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第83章 鬼胎(21)
一件沾着暗色血迹的衣服和一张存储卡放在桌上,正是葛万群带来的礼物。
柳至秦垂眸看了看,已经猜到卡里存着什么,血是谁的血,却仍旧沉声道:“这是什么?”
“感谢你们,或者说奖励你们拿到我拿不到的证据?”葛万群说着摇了摇头,“随便您怎么理解都行,这件衣服是梁总12号凌晨亲手杀死她儿子和王志凤时穿的衣服,上面的血你们一查就知道是谁的。至于卡,我在里面存了几张照片和一段视频,足够你们给梁总定罪了。”
这个穿着正红色长裙的女人面容仍旧刻薄,没有分毫美感,可她此时的神情却让人无端想到“妖娆”这个词,像是一株常年在阴暗里逃避阳光、吸食养分的毒花,终于挤开了前方宏伟的遮挡物,舒展出第一根枝条。
柳至秦拿起存储卡,在手指间转了转,“你策划了一场不同寻常的复仇?”
“复仇?”葛万群挑起一边眉,“不,您理解错了,我只是当了一个旁观者、记录者。那是他们母子之间的仇怨。”
衣服被迅速拿去做检验,上面的血确认属于梁一军和王志凤,而存储卡里的照片和视频也被导了出来,其中一张,是梁海郡站在别墅外的森林中,看向别墅的一扇窗户,而视频则是梁海郡在山崖上与梁一军搏斗,虽然只有4秒,但记录下了梁一军脖子被拧断的一幕。
面对铁证,梁海郡眼珠颤抖,嘶声问道:“是谁!是谁!”
花崇蹙眉看着这个仪态全失的妇人,她脸上再也没有在媒体镜头前的华贵自持。
似乎是无法接受这一切,梁海郡在惨叫一声后晕了过去,审讯不得不中断。
得知梁海郡晕倒,葛万群露出一个鄙夷至极的笑,“这就晕了?原来对别人越是狠毒的人,自个儿的内心就越是脆弱啊。”
柳至秦问:“两年前,是你告诉梁一军他出生的真相?”
葛万群笑了笑,“我只是引导他想起给与他生命的母亲而已。至于真相,一个小孩能够记住很多事,真相早就存在于他的记忆里了。”
柳至秦从座位上站起来,绕着葛万群来回踱步,忽然问:“宁秋徐是个怎样的人?”
闻言,葛万群唇边那讥讽的笑消失了,她的目光静止片刻,忽然泛出小女孩的天真。
好一会儿,她说:“世界上有梁海郡这种至恶之人,就有宁秋徐这样的至善之人。”
柳至秦说:“你并没有见过她。”
这话刺激了葛万群,她阴鸷地看向柳至秦,“那又怎样?我了解她!”
“所以我想听你说说,她到底是怎样的人。”柳至秦并没有显得很好奇,语气也是冷冰的公事公办,“毕竟在调查的过程中,没有人还记得她曾经做过什么事。”
葛万群紧拧着眉,这让她的脸看上去更加古怪,像是许多根钢条被绞在了一起。
少顷,葛万群低下头,声音出奇地平静,“我没有母亲,也没有姐姐,她像我的母亲,也像我的姐姐。我考了全校第一名,成绩单寄给她,她送了我一套裙子,那是我穿过的第一条裙子,第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
葛万群闭上眼,被灯光照亮的警室渐渐笼罩上一片雾,当雾散开时,她看到的是一下雨就漏水的老房。
可在这间老房里,她趁着父亲和兄长外出干活,兴奋难掩地将红色连衣裙穿上,在一个比脸大不了多少的圆镜子前照来照去。
这是秋徐姐姐寄来的裙子,奖励她考了第一名。
在信中,秋徐姐姐说,女孩子一定要读书,女孩子不是生下来就是嫁人的命,男儿可以去外面的世界闯荡,女儿为什么不可以?万群,你成绩那么好,你不比任何男儿差,读书很辛苦,但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不要担心书本费和学费,姐姐会帮你。现在你还在念小学,当你考上了大学,离开蜀及县,姐姐就去你的大学看你。
葛万群从来不哭,只在母亲去世时悄悄抹过眼泪,上学期开运动会,她所在的班在集体比赛中输了,大半女生都抱在一起哭泣,她却丝毫感受不到她们的悲伤,甚至觉得好笑,被老师说没有集体荣誉感,没有感情。
可现在,没有感情的她读着秋徐姐姐写来的信,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要考上大学。”她用哽咽的声音道:“我要到城里去。”
她小心翼翼地将红色连衣裙藏起来,一次也没有穿给别人看。她给秋徐姐姐写信,每次收到回信,都比考一百分还开心。她很聪明,感觉得到秋徐姐姐是真的很喜欢她,并且对她寄予厚望,她在信里写自己的家庭、写放学之后的生活,秋徐姐姐对她说,不要因为暂时的困顿而受挫,“万群,姐姐在,你会好好地长大”。
最初,来往的信件都是葛万群在倾述,宁秋徐在倾听和开解。后来葛万群发现,秋徐姐姐也开始说起自己的生活。
只言片语中,她得知秋徐姐姐在南甫工业大学念书。她还得知,秋徐姐姐家里是做生意的,比城里的大多数家庭都富裕——这样才能帮助他们这些贫困山区的孩子。可是秋徐姐姐的父母出了意外,已经过世,秋徐姐姐所承受的伤痛,对小小年纪的她来说,理解起来有些困难。
可她还是尽力安慰秋徐姐姐,在信里说:姐姐,我好想早些长大,早些考上大学,那样我就可以去城里陪你了。我这次又考了第一名,我跟老师打听过了,他说我可以跳级,我打算先跳一级,上初中后再跳一级,我可以提前两年去陪你。
秋徐姐姐在回信里叮嘱她,学习要循序渐进,跳级不一定是最好的选择。秋徐姐姐还安抚她:我有人陪伴,她很好,不要担心。
葛万群很想知道,这个“她”是谁,也是秋徐姐姐资助的学生吗?因为考上了大学,所以能够陪伴秋徐姐姐?
