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原来被疑心的感觉,并不是有太大差距的。
无忧看着宇文怜的诉说,和他眼里的委屈,都是不曾有过的。也不知道他这段时间里,受了多少的针对。
说不定不只是这段时间呢?
他坐在阿九身边,低下头专心的看着自己手里的棋谱,偶尔他们谈论的两句入了耳,也听着宇文怜问,到底该怎么办是好。
这种事情还能如何?
受着就是。
无忧不想听,只想凝神看棋谱。可这种事情却跟长了手一样,非要扒着无忧的耳朵往里钻,发誓要扯起来他的伤疼来才满意。只是这伤满意了,无忧自己却怎么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怎么觉得难受。
他想起自己的姐姐,自己的弟弟。无忧一直强迫自己,不要去想曾经的事情。
那份无助和不知所措,让无忧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解决,怎么去忘掉这些仇。他找了个借口,扔下棋谱就往外跑去。
“呃——”
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满眼的都是自己来时的那片血红,浸透草根,也染的溪水上的冰层成了不该有的颜色。而那时的血腥味和自己小弟的身首分离,他都记得清楚。当年未曾有过什么感触,只是因为不敢表现,如今却再也难忍,无忧绕到屋后,扶着墙干呕着,满心里都是说不上的恶心。
“二殿下…您…这是怎么了?”四儿抱着盆来这边洗些东西,刚巧看到无忧扶着墙,便打算上去问上两句。
“我没事。”无忧不耐烦的回道,嗓子里还低低的咳了两声。
“二殿下…”四儿不敢不管,担忧着又说了句。
“你再不滚,我就不给你留脸了。不要以为你是何文泽的人,我就不会对你怎么样。”无忧直起身子,睥睨着四儿。
她分明看到他眼里的那几分杀气。
映着月光皎洁,凛冽如霜雪。
像极了他的兄长。
四儿清楚无忧跟何文泽从未有过区别,那点血腥的暴虐,实在恐怖。她不再多言,匆匆行了礼便抱着水盆离开了。
随后是无忧一个人的寂静,他在外面站了好一会,站到长安城外的唯一一点灯火都熄了,墙外一片漆黑,这才游离似的挪了步子,回到了房里。
阿九忙完之后也有找过他,只是被四儿拦着,阿九也不好多问,怎么说都是人家家里带来的奴才,问了倒是显得生分。
无忧这一回来,阿九却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小无忧…”他试图牵起无忧的手,却被他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闪开。
他一句话也不回,连头也不抬,眼睛里本就没有几分生气,现下更是死气沉沉。阿九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能慌张的跟了上去,终究他还是在阿九眼前,沉沉的倒了下去。
这孩子的身子一直不好,这么个夜里,宇文怜也早就回去了,他不在阿九连一点出去的理由都没有。
阿九用冷水浸了块缎子给他搭在额上,这才出去了没多久,怎么便至于发了热。他让人寻了点常备着的药丸,兑了水灌到他嘴里。要说和以往不同的,大概是无忧这次就连睡着的样子都看起来不大好看,豆大的汗珠子细密的在额头上,是因着这个,阿九才拿了缎子和他擦。且不论别的,也一直缩着,伸展不开那样,已经翻了许多次,看起来睡得也不踏实,翻来覆去的,梦里也一直哼唧。
他或许不知道,无忧做了个梦,十分熟悉却又不想再见的梦。
“姐姐姐姐,这是什么呀?”
