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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在之前读取他人意识的时候,曹敬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不适感。

        每一个人的生理机能不尽相同,曹敬也进入过一些身患病痛的人的思想,他可以感觉到这些常年被病痛折磨得憔悴的人所承受的痛苦。从骨刺带来的关节刺痛、头部神经疼痛、腰椎出现问题后无法安坐的苦楚,也包括肢体残缺……但那种痛苦只不过是来自于某种感官,某处躯壳,某束神经,可以被他非常简单地过滤。

        但这个叫陶如月的女孩不同,将自己的主观意识切入她的记忆后,曹敬一瞬间感觉到惊恐——完全丧失意识的惊恐。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认知功能好像受到了一些损伤,让他不禁开始担忧自己的思维能力也因为“同步”而遭受与陶如月雷同的创伤。

        冷静,曹敬深呼吸。

        他在冥冥中安定下来,凝聚自己的意志力,在凝定中逐渐汇聚出一股力量。以超常的冷静和理性开始检索和重组自己的意识,将自己的认知能力在新的载体上重组,以自己的心灵触须接通陶如月的各个神经中枢……有些遭受了些许阻滞,但他施以柔和稳定的冲击,或是从侧面的神经网络中绕路,尝试新的链接方法……

        曹敬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在现实里只是几十秒或是几分钟——终于,无数次访问神经中枢后传来的白噪音、杂音,开始转变为可以识别的有用讯号。曹敬吃力地将这些讯号重新整理、还原,转译为足以被正常头脑处理的信息,然后进行归档。

        视觉信息相当贫乏,只有非常简单的光幻觉。植物人状态的女孩儿长期以来都闭着眼睛,缺乏光线刺激,她的视觉神经系统只维持着相当低级别的活跃。有一些波峰波谷,也不过是光线透过眼皮产生的一些微弱刺激。但听觉信息保留得相当完善,她依然能听见一些交谈、对话。

        啊。

        曹敬突然明白了这些城市中幻象的来源。

        她床头的录音机,那个用来治疗她的录音机(大约连医护人员都觉得希望非常渺茫吧)。他找到了那段记忆,有一只温柔的手放在她脸上,来回抚摸着麻木浮肿的女孩脸蛋。是母亲,他(陶如月)的心中朦胧地升起一团温柔的爱意,哪怕是几乎完全丧失了意识的植物人,这把声线也令躺在床上的孩子产生了某种萌动的温暖。

        曹敬听见那个母亲的声音和医生交谈的声音,男声和缓地表示了对陶如月病情的不乐观态度,曹敬猜想他已经看过太多类似的故事。已经见过太多悲痛而无能为力的家属,已经学会了把自己从这种苦痛中抽离出来。就像是自己入行后数年一样,已经失去了最开始会有的那种敏锐的慈悲。

        录音机是那个母亲带来的,她说自己从外国医学杂志上读到一些文章,说音乐和谈话对植物人来说有助于刺激大脑神经云云……医生说可以尝试,确实有这样的说法。那个母亲的声音像是抓住了一把救命稻草,在混沌黑暗中倾听的曹敬可以感受到她那急迫地想要得到权威认可的心态,如果医生说“这会有帮助”,显然就令她觉得突然间生出了许多治愈的希望。

        人总是喜欢听自己想要听到的话,曹敬同情,却又产生了一丝对陶如月的嫉妒。

        录音机里有好几片磁带,是那个母亲自己录的,对爱女的呼唤,日常生活的琐碎的倾诉,以及她以前经常做的,给她讲各种各样的故事,念故事书,也包括了一些民间传说。在陶如月车祸之前,这对母女显然有着非常欢快和亲昵的过去,在母亲的叙述中,陶如月胆子很大,好奇心也强,是个喜欢冒险的野丫头。

        曹敬从录音机中了解到,她的父亲作为外交官常年在国外工作,曾经,陶如月也是这对外交官夫妇在外国使馆定居时生下的。她的童年时期有数年时光是在中东地区某国长大,直到回国后才接受了一些义务教育。有的时候,她母亲还会在录音带里用阿拉伯语(曹敬不太确定)和她说话,唱一些外文童谣给她听。

        【要我帮你吗?】

        曹敬突然间听到了苏易城的声音。

        他立刻把这段声音记忆倒回去,重新听了一下,确实是苏易城的声音。苏易城曾经对这个植物人说话!