她头一次觉得,成长是一件特别慢的事,她还没有上初中,长大遥遥无期。她很羡慕那个陪伴秋徐姐姐的“她”,无数次想象那人的模样,然后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担心自己不够乖巧可爱。
在往后的通信中,她每次都会问到“她”,秋徐姐姐终于在信里写了“她”的名字——海郡。
秋徐姐姐说,海郡是她在大学图书馆认识的女孩,老家在农村,没有念过多少书,现在一边在城里打拼,一边自学英文和经管,是个很聪明很有追求的女孩。
葛万群渐渐发现,秋徐姐姐在信里提到海郡的篇幅在增多,讲海郡的好,讲她们在一起聊天时的快乐,还说父母去世之后,她内心一直很孤独,海郡的出现让她看到了一束缤纷的光。
“我又活了过来,人生能够遇到一位知己,原来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
葛万群将这句话读了很多遍,每读一遍,就失落一分。她的秋徐姐姐感到幸福,她却只感到难过。她有些嫉妒海郡——即便她连海郡姓什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六年级时,秋徐姐姐寄来的信少了。葛万群收到的最后一封信里,秋徐姐姐说,自己要做一个重要的决定。
葛万群很想知道这个决定是什么,但直到她升入初中,都没有再收到秋徐姐姐的信。
她终于还是跳了级,因为她太想赶快考上大学了。高考那年,她唯一的目标就是南甫工业大学,然而南甫工业大学虽然是南甫市最好的高校,放在全国却并不出众,她的成绩能够上更好的大学。
她的老师私下修改了她的志愿,录取通知书下来时,她才知道自己被首都的名校录取。
即将成年的女孩,比小时候多了一分理智,少了一分浪漫。她没有怪老师,平静地收拾好行囊,离开从未离开过的家乡。她想,老师的决定或许比她的决定更加正确,她应该在出人头地之后,再出现在秋徐姐姐面前,她会比那个海郡更优秀,她才是秋徐姐姐的骄傲。
大学毕业后,葛万群在首都工作了三年,前途无量之时,得知遥远的南甫市有一个正在走上坡路的海郡集团。
海郡。
她忘不掉这个名字。
辞掉工作,葛万群来到南甫市,以为能够通过海郡集团联系到宁秋徐,却发现她的秋徐姐姐仿佛人间蒸发。
她开始意识到一件事——或许在当年联系中断时,宁秋徐就出了什么事,而她抱着幼稚而美好的希望,从来没有往不幸的方向想过。
她待在南甫市,暗中调查海郡集团,得知这个渐渐庞大的集团前身是个险些倒闭的皮具厂,被梁海郡一步一步拉扯起来。
她不知道梁海郡是不是宁秋徐信里说的海郡,海郡这个名字并不特殊,南甫市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名叫海郡。
可直觉告诉她,梁海郡就是她在信里认识的海郡。
她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应聘进入海郡集团。她的学历、从业经历都是加分项,几年时间,她就成为了梁海郡管理团队的一员。
这几年里,她仍是没有查到任何关于宁秋徐的信息,而越是靠近梁海郡,她就越是发现,这个“铁娘子”身上有说不清的秘密——梁海郡当年将皮具厂扯出泥潭时,得到了一笔解燃眉之急的资金,但这笔资金却来路不明;梁海郡在创业的关键阶段怀孕生子,这完全不符合梁海郡的性格特征,而且整个海郡集团,没有一个人知道让梁海郡怀孕的人是谁,据说在即将生产之前,梁海郡还在奋力工作。
她觉得,梁海郡是个为了事业不择手段的女人。家庭和亲人对梁海郡来说并不重要,梁海郡唯一的儿子梁一军在缺少母爱的环境中长大,和梁海郡并不亲。
梁一军被绑架之后,葛万群被梁海郡派去当了几个月的“保姆”。梁一军不像是在豪门中长大的孩子,他有礼貌,对任何人都很客气,却从不将自己的内心剖白出来。葛万群和他熟悉起来之后,他才跟葛万群透露过一句——觉得自己并不是梁海郡的孩子。
梁海郡在商业上算得上一个奇才,海郡集团规模越做越大,而葛万群也因为能力出众,成为梁海郡的秘书。
一年,梁海郡在休假期间前往W国,花重金参加了一个基础作战培训。葛万群相当诧异,而更令她不解的是,回国后不久,梁海郡就着手组建海田安保公司,招来大量外籍佣兵做保镖。
葛万群已经是梁海郡的心腹,问及原因,梁海郡说,她喜欢这一套,而且保镖实力够强,她才有安全感。
很多企业家都没有安全感,但几乎没有人组建出一支如此另类的保镖团队。葛万群冷冷地注视着梁海郡,极度想问——梁总,您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
此后,梁海郡涉足慈善。慈善的范围很广,但梁海郡做的却是教育方面的慈善,建小学、资助贫困学生。葛万群无法不想到宁秋徐。
“梁总,其他方面的慈善项目,您也考虑一下?”葛万群试探着问。
梁海郡却摇头,“我只做教育。”
葛万群按捺着心绪,“为什么呢?”
