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话 刺槐林洋馆
再次造访碧江大学,关恩瞳已经心如乱麻。自从游泳馆事件之后,她既不再和魏凌宇见面,也不愿意面对薛嘉仪和廖家修两位好友。每天把自己关进宿舍里,无论手机怎么响,再有多少条短信进来,她也不看也不听。
关恩瞳很是懊恼。曾经面对魏凌宇的追求,自己虽然暗自欢喜,却没有勇气果断接受;游泳馆事件里,自己莫名其妙就被人当成了插足的第三者,还搞到周围一大群人皆知,丢尽了颜面,在学校里也丧失了立足之地;只有两位好友急迫地关心自己,不断打来电话,自己却莫名地把气撒在他们身上,不想面对他们。关恩瞳讨厌这样的自己,却又苦于没有办法摆脱,也再没有家人可以倾诉,最后她只能想到这里。
依然是青翠湖畔那草木丛生、绿意盎然的刺槐树林;依然是那栋坐落在绿荫之中,外面爬满了蔓藤的古旧洋馆;依然是下午四点钟的时分,关恩瞳推开了洋馆大门。
古志森那张枯燥无趣的宅男脸,恩瞳已经记不大清了。他就是那种满街上一抓一大把的普通人,没有任何突出之处,如果再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迹,世界上任何女生都不会把他记在心里的类型。恩瞳会想起他,也是因为日前在惠生银行接收母亲遗物时,在保险箱中发现的那张残破的写满字母文字的纸片。古志森曾经说过,有任何新的发现都可以来找他。如今恩瞳已经不想再留在那个充满了烦心事的校园里,就决定专程跑出来一趟,找黑魔法研究会,把这件事好好报告一下,兴许说不定还能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进了门,穿过依旧是上次那条昏暗的走廊,又来到了洋馆大厅的门前。
“你好,我是关恩瞳,又来拜访了……”关恩瞳推开了房门,这一次差点把她吓了一大跳。
屋内仍旧是塞满了古怪物事的摆设,仍旧点着一盏小油灯,仍旧是一个男人坐在门后。但这一次门后的不再是不起眼的宅男,而是一位身型非常魁梧的健壮男子。男子身板极是厚实,虎背狼腰,宽阔的双肩和发达的胸肌将身上的外套撑得好像紧身衣一样;他头发不到一寸,修剪得整整齐齐,脸庞方正,嘴角抿得紧紧的,下巴强健而光滑;庞大的身躯屈坐在小书桌前,显得十分拥挤。
当关恩瞳进门时,男子正坐在那里写字。他看见了关恩瞳,便从座位上站起来微屈着身子向前打招呼:“你好”,声音低沉生硬。即使他没有站直,恩瞳的头顶也仅能够到男子胸口这里。
关恩瞳一下子紧张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和这样一位巨汉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叫她浑身上下都很不舒服,每一根毛孔都倒竖起来,手臂上起了厚厚一层鸡皮疙瘩。
“那个,我之前来过这里。是和古志森交谈的……他现在在吗?”
