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9章 宫里宫外(圩二)耍无赖的皇帝
第2019章 宫里宫外(圩二)耍无赖的皇帝
如何说动高务实,这是个问题,但在这个问题之前,朱翊钧必须先解决另一个问题:他不能当着所有阁臣的面与高务实讨论如何拉郑皇贵妃一把,所以得先把其他人支走。
朱翊钧决定采取一个即便大家都知道他在装模作样却也不能表现出质疑的好法子——他忽然用拿着带血布帕的左手掩口咳嗽,表情十分痛苦。
“皇上!”
“皇爷!”
众臣以及几位司礼监大珰全都吃了一惊,只是外廷臣子并不能随意近前,因此只有陈矩、王安和刘平三人忙不迭冲到御塌之前,围着皇帝嘘寒问暖。
这一下倒有个意外之喜,就是直接拦住了众辅臣的视线。
不过朱翊钧并没有因此就轻忽大意,而是故意喘了几口粗气,用虚弱但明显带有不满情绪的语气发狠道:“阁臣皆先退下!”
众辅臣心中一凛,所有人都下意识朝王家屏看去。王家屏并未被吓住,虽然面带些许不忍,但还是肃然拱手道:“臣等遵旨,请陛下好生休养。”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臣等随时候召。”
朱翊钧轻哼一声,却未答话,众辅臣于是转身离开——这里插句话,鞑清时的臣子面见皇帝,退出门外时按规矩不能转身,而是要倒退着出门,以示不敢“背”君,不过大明倒没有这种反人类的行为规范。
众辅臣走到门边,王家屏刚刚抬脚准备迈过门槛,忽听得背后再次想起皇帝的声音:“且慢,日新留下。”
所有人的目光又都朝高务实望来,高务实面现思索之色,但看来也没理出什么头绪,有些一头雾水地回了王家屏一个摇头的动作。
王家屏也不知道是看懂了还是没看懂,亦或者有什么其他想法,只是微微颔首,便再次举步出门,次辅梁梦龙没什么表示,跟着王家屏便走出了门外。
高务实退到一边让出路来,让排名在他之后的赵志皋、沈一贯与周咏鱼贯而出。等他们离开,高务实便再次回到御塌之前。此时三位大珰居然已经让开了床前的位置,朱翊钧便再次出现在高务实的视野中,看起来似乎与之前没什么两样。
高务实这才意识到朱翊钧不过是要支开其他人,那也就是说有话要和自己谈。但高务实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拱了拱手,轻声道:“皇上。”
朱翊钧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对陈矩三人道:“你们也出去,都在门外候着,不要让任何人接近西暖阁。”
这个举动按理说并不怎么合规,尤其是不符合嘉靖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之后的规矩——那一天发生过一件大事,后来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实际上执行了一项不必明言的潜规则:不能有人单独面见皇帝而身边没有两名以上的宦官看着。
嘉靖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发生了什么事,竟然导致这么一项潜规则出台?说起来,还真是历史罕见的一出弑君未遂案。
那一夜,皇宫万籁俱寂,一切看似寻常,微弱的灯火陪伴着皇帝沉入梦乡。
正在此时,以宫女杨金英为首的十六名宫婢悄无声息地来到御床前,手中紧紧握着一根由多条丝花绳绑成的粗绳,计划在嘉靖熟睡之时将他扼杀,这是只有这帮最特殊的刺客才能谋划的暗杀。
无论明清,紫禁城都有严密的安保措施,像星爷打着灯笼在紫禁之巅逮捕四大高手那种故事情节,根本不可能发生,电影里演一演就行了。
比方说,仅仅是皇帝居住的乾清宫,就有九个房间,“上下共置床二十七张,天子随時居寢,制度殊异”。所以要想趁夜行刺,首先你得知道皇帝这天睡哪儿。更别说皇帝还可能随时到嫔妃宫中留宿,那么多后宫佳丽,不说雨露均沾吧,多少总得沾一沾不是?
