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虎啸返山雍凉惊(8)
听完赵昂的反对理由,韦康脸色复杂,没有开口。
作为三辅的大姓出身,号称“京兆三休”之一的名士韦端执掌凉州多年,没有一点驾轻就熟的政治手段,是很难在这一片“以力为雄”、盛行“下勀上”的苦寒之地待下去的。
而韦康被视为其父的继承人,跟随在父亲身边,从中也学到了父亲的一些政治手段。
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信任、重用姜、阎、任、赵这些大姓的子弟,他们身上有着“士为知己者死”的气节,信任他们,往往能够得到他们的倾心效力;重用他们,则可以帮助自家父子从容控制凉州这一大片土地。
但是,在某些特殊时候,又不能过分倚重这些大姓子弟。
比如说,现在赶去救援冀县,攸关到所有人的利益,是军中将士都要去的。但“急救”和“缓救”,又有很大的区别,杨阜、赵昂他们的家人暂时没有危险,因此他们在救援期间要尽力避免付出大的代价,也不想与强势的关中兵马硬碰硬,希望采取一种缓和的方式来击退敌军。
胜了,自然是最好;败了,在不背叛主君的情况下,也要尽全力保护好家族的利益。
而韦家父子则不同,入侵凉州的关中兵马已经动摇了他们在凉地的统治,任由关中兵马围在冀县城下多一天,他们韦家在凉州的统治就多一分危险。
因此他们要不惜一切代价,击退、击败入侵凉地的关中兵马,务必要使得遭受重创的关中兵马在今后的日子里不敢再轻易窥伺凉州。
这种本质的利益上的分歧,加上其他复杂因素的影响,使得他们在救援冀县上呈现出了激进和保守的两种态度。
韦康眼下还需要知兵的赵昂来为他领兵,但却不能够一味听从赵昂的话语。
他盯着赵昂,迅速说道:
“从事以为对岸敌军撤走有诈?不是说斥候没有发现敌军踪迹了么?”
赵昂有些尴尬,但还是谨慎说道:
“此番入凉的关中兵马能征善战,领兵之敌也多是阎行麾下名将,贸然弃守渡口,或许如将军所言,是为了回师合围冀县,但也有可能就是奔着我们这一支援军来的,‘半渡而击’而是兵家之常用之法,敌军将领不可能想不到,还是要再多派一些斥候到对岸搜寻仔细为妥。”
韦康却仍不不愿放弃己见,继续问道:
“那若是根本就没有伏兵,或者只是敌军的疑兵之计呢?赵从事莫要忘了,冀县可还在敌军的围困中,使君已经两次遣使急召州兵回援了!”
赵昂感受到了韦康炯炯目光中无形逼迫的压力,他本能预感到了对岸的诡异和危险,但无法坚持己见,于是也只能够咬咬牙,转而说道:
“昂驽钝,不能应对敌军之谋,还请将军示下!”
这是要将自己的那一部分决策权也归还韦康了,目的达成的韦康呵然一笑,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赵君,并非康不知兵事之险,执意冒进。围城打援、半渡而击、马陵之伏此类的故事,康也是知道一些的。但救兵如救火,也不能一味持重用兵,守全为上。轻重缓急之间,还是要有一个折中的方法的。”
赵昂没有再说明己见,而是低头恭声应诺。
韦康见此,也不再说什么,转而说道:
“所以,康决定了,就让庞从事带一千胡人义从,大张声势,扮作主力歩骑迅速先行过河。等他们走远,确定对岸安全无恙了,我等大军再继进渡河,这样既不耽误兵马的渡河,也能够避免意外之险。赵君以为如何呢?”
听完韦康的打算,赵昂嘴角一颤,韦康倒是一番好计较,直接就将他不喜的庞淯和少量胡兵推到了对岸作为试探的诱饵,俨然是将这些人马的性命不放在心上了。
但韦康又不是让他和赵家的部曲率先渡河,赵昂也不好为庞淯推脱,当下也只能当着韦康的面附和赞同了。
韦康见再无异议,也不再耽搁,当即传令庞淯,让他统领一千胡兵,率先渡河登岸。
对此,得令的的庞淯嘴角一咧,泛出了心知肚明的苦涩。
他前两日,才刚刚从姑臧城下赶回来。
在李骈、颜俊等人的营中,虽然李骈、颜俊等人对于韦康率领州兵不告而别、致使围城大军声势一下大减的行为十分不满,但鉴于关中兵马入侵雍凉、姑臧城依旧未下等情况,他们还是克制了自己胸中的怒火,没有悍然对小有名气的庞淯下手,而是将他放了回来。
可没想到,韦康还是记恨着自己在姑臧城下的过失。
赵昂、杨阜等人主张持重用兵,完全确认对岸敌军退走情况后再率军渡河,但韦康可等不了这么久了,于是自己就又成了试探敌军虚实的诱饵。
军令如山,违者立斩。
庞淯只能够硬着头皮,带着一千胡兵登船摇桨,不作停留地渡过大河,打着大旗、吹着号角登上了河岸。
四面排查,确认渡口附近安全之后,大张声势的庞淯又派骑兵往祖厉的官道上搜寻,同样也没有发现伏兵。这个时候,保证渡口畅通安全的庞淯才迅速下令吹响号角,示意后续蓄势待发的大军人马可以登船过河了。
听到对岸确认安全的号角声,等候的韦康得意地露出了微笑,他摆了摆手,身边的令骑开始传令,全军上下分成几批,陆续准备登船渡河。
西岸渡口的大小渡船有近两百艘,大军只需要一个多时辰就能够全数渡过大河,时下还未近午,要是过河后大军的脚程快一些,说不定还能够赶往祖厉境内歇息人马。
韦康在心里想着。
就这样,不到半个时辰,已经又有两千人马上岸,看着陆续返航的船只,韦康又连忙下令,催促岸上等待的军队加紧渡河。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己岸突然响起了刺耳的号鼓声。
韦康愕然回首,还以为是后方哪一支兵马枯等太久了,出现了骚乱的情况。可解鞍歇马的赵昂却是吓了一跳,当即就跳上了无鞍的坐骑,神色紧张地左顾右眄,,大声下令全军暂缓渡河,沿河列阵。
杨阜也急匆匆地拍马赶了过来,向一头雾水的韦康着急说道:
“将军,西岸发现敌军踪迹!”