“他不在。他经常有事就会离开这里,有时候很快会回来,有时候会离开两三天。”
“这样啊,那我下次再来找他……”恩瞳心怦怦直跳,一刻也不想再停留下去,马上向男子告辞,生怕男子会突然拦住她。
男子丝毫没有拦阻的意思,只是重新坐下来,提起羽毛笔继续刚才没有写完的字。关恩瞳几乎是连连奔带窜地从洋馆里跑了出来,狼狈得好像落荒而逃一样。
可是,跑出来以后又能如何呢?她漫无目的地在碧江大学里闲逛。穿过了绿树夹岸的玉池湖,途径配列着整整齐齐的太阳能帆板的物理实验场,盘桓在高大的圆顶天文台与博物展览馆之间,往来的碧江学生们来去匆匆,欢声笑语不断,更加凸显出自己独自一人的落寞。最后她来到一间咖啡吧门外的露天摊位上坐下,点了一杯卡布奇诺,平静一下自己乱糟糟的思绪。
拿出手机来一看,显示屏上又再跳满了各种各样的未接来电与短信提示。关恩瞳没有勇气点开它们,看了又看,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把手机收起来了。
把手机放回挎包时,手指尖无意中碰触到了透明的公文夹。她把公文夹拿出来,里面夹放着前不久造访新京的纽士莱律师事务所时金吉杰律师交给她的委托书复印件,上面写着冯婧妍夫人的名字和通讯地址。关恩瞳望着那文件,思虑再三,终于下定了决心。
“没有什么好怕的,恩瞳。你并不是无路可去。”她对自己默默地说道,“今天来就是要把这件事情问个清楚,不要空手而回。”
思虑一定,她将卡布奇诺一饮而尽,然后一路小跑着又往玉池湖畔的刺槐林洋馆方向赶去。碧江大学的校园很大,当她穿过大半个校区,又回到洋馆门前时,天空已经开始泛出金色的余晖。关恩瞳低头看了看手表,时间正好指到了下午五点的位置。
她再次推开洋馆大门,迈开步子走进去。
洋馆内昏沉一片,残阳穿过窗户上爬山虎的缝隙投射到室内的光线已经所剩无几。在这几道昏黄微光的照亮下,馆中一片死寂,地板上积累了非常厚的一层灰尘,看起来灰茫茫的。墙壁布满霉渍,发出难闻的酸腐味,墙体开裂严重,石灰层也早已经掉光,把方砖都暴露出来了。蜘蛛网遍生到处,无数细丝联接交织,毛绒绒地横挂在空中,连视线都可以遮蔽。关恩瞳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口鼻,挥动挎包拍开挡在面前的蛛丝,小心避免它们掉到自己头脸上。脚下的木板好像快要承受不了上面行人的重量一样,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她心里惊疑不定,就在几十分钟前,自己才刚刚造访过这里,那时候屋内还和上次一样干净整洁。怎么转眼间就变得好像已经有几十年没有人来过,一副破败不堪的场景?
推开了走廊尽头的厅堂门,门上的灰尘呼沙沙像流水倾泻一样往下掉。关恩瞳连忙摆手,把尘埃扇开,再定睛一看,原本和古志森相见的大房间现在空空荡荡的一片。四周围既没有书架,地上也没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收藏品,小书桌、小茶几、小板凳都已不知所踪。地面上只有几块残破的木家具,残破到已经辨识不出它们原本是什么的程度。屋角通往二楼的木梯子也同样朽烂不堪,中间的台阶基本都掉光了,只剩两排光光的木扶栏连向天花板。堆积满灰尘的木地板上,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到那三处硕大的黑污印。而先前在这里见过的那位高大的男子也已不知去向,屋子里没有留下任何人的痕迹。
“怎么可能?”关恩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先前明明见到这屋里摆设非常繁杂,要把那一屋子的东西全都搬走,绝不是一时之间的事情。况且这满屋子的灰尘和蜘蛛网,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够上满的。
难道是白日里见鬼了?关恩瞳越想越觉得头皮发麻,她再也待不住了,不顾一切地逃出了洋馆。回头再看时,这座沐浴在黄昏霞光中的林间洋馆竟赫然多了几分诡异的气氛,每一扇黑洞洞的窗户都显得诡谲恐怖。
她连着打了几个寒颤,不敢再久留于此,慌慌张张地一路狂奔。一直跑到有行人路过的大道上,才松了一口气。
惊魂甫定,关恩瞳勉强地整理了一下仪容,一头的冷汗把她的发梢都打湿,粘腻地粘在在额头上。她决定找碧江大学的学生会问一下这个黑魔法研究会的底细。
在向几名当地学生问过路后,她来到行政一号楼的学生会接待处。碧江大学的学生会设在行政一号楼的后部。从大楼后门进入,宽阔而明亮的大厅便映入眼帘。室内足有两层楼高,硕大的碧江大学金属校徽高悬于前方的墙壁上,天花板正中悬挂着晶莹的巨型吊灯,四面垂下彩色的条旗,上面写着学生会各团体的英文名称。两侧都有自动扶梯,一侧向上,一侧向下。二层楼的中央回廊也在大厅之内,偶尔会有些学生会的高级干部往来于其上。他们穿着整齐的制服,胳膊上套有特制的袖章。
学生会接待处在大厅一楼左手边,是一间比较宽敞的办公室。几名悠闲的女学生坐在电脑桌前面,一边喝茶一边闲话。关恩瞳立刻上前表明了来意。
“玉池湖后面的洋馆?”坐在最靠门的女学生干部接待了关恩瞳,她听完恩瞳的讲述,露出非常诧异的神情,“据我说知,那里已经荒废了好几十年了。那栋楼建于建国前,因为年久失修早就是危房,所以一直都没有任何社团或是学会使用,平时也没有人会接近那里。坦白说,如果不是校方考虑到那栋楼的历史价值,早就拆掉它了。”
“怎么可能?你确定没有弄错吗?我明明前几天还有今天都曾经造访过那里,里面一直都有人啊。是个叫做‘黑魔法研究会’的社团在那里!”关恩瞳有些着急。
“哈哈,你搞错了吧。我们学校根本就没有什么叫做‘黑魔法研究会’的社团。”女学生干部查询了一下电脑,并把结果给恩瞳看,电脑屏幕上清楚地显示着“查无此结果”的字样。“任何社团要成立都要经学生会审批,我们从来就没有接到什么‘黑魔法研究会’的审批申请。况且就算有,我们也不会允许的。碧江大学到底是一所综合性的科研院校,怎么可能放任成立这种莫名其妙的组织?”