过了好一会儿,梁海郡才道:“我有一位故人,她就喜欢帮那些读不起书的孩子。”
故人。葛万群默念着这个词,眼中忽然涌起的泪光被狠狠压了下去。
身为秘书,葛万群有更多接触梁海郡私人资产的机会。她注意到,梁海郡的所有别墅里,有一栋来得蹊跷,修建得早,位置偏僻,几乎没有商业价值。
她独自来到山泞县,在别墅的三楼,发现了一整个书柜的悬疑小说和童书。悬疑小说扉页的笔迹让她眼眶一烫,那赫然是宁秋徐的笔迹!
她的秋徐姐姐曾经在这里生活,看了上百本书,翻旧了所有童书。
她开始推演当年的真相。她不是警察,没有警察那样敏锐的观察力和强大的侦查能力,她花了很多年,从梁海郡和梁一军身上逐渐拼凑出一条她不愿意相信的线索——梁一军也许是由宁秋徐代孕所生,梁海郡恩将仇报,害死了宁秋徐。
可这一切都只是她的推断,她发现丝丝合扣,却没有实打实的证据。
她好像根本惩罚不了那个夺走秋徐姐姐的恶毒女人。直到她又一次见到梁一军。
她想,你们可以惩罚彼此。
葛万群知道梁一军早就对身世有所怀疑,梁一军甚至对她说过,感觉很小的时候,有个女人温柔地抱着自己,拿着书,对着天光,给他讲故事。那个女人不是梁海郡。
葛万群开始给梁一军寄匿名信,将其引到山泞县的别墅。
记忆仿佛在这一刻开闸,梁一军捧着宁秋徐留下的书,既迷茫又痛苦。
“你到底是谁?”梁一军问。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葛万群说:“但我要告诉你一个你应该知道的真相。”
“梁一军,你的母亲害死了你另一个母亲。”
“梁一军,真正给与你生命的人叫做宁秋徐,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最善良的女人,你还记得她,对吗?”
“梁一军,你看啊,这里就是你刚出生时生活过的地方,她曾经在这里陪伴你。她真是矛盾,明明那么善良,却总是喜欢看悬疑小说,她好像还写了一本,叫《阡陌云里》。”
“梁一军,你那有血缘关系的母亲是个毒蝎之人,她是刽子手。”
“梁一军,……”
在反复的刺激下,梁一军意外殴打精神病患者王志龙致死,这倒是葛万群没有想到的。
梁一军从派出所离职,以“疏忽阑珊”这个笔名为宁秋徐出版了唯一一本书,又因为宁秋徐的爱好,而加入梦乡。
葛万群偶尔觉得自己残忍,因为梁一军是无辜的,可是最残忍的人不是坐在海郡集团最高的位置上了吗?她要用残忍将他们全都变成她的棋子!
梁海郡当年是怎么玩弄宁秋徐,她就要怎么玩弄梁海郡。
梁一军和梁海郡的母子关系早已破裂,仅仅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葛万群不知道梁一军到底和梁海郡说了什么,但她清楚,梁海郡已经知道自己的独子知道了宁秋徐的存在,以及那场充满利用的代孕。
杀过人的警察不再是警察,杀过人的普通人也不再是普通人。
梁一军布下一个局,将王志龙的弟弟王志凤引到山泞县,又故意带同事到别墅中做客。他约梁海郡到意义非凡的别墅做个了断,他要亲手为真正的母亲复仇,而愚蠢的王志凤将成为替罪羊,满屋子的同事将为他提供不在场证明。
可是他还是太不了解他血缘上的母亲了。他只是一个从未面对过穷凶极恶歹徒的派出所民警,而他的母亲,是真正的狠毒之人。
葛万群躲在暗处,目睹了梁海郡的反杀,并将一枚从镀金戒指上摘下的珍珠留在王志凤的尸体附近。
不急,她想,慢慢来,等你们得到我渴望的证据,我再把我所知的一切告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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