可随侍皇帝身旁的宫女们偏偏知道这些机密。宫变发生的这一夜,嘉靖帝来到端妃宫中就寝。端妃曹氏年轻貌美,是当时最受宠的妃子之一,她对宫女们的计划一无所知,却注定将因这场行动受到牵连。
危机临近,嘉靖帝还在沉睡,杨金英见他毫无防备,与其他宫女拿出绳子套在了皇帝的脖子上,还有宫女用黄绫蒙住了他的脸。
万事俱备,十几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一拥而上,有人掐嘉靖的脖子,有人按住身体和四肢,并用力拉紧绳套。
嘉靖从梦中惊醒,却无力反抗,登时就要气绝身亡。可是,众宫女这才发现,她们慌乱之中误将绳子的活扣打成了死扣,因此无论如何也拉不紧,嘉靖并没有因此丧命,只是被勒昏了。
有一个叫张金莲的宫女见计划可能败露,情急之下当了叛徒,偷偷跑去向方皇后告密。皇后得知此事后大惊失色,急忙带领太监、侍卫前来救驾。在一片混乱中,方皇后甚至还被宫女打了一拳,可皇后毕竟人多势众,很快就将这些刺客逮捕归案。
此时嘉靖帝陷入了重度昏迷,但还有救由于。这一年是农历壬寅年,因此这一宫女行刺事件就被称为“壬寅宫变”。
眼看嘉靖都快要咽气了,皇宫上下手忙脚乱,要赶紧想办法救人啊。
然而,为皇帝看病一贯都是一门高风险的技术活,尤其是当时嘉靖已经重度昏迷,生死难料,若是治不好,那可是肯要被治罪的。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一个叫许绅的御医站了出来,冒着生命危险给嘉靖开了一副药。嘉靖服药后过了几个时辰,口吐紫血数升,总算能开口说几句话,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
这里还有个不知如何评价的题外话:许绅给嘉靖开药时,自己心里也没底,一直提心吊胆,一天下来身心疲惫,不久就得病去世。临终前,许绅留下遗言:“我是没救了。之前宫变,我知道自己开的药若没起效,一定会惹来杀身之祸,因此惊悸,此非药石所能疗也。”结果,他把皇帝救活,自己却被吓死了。
说回皇帝,嘉靖经过这一番折腾,身体虚弱,需静心调养,宫中事务全部交给方皇后处理,由她主持审理此案。方皇后命司礼监太监等审讯被捕的十六名宫女。经过严刑拷打,逼问她们谁才是背后的主谋元凶。众宫女把宁嫔王氏供了出来,一致供认此事是宁嫔所策划。
自嘉靖十年起,皇宫仿古制在后妃中设立九嫔,宁嫔是其中之一,两年前刚得到册封。可惜,随着红颜渐老,已经失宠,在宫中地位不保。如果说她有刺杀嘉靖的动机,那只可能是对他刻薄寡恩、喜新厌旧感到不满。
宁嫔“招供”后,曹端妃也被拉下水。宁嫔一口咬定端妃虽然没有参与其中,但对这次刺杀早已知情——毕竟案发现场正是在她宫中。宁嫔这招着实够狠,皇帝没死成,倒是成功地拉端妃同赴黄泉。
但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很离谱了,因为如果说宁嫔有作案动机,那还勉强说得通,可是端妃若是想刺杀嘉靖,那就真是匪夷所思了。她是嘉靖的宠妃,因美貌得宠,常伴其身边饮酒狎欢,就像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嘉靖若死,她就失去了一切,一点儿好处也捞不着。
端妃得知自己将被治罪,大喊冤枉,至死都说自己是被诬陷。很显然,她极有可能是这起事件中的无辜牵连者。
但不管怎么说,如此一来“凶手”便在不到十天内全部落网,这场宫变就此结案。
这件事后续又牵连出不少故事,不过那些都与本书无关,且先略过不提。总之,发生了这么一件大事之后,后宫之中连宫女都已经不能得到皇帝的完全信任了,而针对皇帝人身安全的规定则更加严格,一如之前所言。
好在这条规矩并非明文规定,而且早年间朱翊钧还不是皇帝时便常常和高务实单独相处,作为当时便侍候在朱翊钧身边的老人,陈矩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以至于后来朱翊钧做了皇帝也有很多时候会把其他人打发走,仍旧单独与高务实商议事情。
本来朱翊钧、高务实和陈矩,乃至于刘平,四人对此都是早就习惯了的,也没人把那条规矩当回事。此时皇帝一吩咐,陈矩和刘平就打算离开,谁知道这次居然出了意外。
王安一听这话,立刻站了出来,严肃地道:“皇爷,今日宫中已然经此大变,臣身为东厂提督,不敢擅离皇爷身侧。”
这话一说出来,在场除他之外的君臣四人全都愣住了。陈矩愣了一愣之后急忙补救,语带呵斥地道:“王安!说什么呢你,侯爷岂是寻常人等?快与我去外头候着。”
按理说,王安这个东厂提督乃是陈矩推荐的,无论如何也应该给陈矩一个面子,但是之前就说过,王安这人脾气相当执拗,是个极有原则的人,此刻他面对陈矩的喝阻竟也不肯退让,而是拱手道:“掌印,此事事关臣责,恕晚辈不敢应诺。”
陈矩听王安如此回答,不禁大为光火。虽然他平素一贯以好脾气著称,但此时仍不免被气得脸色铁青,尤其是想到前不久高务实还曾经特意问过他王安是否可信,他还回答了可信。
不过相较于动了肝火的陈矩,此时皇帝居然更加不耐烦。朱翊钧懒得啰嗦,赶苍蝇一般摆了摆手道:“朕让伱出去就出去,这天下谁想害朕都可能,但务实必不会害朕!滚出去!”