关恩瞳被这一番话驳得哑口无言。
“你敢去那洋馆,胆子真挺大呢。”旁边另一位女学生干部插话道,“听说那洋馆以前死过人,所以没有人敢用那里。才一直被荒废了。”
“徐玲!”前一位女生干部生气得瞪了她一眼,后者才醒悟自己说错了话,吐了吐舌头苦笑了一下,坐回自己电脑桌前不说话了。
“对不起,关于这件事,我们只能说到这里。你请回吧。”门口接待的女生干部说道。
关恩瞳犹豫了一下,将走未走时又问道:“那能请你们帮忙查一下贵校有没有一位叫做古志森的同学呢?”
“学生的资料只有校方的学生工作部才有。不过我们学校学生信息是保密的,就算你管他们要,恐怕他们也不会给你,”女学生干部回答。
关恩瞳一下子心凉了半截,草草向学生干部们道了谢,动作僵硬地从接待处里退出来,神情恍惚地走在回程的路上。
懵然不觉间,关恩瞳失魂落魄的身形机械地行走在街头车水马龙的湍流之中。喧嚣的都市噪音仿佛都离她远去,她既听不见嘈杂的人声,也对眼前的人潮视而不见,只是茫然无措地行走着。不知什么时候挎包里的手机响了。铃声反复刺激着鼓膜,也不知过了多久,关恩瞳才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她取出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是“凌宇学长”打来的电话。
“喂……”她瞳颤巍巍地将手机贴在耳朵上。
“谢天谢地,你终于接我电话了。我还以为你出事了!你现在在哪?!”电话那头的声音急促中又松了一口气。
“我……”关恩瞳四处张望,映入眼帘的尽是高楼大厦,抬头望上去尽收满眼的是数不尽的电子招牌、广告版和和热播的LED屏。街头一座又一座天桥横跨在大马路上,十字路口处几十盏交通指示灯交替闪烁不停,往来驰骋络绎不绝的机动车辆和漫步于人行道上黑压压的人群,共同汇成了攒动不息的潮流。
“我……大概是在碧江大学东门,我……”她挠了挠头,语无伦次不知说什么是好。
“你就在那儿别动!我马上开车过去接你!”电话那头的声音用不可置疑的口吻命令道,说完不待恩瞳再回复什么便挂断了信号。
关恩瞳仿佛被催眠一般,端着挂掉的手机停在原地不走了。任由密集的人潮在她左右持续不断地涌过,就那样一直呆呆地望着街道的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华灯已经初上。马路上的车辆一点也没有减少,只是都亮起了车头灯,将满路的车流变作了一道光之河流。从一片车头灯光的汇聚之处中,开出来一辆越野车,缓缓停到路边。熟悉的身影从车上走下来,径直来到关恩瞳的面前。
“……学长……”关恩瞳弱弱地低语了一声。
魏凌宇没有说话,只是张开了双臂,把女孩紧紧揽进了怀中。
关恩瞳揪住他的衣服,在他怀中抽搐地哽咽起来,泪水如决堤一样开始流淌。
“没事了,我不是说了吗?从今以后我会保护你的。”魏凌宇轻轻摸了摸女孩的后脑勺,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她头上。
过了好久,关恩瞳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魏凌宇拉她上了车,但并不开车,只是就这样停在路边。两人静静并排坐在车上,手牵在一起。关恩瞳能清楚地感觉到学长手心暖暖的温度,一直不断地从自己的手心间传递过来,将她凌乱的心情渐渐抚平,眼睛也恢复了神采。
“那件事,对不起了。”魏凌宇突然开口说道。
“嗯?”恩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向他投去诧异的眼神。
“我知道李雯绯那天去找你了。”
恩瞳立刻明白了,脸上开始发烫起来。她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凌宇紧紧握着,抽不回来。
“你明明已经有她了,为什么还要对我说那样的话?”恩瞳鼓起勇气问道。对于这个问题她不知道期待怎样的答案,只是觉得堵在心里十分难受。
“我跟她已经分手了,只是她不肯接受这个结果。还时常缠着我不放。”凌宇说道。
这句话令恩瞳本能地升起一股反感的情绪,她有些情绪化地挣扎起来,用力想把手从凌宇手中抽出来。凌宇不肯松手,她生气得吼出来:“放开!”