        【要我帮你……解脱吗?】

        有轻微的同步触觉信号……曹敬小心地接入,然后感觉到有一个身体沉重地拖行着走到床边,然后坐到了陶如月的身边,用手摘下了她的耳机,轻声道:

        【这样无知无觉地躺在这里,你自己不觉得难过吗?要不要我帮你解脱?对我来说这不算是难事,甚至只要一个念头,一个想法就可以。而且这也不会给我造成什么麻烦,只不过是一个和我一样失去了价值的孩子。植物人突然去世,大家都不会觉得奇怪吧,而且我猜,还会有人觉得“啊,终于死了,终于不会给我的生活造成麻烦了”。对大家来说似乎都是一件好事。】

        苏易城似乎沉默了一会儿。

        【是不是觉得我太悲观了?太偏激了?对孩子说这种话似乎不太好,但……我想你反正也听不见。但我还是想给你说,倒霉的小鬼,我不相信世界上真的会有别的人对我好,不过是利益交换而已。说的有点极端吧,但我和你说,在我看来世事本质上就是这样的。我有个很聪明的哥哥,他给过我很多东西,那些都是他玩剩下的玩具,他读过的书,我们有时候在一起聊天,他高谈阔论,纵横捭阖,我只有坐在那里听的份,你觉得他对我好是亲情的表现吗?外人大约都会这样想吧。但亲情到底是什么?单纯因为流着一样的血,就从虚空中生出某种情谊吗?我和你说,他喜欢和我说话,是因为他能够从我身上获得一些优越感,一些快乐,一些他还在掌控自己生命的感觉……】

        【而你,孩子,你与你父母相处了不过十年吧,我不知道你的父母愿意供养你这样一具仅仅只是活着的身体到几岁。他们会有新的孩子,我实话和你说,他们一定会有新的孩子。他们对于自己子女的感情投射,现在暂且还放在你的身上,但如果一旦有一个新的孩子降生,那么他们对你的感情就会随着时间逐渐淡薄下去。现在你的母亲会来看你,有时会送一些新的录音带过来,给你讲故事听……她内心深处知道这其实毫无作用,只是她为了自我满足而做的事而已……如果她要在这里天天照顾你,而不是让护士代理。如果你母亲要亲手为你换内裤,把屎把尿,每天为你翻身……我猜这种“母爱”消散的速度会比现在快得多。】

        曹敬感觉到,女孩的触觉信息,呼吸器被碰了一下。

        【我有时会想,多久之后,你的亲属会来含泪决定放弃治疗。你的母亲会不会哭着亲手拔下你的呼吸器……或者别的什么,总之大约是这样的一个象征动作。“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她会这样说吗?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那样爱你的母亲,你也一定很爱她吧,让那样的母亲做出如此残忍而痛彻心扉的事,想必你也不愿意吧。所以,我可以帮你,也帮她做出这个决定。既然我已经认知了这世上的一切亲情大概都是虚无,那我来替你做出这个决定,也很正常吧。】

        长久地沉默,然后曹敬突然听见一声低沉的呜咽。呜咽声逐渐嘶哑、放大,变成了凄烈的哭泣。

        苏易城一边哭泣一边咳嗽,低声道:【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话。我知道,其实那些都是存在的,只是我已经无法再承受下去了。我说了一些很过分的话,请你原谅我……虽然你听不见,但我还是……我不该说这些的……但我很害怕,很害怕。我想向人倾诉这些……对不起,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我想要有人来……救救我……】

        最后三个字说的非常轻,好像他对这三个字怕得不得了。

        【有人能……救救我吗……无论是谁都好……】

        【我会给你添很多麻烦……也做过很多不可原谅的错事……但是……我也想活下去……】

        哭泣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了一段时间,苏易城好像把所有的泪都已经擦干了,说话的声音比一开始更冷淡。

        【人世间能依靠的人最后只有自己。哭泣、求饶、逃跑只是一点暂时的自我安慰而已,不管怎样,还是要直面困难。就好像我现在,必须做出更加不可饶恕的事。把自己丢到再也无法回头的深渊里去。没有任何人能够搭救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拯救。】

        他换走了录音带,曹敬意识到,就是在这一刻,苏易城把“祝福”放进了陶如月的头脑中。

        【抱歉,但或许这也是我能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

        苏易城咳嗽了一声,之前的哭泣好像牵动了他的伤口,让他呼吸不太平稳。

        四十五分钟后的记忆里,曹敬目睹了燕京城第一个公众幻觉的诞生。

        作者有话说

        大概是从五天前开始。

        从外地回来,开始倒生物钟,熬夜,坚持不睡,一直在看书看东西。

        然后一觉睡醒,突然间……视力下降了。看不清东西,眼花,有种大脑无法处理哪怕稍微密集一点的信息的感觉,眼前闪光明显,特别容易疲劳。昨天去眼科看了,说我的眼球和神经结构没有检查出什么毛病,那大约就是神经问题或者是心理问题了。

        一方面是过度疲劳,用眼过度,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吃的一些药物造成的副作用,情绪波动特别明显。

        搞得这几天我担惊受怕的。

        希望不会影响到创作能力。说实话我写完更新都心惊胆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创作能力下降了。

        唉,我也好怕啊。害怕认知能力/脑力不可逆转地受损。已经强迫自己休息四五天了,希望能缓缓好转。

        人的身体在病痛面前实在是太脆弱了,各位读者朋友,平日也要好好养生,不要把健康太不当一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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