这下子王安也没什么好说了,他深深地看了高务实一眼,朝皇帝躬身一礼,道:“臣遵旨。”然后也不看陈矩与刘平,径直转身离去。
陈矩气得太阳穴直跳,但在皇帝和高务实面前却不好失态,强忍着怒气朝着二位一礼,道:“皇爷,侯爷,奴婢告退。”
朱翊钧点了点头,高务实则拱手相送,目视陈矩与刘平离开。陈矩出门之后还很贴心地将房门给关上了——不是虚掩,是整个关上,就差没上锁了。
他们一走,朱翊钧摇头道:“这王安倒是胆子不小,不过……倒也算是个讲规矩的。”
高务实知道皇帝这话不是随口评价,某种程度上是向他暗示自己不想追究王安刚才的“失礼”。
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何要保王安,但高务实本就没打算追究——他没有这个必要,即便王安做得如何不好,那也是陈矩首先该考虑如何处置的。因此高务实只是轻轻点头,直接跳过了此事,问道:“皇上留臣在此,不知有何吩咐?”
朱翊钧没料到高务实问得如此直接,让他不好找一个合适的切入点,不禁一时有些语塞。沉吟一番,朱翊钧苦笑道:“务实,今天这事儿想必你早已有所猜测,难道我怎么想的你就猜不到?”
他没叫高务实“日新”这个号,反倒直呼其名,按理说是不礼貌的,但高务实知道他从小对自己的习惯称呼其实正是“务实”,此刻这么叫反而是故意拉近距离。
高务实轻叹一声,道:“皇上,臣想先问一句:您认为翊坤宫确实没有问题吗?”
“这……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朱翊钧也叹了口气,摇着头、苦着脸道:“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看见郑妃因此事受难。”
“即便翊坤宫可能要害您?”高务实面色不变,但语气显然有些冷淡。
“我不相信郑妃要害我。”朱翊钧回答得十分肯定,同时还加重了语气:“务实,郑妃绝不可能害我。如果,我是说如果……她真的做了什么事,那一定是她被人蒙蔽了,根本不知道这么做会伤到我!你信不信我?”
高务实十分罕见地“君前失仪”,不等皇帝吩咐,自己走到椅子边一屁股坐下,还伸手挠了挠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但却没有答话。
“你不信?”朱翊钧一把将锦被掀开,跳下床来走到高务实面前,道:“你要是不信,我现在便将郑妃招来对质,你看可好?”
这显然不好,高务实怎么可能愿意莫名其妙的和一位后宫妃嫔打照面?更何况朱翊钧说的还是对质——谁规定他高阁老有问责妃嫔的权力了?妃嫔如何处置,只有皇帝才有决定权,而且并不需要外廷监督。
这是句气话。
高务实摇头道:“皇上,就算臣一句话不说,元辅与诸位阁僚想必也不肯就此放过。这样的大事若不查清楚,天下百官谁能睡得安稳?”
“所以我才把你留下来商量啊!”朱翊钧拉过一把椅子坐到高务实面前,睁大眼睛看着他,满脸期望地道:“这么多年来,无论什么难题摆在你面前,你都能帮我解决,不是吗?”
高务实也瞪大眼睛,连忙道:“那不同,那些都是国事。”
“天家无小事,这次也是国事!”朱翊钧同样瞪大眼睛:“郑妃要是真因为此事而……朕,朕必痛彻心扉,到时候万一……”
“皇上慎言。”高务实打断道。
“那你肯帮我了?”
好家伙,你一个皇帝,从哪学来的这般无赖手段?
高务实无奈之极,没好气地道:“此事翊坤宫是个关键所在,若是连查都不能查,那幕后黑手便也能高枕无忧。天底下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臣这么说吧,如果皇上真要保皇贵妃,那就更应该把事情查明白,将那幕后黑手绳之以法。至于皇贵妃……到时候就说皇贵妃是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便是。”
朱翊钧迟疑起来,犹豫道:“真不会牵连到她?”
高务实一翻白眼,拒绝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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