幼年的无忧刚刚从外面玩了回来,却看到自己的姐姐捧着一个匣子,神情略有些呆滞,甚至看起来,还在发抖。
无忧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他觉得,这是姐姐刚刚收到来自家乡的吃食,怕是思乡情切,所以才这般激动。他伸出手,从姐姐怀里抢来那个匣子,在姐姐没来得及喊出口的阻拦下,笑着打开了匣子。
只是笑容凝固在了唇边。
从那以后他便不大喜欢这个表情了。
匣子里是自己小弟还稚嫩的眉目,沾着发黑的鲜血,安静的放在这个根本不大的地方。
“姐姐…小弟…怎么了…”无忧捧着匣子,呆呆的抬头向何婧问道。
何婧什么也没说,一把抱住了他,那匣子的棱角夹在二人中间,硌的无忧的心口生生的疼,像是利刀割开皮肉那么疼。
当天夜里他见到了宇文卿。
实际上他是不怎么会来找自己姐姐的,只是那一夜,无忧在门口浑浑噩噩的听着,听他问姐姐,你喜欢不喜欢。
那两天无忧都没怎么吃饭,虽然无忧不大懂,也不曾觉得恶心,但他实在就是吃不下去,似乎从心底里就在抗拒。后来姐姐有喜了,算来日子,应该是弟弟去世那天的。理所当然,姐姐的孩子也没了,刚刚从人口中得知这孩子的存在,立刻赶来的就是一碗汤药。
她没犹豫,一饮而尽。
无忧第一次觉得,一个人可以讨厌到这个地步。
那是姐姐的亲弟弟,也是自己的亲弟弟。
怎么能有人害了别人的亲弟弟,还能微笑以对。看着那碗汤药见了底,无忧忽然觉得,整个宇文氏都让人极其恶心。
阿九摸着无忧比刚刚更烫了些。他撩起无忧耳边的头发,才发现左耳处有那么一个小小的耳钉。从前不论做什么,是亲昵还是沐浴,无忧应该都是先摘了的。
这么做的话,应该很重要吧。阿九回忆着,记忆里似乎何文泽也有那么一个,晶莹的蓝,像是他的眼眸。阿九替他小心翼翼的摘了下来,然后又扯了块锦缎,用水擦了擦无忧泛红的耳垂。
“姐姐…”无忧蹙眉轻声叫道,连脖子上也出了些细密的汗珠。
这片梦境逃不出去似的,一切努力的奔波都是妄想,无忧就站在谁也不会知道的地方,看着幼年的自己,从爱笑到再也不会笑,从见人就要说上两句,到恨不得别人都不要靠近自己才好。
那时候…自己应该很寂寞吧。一个人来,一个人去,没有人敢和自己多说几句,生怕会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初来那一年,掌心里拢住的蝴蝶,自己都不记得是什么花色了。一定很寂寞,在异乡的深宫里,是囚禁了自己原本性子的地方。
无忧在梦境中骤然一惊,他瞧着幼年自己在长长宫道上的背影,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和姐姐小弟,谁都没有做错什么。造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只能是宇文氏自己,他们活该挫骨扬灰,活该体验一次,我幼年那基本可以算是国破家亡的凌辱。
他挣扎着从梦中醒来,眼前的微亮火烛也看起来失了温度。
为何你要入梦。
无忧低眸看着自己泛红的手,这事是他不想记起的,幼年的自己,也是他不想看到的。
宇文氏的…人吗。
“小无忧?你醒了…”阿九正在洗着锦缎,听到身后的声响,这才回过了头。
无忧定定的看着阿九,没有说话。
一阵毛骨悚然。
阿九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的少年,总之看不出什么喜怒,只是这样满目的死气,还有…因着压抑许久,早就凝成业火般的恨意。
“无忧…”阿九早就不大习惯这样像是初见时的无忧,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阿九。”无忧依旧是盯着他的眼睛,口气第一次这般干脆利落,“你告诉我。你姓什么。”
“我不信你不知道的。”阿九虽是觉得不大对劲,可这么一问,他看着倒也有点像是在开玩笑,“宇文啊,虽然你一般不大叫我的名字,自然也就不大能经常提起我的姓氏了。”
“宇文氏…嗯…好听…得很。”无忧微微点点头,断断续续的念着,他自在的卷了卷自己的头发,“你要好好想过,我…和你的姓氏,哪个重要。”
阿九放下了手里的锦缎,拖着声想了想,“我觉得大概来说,都一样的吧。只是或许你会更重要一些,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和这些东西,总有区别。”
“……”无忧歪了歪头,依旧是冷淡的看着他,“嗯。”
问完了这么一句,阿九也没多想,摸摸无忧的头还是烫,便哄着让他再睡一会。
无忧闭上眼睛,却依旧是躲不开的血腥。
长夜共不眠。
“诶…仔细一些。”何文泽掩着唇咳了两声,替时笙撩起差一点覆在烛火上的衣袖,“平日也不见你那么勤奋,看你急的,快别忙了。坐下我和你说,时大人和夫人,都没事。好歹是我干爹干娘,就是我不便相认罢了。不过陈皓那个性子,怕是得辛苦二位在府上待一段时间了。”
“呸,对你好的你不要。”时笙放下心的与他逗了句,“你眼睛刚刚好些,别盯着总看,我给你挑了挑火,也能亮些。”
“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刚好,看不大清,不然早就看完了。”何文泽低下头,接着看自己手里的那个小瓶子,“如果没有错的话,这大概就是托个恨意吧?看着是巫蛊,我不大懂这个,我娘没有说过。不过为什么放在关口的话…应该也不是她的本意。我倒怀疑是何涉,要她看着自己出征…”
何文泽的话说到这儿便猛地止住,就连他自己,也是满眼的怀疑。
何涉为什么让她看着自己出征?
