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梦……曹敬状态最好的时候,能够在睡眠时清晰地看见梦和外部碎片的分野。
梦是源自自己头脑的碎片,这些碎片会和他人的梦电波缠绕在一起,组成怪异扭曲的世界。全盛时期的曹敬能滤清梦的结构和组成,探究一个个物件的来源。模糊暧昧的逻辑,因曹敬自己的脑力支持而坚实、明确起来。在他持续注入心智后,这些碎片就会拓展出足够广阔的时空,让他能够探究最细微的征兆。
黑夜中停泊火车的沙漠,曹敬的思想飞腾起来,这是一首诗歌的残片,一部电影的意象,来自他自己的记忆碎片(德令哈?)。月光下,火车停在铁轨上,人们从车上下来,围着沙漠上的火堆喝酒,吃肉。一个个幻影围着火堆又唱又跳,曹敬从人群中走过,看着自己和一位少女在人群中旋转、腾跃。
黑色的火车剪影将他包裹下去,他抬起头,火车头严厉地看着他。于是他叹了一口气,拈过另一块碎片。
舞蹈的人群淡去,金碧辉煌的广厦和立交桥在沙丘上崛起,抖落干燥的黄沙,现出现代大都市的魔影。曹敬一手握着手电筒,一手拿着一本书。《脑神经功能新探》,作者汤山顺一。
【……脑内病变的病人,功能区都有一定的推移或者代偿转移。大脑这团肉块有着灵活应变的本事,哪怕是相对稳定的broca区……】
快步穿过街道,曹敬听见摩托党的噪音在背后闪过,午夜飙车族们呼哨着穿过街道,掩盖了他撬开公寓门锁的声音。关掉手电筒后,曹敬步入这栋小公寓的楼道。
他记得汤山顺一的门牌号,以他在学术界的地位,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是很不体面的。但他追溯过汤山顺一的资金流动,其大部分收入都捐给了各种社会福利机构,甚至到了“裸捐”的地步。这所公寓还是他父母的遗产,在大迁移时代之前就归他家所有。除了汤山顺一本人外,他家里还有妻子,儿女早已分居,倒省了手脚。
摄像头位置非常明显,绞断数据线。今天是周六,维修部门最快也在两天后工作日才上班。他站在楼道里,侧耳倾听。
他们正在疲惫……疲惫地沉入睡眠。
曹敬暂且转移目光,回避杀手开始吸取生命力的环节。他已经在那颗头颅里读过一次,不想再次体验水蛭的吸食过程。他的目的不是重历杀戮,他要仔细研究的是其中的一段对话。
推开门的时候,曹敬屏住呼吸。汤山顺一还没睡觉,客厅里亮着灯,走进去的时候,曹敬看见这个老头正在泡一杯参茶。
“请稍等一下。”
他知道我要来。曹敬和杀手做出了同样的判断。
那一刻,杀手想要立刻展开能力,清理在场的所有人,并迅速离开现场,换上备用身份,离开这个国家。
“下午两点半的时候,一位朋友给我打了通电话,让我迅速寻找庇护。”老家伙转过身,疲惫地打量着杀手的身形,“那位朋友很有能量,而且每次说话都很有分寸。所以我立刻相信了他说的话。但我多留了个心眼,我问他到底是谁要对付我这个老头子。”
曹敬全神贯注。
“他说是‘那些孩子们’中的一个。我就明白了。”汤山顺一喝了口参茶,“我放下电话后,让内人去和儿女们住几天,然后猜测你什么时候会来到这里……比我想象得还要有效率。所以,现在,我看见你站在我面前……”
室内的空气粘稠沉闷,曹敬渴望挖掘医学家的头脑,一窥真相,但杀手没有如此敏感的感应力,只是困惑地打量着自己的猎物。
“你生了病,孩子,而我可以医好你。”汤山顺一向曹敬伸出手,“我可以治好你头脑中的疾病,让你不再饥渴,也不再忘记……只要让我照顾你。你之前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一个被操控的工具,有些人把你做成了一件武器,残酷地折磨你,扭曲你,把你变成了现在这幅残酷的模样……”
他的话真心实意,不是谎话,曹敬震悚地意识到这一点。多年来对人类行为神态的观察让他本能地判断出汤山顺一毫无伪饰,他真切地希望救助来夺他性命的屠夫。
但杀手,梅和勇,鲍里斯·李,因为这一席话而愤怒了。他走上前一步,抓住汤山顺一的手,然后折断了它。
“告诉我,你退休前最后一个训练所在哪里?”
