,尤请代笔书信之人为其书文以告乡老,请其上长安同住。这是长安的现状。”

“若是这些还让你觉得袁本初要从梦中笑醒,何不滚去他的梦中”

她这一通疾言厉色的质问完毕后,根本没再分给淳于嘉一点多余的眼色,而是朝着刘虞行了一礼,“请陛下明断,天灾不以人之意识而转移,非有德政仁心即可免除。方今情势,还是稳妥为上,以筹备旱荒之举以候春耕。”

刘虞回道“便从大司马所言。”

身为天子的刘虞都已经放话了,淳于嘉就算还有什么想说的也只能先吞进肚子里再说。

他越想越觉得眼下的局势里,这长安朝廷便是大司马的一言堂,而刘虞这个天子仅仅是乔琰用来发号施令的名头。

即便乔琰从未对刘虞做出任何的不敬,但在不太喜欢她的人眼里,这种评判可不能只看她做了什么,而应该看看事情的结果。

就连这种还只是揣测的旱灾,最后都被盖棺定论,展开筹备工作,天知道会不会空耗人力,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乔琰在长安独一无二的权柄吗

淳于嘉唏嘘着退出了紫宸殿,琢磨着还得寻机另说。

乔琰却根本就没将他的这些举动给放在心上。

这种连做她的对手都不够资格的存在,何必管他在想些什么

比起计较淳于嘉的家伙会不会惹出什么麻烦,显然还是另外的两件事要更为要紧。

其一就是她已在朝堂上知会过的备灾之事。

在春耕之前他们要做的事情着实不少。

尤其是对于蓄水和水利运输的查漏补缺。

好在,自从建安元年开始,毕岚、伏寿以及贾穆都从事于此道,并州和凉州的这些水渠兴修也不是这几年间门才开始的动作。

而另一件事则是

乐平书院中的一部分学生被她让人接到了长安。

诸葛亮、庞统、司马懿、吕令雎、陆议、郭淮等人,年龄最大的十六岁,最小的只有十二岁,在她下朝回返大司马府的时候都已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年幼归年幼,比起数年前刚见到他们的时候,这些少年人都像是抽条的竹子一般,以飞快的速度生长,无论是身高面貌还是气质,都已不像是前几年一般稚嫩。

像是她对着任鸿所做的那样,她将这建安三年的压胜钱货币交到了他们每一个人的手中。

而后她朝着这些人逐一打量过去,恍惚想到,当年的赵云、张辽、徐庶、蔡昭姬,也便是在这样的年纪出现在她的面前。

乔琰定了定神,开口说道“我有一项任务需要交给你们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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