“公子…你想到了什么吧。”时笙看了看何文泽脸上的惊讶,他知道,何文泽不论什么时候,都很少会有这样的表情。
“我知道…他…从前从来都是要道歉,或者是要为我娘出气,才会和她讲上一句,你等着看就好。”何文泽拿着那小瓶子的手有些颤抖,他深深的呼了口气,“他在和我娘报仇…若是这般,我便猜得出,这些字,是我娘遗下的巫术。这瓶子里的药丸,如果我没有想错的话,应当是当年何涉给她的解药。她一颗未动,连盖子也未曾打开便扔在了井里。也是因为这么个误会,我娘才丢了命。若不是这般,她还能活着。事情是何涉的内侍张仪和我说的,我记得,在何涉留下来的手书里,他有写过这件事。这…这么乱…我能不能…我能不能做好…他们两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啊!”
时笙伸出手,正好在他身后揽住他的身子,“别急。我还在。”
他将额头贴在何文泽的背后,“我相信你,能做好所有事情。”
何文泽牵住时笙的手,眯起眼睛笑道,“放心…你在我就不怕了…阿笙。我好喜欢你啊。一分一秒,我都不想离开你…不管什么时候,都别丢下我…”
“这么久了,你每次问,我都会和你说,就是怕你觉得我敷衍了,或是让你不安了。我喜欢自己给你带来的安心样子,我也早就与你说过,终此一生。”时笙搂他搂的更紧了些,努力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味。
不同于纯粹药材的气息,还有着他的衣香,暖暖的,有那么些略微的甜气。
“近来几日,暴雨连绵,我有些害怕,所以才…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了。”何文泽感觉到他抱着自己的力气,咬咬嘴唇虽笑的开心,却也愁着这一阵阴雨,“这样再下去,这个国家…要怎么办才好…唔,不过我大概有了些打算,等着跟何瑾谈谈。”
“四殿下没有和你说别的么?”时笙松开他,坐在了他的身边问道。
“什么事情?”何文泽疑惑道,那天时笙出了事,自己昏在宫门前面,这两天就都没有再见到何瑾了。就连时笙家里的事情,都是陈皓告诉自己的。
时笙拿出了药瓶,撩起他的衣裳替他把身上的剑伤上了药,“雨水比之前超了太多,所以有处的坟塌了。那坟基本是埋在沙漠里的,也就不足为奇。你疼么?我轻一点…”
“没事。”何文泽摇摇头又问,“便是处野坟,如何能让他也惦记?”
“那坟里的随葬品不多,是个小匣子,和几片碎掉的玉镯子,似乎还有个玉佩。然后从棺木的材质和选地来说,这墓主人根本不配用得了这样的东西。这些东西…基本上都是诸侯皇室才用得起。”时笙仔细的替他擦完最后一处伤口上的药,这才把身上的玉佩从衣裳里摸了出来递给何文泽,“你瞧瞧,令君让我把这个给你,就是那坟里的。”
何文泽接过玉佩,差一点把它跌在地上摔碎。
“这是何涉的。”他解开自己身上佩的玉,将两个横在一起摆在桌案上,“一个是给我娘的,一个是他自己的。我身上挂的是我娘的那个,他当年离世,给了我。但是他的我一直也不知道在哪儿,你瞧。这两边的雕刻,都能对的起来。”
“那坟…”时笙话没敢说下去。
“若不是他的…我就是有两个爹。”何文泽低低的咳了两声,转头问向时笙,“子惜这段时间有没有与我来信?那匣子在谁那儿?”
“怜公子近来没一点消息,不论怜公子,二殿下的家书也许久未曾来过了。匣子是在四殿下那边,不然我去和他要来?”
“不。”何文泽连忙拦住了他,“要也得我去,你不要接触那些奇奇怪怪的人。”
这是少年的旧梦。
祝氏的事情,早已经困扰了许久。
经年已过,依是初心不改。
原来何涉一直以来,都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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