杀手用咆哮和愤怒掩饰自己心中的羞辱感,他相信,或者说他愿意相信,他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去做这些任务,杀这些人,刑讯逼问。在他心里有某种不容玷污的职业自尊(曹敬不太确信这是不是深度暗示的产物),这种职业自尊和作为掌握生杀权的上位者的骄傲,让他全心全意地完成每一次任务。
而现在,这位医学家当面指出,他只不过是精神改造后的某种奴隶,所有的尊严和骄傲都不过是假象。他怒不可遏,同时心底里又隐隐认同他的看法。
汤山顺一因为痛苦而流泪,身体蜷曲起来,两人跌跌撞撞地撞碎了茶壶和玻璃杯,他的眼泪打湿了厚厚的眼镜片,呜咽着说:“放开手……我能够帮你,治好你……你应该是一个更好的人……不要继续杀人了……”
“你懂什么?!”杀手咆哮道,“你又知道我什么?!”
“你是否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谁,只有不连续的短期记忆?呜……你的牙齿下面有早期使用的植入式通话设备,可以通过外界触碰手动关闭……还有手指!你从来没剪过指甲,因为你的指甲其实是人工植入物,不会变长!”
汤山顺一抱着自己软软松垂的手,直视杀手的双眼,短短的花白胡须颤抖着。
“然后呢?”杀手上前一步,森然道,“你说出这些,是不是想表示,你就是为我做这些手术的人?还是说,你对其他人做过一样的事?”
曹敬感到杀手内心的怒火已经鼎沸,他要慢慢折磨这个老人,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本能的杀意和怒气让他几乎按捺不住要动手,只有最后那点执行任务的理性让他把自己的双脚牢牢按在原地。
“我曾经……经历过那些。”老人羞愧地低下头,“但我后来改悔了,我不愿意再做那样的事情,我每次想到都会要吐。我想拯救更多的人,想挽救你……所以我想留在这里,直面你。以补偿我做过的事。”
“告诉我,你最后负责过的那个训练基地在哪里?”
“我不能告诉你。”汤山顺一指了指自己的头,“我不能说,离开的时候,我的那一块记忆被封锁了。哪怕我想告诉你,也没有办法。更何况,哪怕我能说,我也不愿意告诉你,因为你……你背后的人,非常危险且毫无人性。而那里都是些好孩子们。”
“好吧,我这里出了一点问题……”
然后,另一个“人”出现在了曹敬的梦中。杀手的意识被压缩了,另一个更强的存在感爬了进来,把梅和勇的自我意识挤压到一边,占据了更多的感官资源。曹敬费力地调配那些他没有运用的资源,去感知现场的情况:
“杀手”上前一步,攫住汤山顺一的脖子,在尖叫声中直视他的双眼。某种精神上的接触发生了,曹敬可以感觉到这个外来者正打量着医学家头脑中的封锁防护,试探性地侵入、盘旋,迂回,品尝一下成色。
【还好,不是高手做的封闭。我想需要几分钟的时间。衰弱他。】
梅先生,曹敬默祷,你如果能体验到一点点他工作时的手段,我就能体察到他的身份。拜托了。
然而梅和勇只是一个载体,一个工具,曹敬此刻阅读的是他身上留下的历史记录碎片……无论曹敬有多么想要跨越时空去感受一下“外来者”的实力,他也只能用梅和勇的意识记录去思考和推理。
如果这一次和后来医院那次是一样的情况,那么这个“外来者”当时应该同样身处东京,就在这附近。
比预想中的更费时,十分钟后,杀手松开手,“外来者”精疲力竭地带着情报离开。汤山顺一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自我意识被身体上的衰弱压制到了最低谷。
任务已经完成。杀手疲惫地想,接下来只要灭口,处理现场,一切就结束了。
他去厨房里找了一副塑胶手套,抽了一柄切肉刀出来。
“你真的愿意这样活着吗?”下刀的时候,汤山顺一一边喘气一边问,“你向我说实话吧。我们都知道,你回去后,就会不记得我们在这里说过什么。我们曾经想过什么。如果连反抗的想法都不容存在,那……你怎么能算是有选择权,怎么能算是……用自己的意志选择了成为一个工具呢?”
梅和勇的刀停下了,他想了一会儿,问:
“有书吗?喔,我刚好带了你的《脑神经功能新探》。”
突发性威尼克脑炎。
“我已经没有了选择的自由。”
刀锋刺入。
wernicke区变异,导致语言功能损失。
“我已经没有办法回头。”
鲜血流淌,温暖了橡胶手套。
语言功能损失后的代偿。
“我只想享受作为工具,作为屠刀的生活。”
最后的气息。
失去语言认知能力。
“不过还是谢谢了。”
死寂。
愿世间人人都能健全其精神,坚强其意志,获得心灵上的极大自由。我愿为此付出一切努力,我出内心和以我的荣誉庄严地作此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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