“这!是谁的兵马?”
韦康一听西岸有敌军,立刻也急了。
“斥候禀报,是关中兵马的旗号。”
杨阜的脸上满是苦涩。
“不是说东岸的敌军没有渡河,都撤走了吗,怎么会又跑到了西岸来了呢?”
“敌军撤走怕只是掩人耳目,实际上他们是暗中利用其它方法渡过了大河,绕到了我军的后面,就等着这个时机,要在背后对我军发起突袭!”
“这——”
一时噎言的韦康急得涨红了脸,他转而看了看彼岸,对岸己方的兵马摇旗吹号,还不清楚这边的情况;河中船只上的士卒也着眼于身下的舟楫和河水,没有注意到岸上的变化;只有还未登船的士卒从赵昂的号令声中意识到了危险,本能地往河边靠岸的船只靠拢,将目光投向了那些能够活命的渡河工具。
不远处,重新上马的赵昂正在指挥亲兵防止军中士卒争抢渡河的船只,勒令他们返身列阵作战。
韦康的内心稍稍安稳了一些,他转而看向杨阜,出声问道:
“杨从事,埋伏在西岸的敌军数量有多少,西岸的州兵能否击退他们?”
杨阜摇了摇头,不敢自信地做出保证,他说道:
“敌军以逸待劳、来势汹汹,数量暂时不清,斥候回报有近万之众。而我军分众渡河,兵力分散,若是在西岸接仗,怕是要陷入一番苦战。”
韦康听完之后,心中一凉,他明白杨阜话中“苦战”的深意,很快他就沉默着望向了那些即将、已经靠岸的船只,突然开声对杨阜说道:
“杨从事,你带人去看住几条大船,万万不可让军中士卒哄抢摆渡了去!”
···
“将军,敌阵溃了!”
杨秋指着不断溃散的敌阵,兴奋地跟杨丰说道。
杨丰点点头,他也看到了,根本来不及布列严密阵型的凉州州兵的背后在被关中歩骑的冲击下,首当其冲的军阵开始崩溃,然后是其次的军阵蔓延开来,后面的军阵虽然结阵又死扛了一阵,可在关中歩骑的不停进攻下,军阵很快也出现裂痕,一直到了眼下的全军大溃。
杨丰指着敌阵中的大旗,肃然下令。
“杨校尉,你再带一支精骑,杀入敌阵,务必生擒韦康小儿,有了他,就不怕冀城里面的韦端不投降了!”
“诺!”
这份大功,杨秋可是眼瞅着的,当即轰然应诺,带着麾下的骑兵就飞奔而去。
杨秋骑兵掠过镶嵌的两军阵型,从斜刺里杀入已经溃败的敌阵之中,左冲右突,所向披靡。
可惜敌阵大旗之下已经空空无一人,四散的敌军士卒逃命乱窜,不一会儿连碍事的大旗都被踩倒在地,杨秋不得已,只能够擒问了好几个俘虏,这才得知韦康一见战局不妙,早就带着麾下的人,一股脑渡船往对岸逃去了。
杨秋于是又带着骑兵紧急赶往岸边,只见几条大船已经开走,剩下的士卒都在争夺小船,此时见到敌军的骑兵飞奔过来,连忙又吓得四散而逃,一艘离岸的小船一不小心还在大河里翻了身,船上超载的士卒一个个又掉入了水中。
“这怂货,行径跟他缩在城里老乌龟似的父亲一样,竟然弃军逃走了!”
杨秋看着开远了,弓箭都射不到的大船,往地上恨恨地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说道。
注:《魏略》记载:天水旧有姜、阎、任、赵四姓,常雄于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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