“那并不是我的错!”凌宇转过头来,用热切地眼神盯着她看,目光好似要喷出火来。
“学长……你可能不觉得怎么样……但是对于被学长抛弃掉的女孩子来说……对于我来说,都不能接受。”恩瞳的眉头紧皱着,回瞪着凌宇,眼眶也泛红了,“我讨厌那样的学长!”
凌宇叹了一口气,慢慢松开了恩瞳的手。恩瞳马上就把手缩了回去。
“是她劈腿了。”魏凌宇苦笑着摇了摇头,把脸别向车窗外,“我曾经很喜欢过她,一心一意地喜欢她,只对她一个人好。但没想到她一面和我交往,一面又跑去和别的男人开房。”
恩瞳很意外,抬起头看向学长,学长的样子似乎很落寞。
“是真的吗?”她问道。
凌宇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熟练地将相册调出来,将一张照片显示在恩瞳的眼前。照片上一个陌生的男人,怀里搂着上次在泳池里见过的女孩,两人亲密地正要走进一间旅馆。
恩瞳愣住了,沉默半晌,才问道:“你会不会搞错了?”
“这是我亲眼看见的。”凌宇咬住了牙,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然后我给她挂电话问她在哪里。她告诉我,她家里有事,她回家了。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们完了。”
恩瞳心头的反感烟消云散了,她为自己贸然触碰了凌宇的痛处感到非常后悔,也埋怨自己轻率地说出刚才那番话。
“对不起……”她很小声地道歉。
魏凌宇伸过手来,在她头上宠溺地揉了揉,安慰道:“这件事早晚要让你知道。”
“你上次说的……那个只属于我们两个的秘密地方,你有没有带她去过?”
“没有。”魏凌宇笑了,“那是我后来才发现的好地方。”
关恩瞳也噗嗤一下乐了,捂着嘴偷笑起来。
“你今天又跑到那个莫名其妙的‘研究会’去了?”
“嗯。”关恩瞳下定了决心,不再隐瞒学长,就把自己今日的奇遇都一五一十向凌宇说了。
“那种社团我早就觉得不对劲,肯定是一些问题学生自己瞒着学生会偷偷搞的。装神弄鬼才是他们的强项,故意耍弄一些小把戏,来吓你这样外来的人。目的无非就是借此彰显自己的特异,来制造一些声势,招徕更多人上门。不要被他们骗了。”凌宇一语道破。
恩瞳听到这里,才顿觉恍然大悟,“我真笨!我还把自己的电话和邮箱留给他们了,这可怎么办哪?”
“他们以后要是敢骚扰你,我就找些朋友去收拾他们。你以后也不要再来这里了,有什么事都先跟我说。”凌宇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恩瞳悬着的一颗心早已放下,心情也愉悦起来:“是!学长!”
“肚子饿了吧?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耶——!!”
魏凌宇用力一脚油门,越野车瞬间驶入了夜色中的光之河流。光河之上,高楼大厦也纷纷亮起了灯火,像点点繁星缀于都市的大地。天色只留下地平线处的一抹白,其余部分都被深蓝色所覆盖,再往上,无穷无尽及至于幽远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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