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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军骑跋涉一水间(完)


  次日,天色刚明。吃过朝食的西凉军将校各部兵马尽数出动,歩骑络绎不绝,从多处地方渡河涉水,往西岸冲杀而去,歩骑声势浩大,士卒的呐喊声响彻云霄。

    益凉联军昨日先胜后败,士气已经转向低落,夜里又被西凉军的疑兵惊扰得心神不宁,当下还没朝食,就被迫出营接战。

    两军在沣水西岸大战,厮杀惨烈,尸横遍野,只杀到日中过后,西凉军前仆后继,多番出动军中精骑绕后冲杀,益凉联军渐渐不支,从小规模的羌胡部落溃逃,迅速蔓延变成了大规模的全军溃败。

    羌胡部落可没有坚固的营地工事可守,骑着马匹就撒蹄狂奔,连毡帐、牲畜都不要了,马腾、韩遂、益州兵马也独力难支,往右扶风败退。

    而西凉军一方,则是以转变态度、踊跃用兵的樊稠为首,带着兵马继续追杀,势要收复失土、歼灭马腾、韩遂等叛贼。

    甘陵将马云鹭昏迷过去后发生的事情慢慢说给她听,马云鹭听完之后,身躯微微颤抖、脸色愈发苍白。

    甘陵看到马云鹭这副模样,心知遭此打击她已经心神大乱,自己再跟她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了。

    他摇了摇头,就要转身离开,留下马云鹭一个人静一静,可他刚一迈动脚步,马云鹭就伸出手腕,拽住了甘陵的甲衣。

    马云鹭伸手拉住了甘陵。

    

  “带我去沣水西岸的战场看一看,我一定要亲眼看到,才能够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马云鹭已经心神大乱,她慌不择言地急促说道。

    “你的伤——”

    “我没事。”

    

  马云鹭立马支撑着要站起来,甘陵犹豫了一下,连忙又伸手扶住了她,他在心中暗道这又会何苦呢,可对视着马云鹭那执着的眼神,甘陵最终还是败退下来,他派人去找一辆辎车过来,准备将带伤的马云鹭送到沣水河边去。

    车声辚辚,有一队骑士护卫两侧,来到了沣水的河边上,甘陵和马云鹭同坐在辎车中,他没有下令渡河,而是让车夫将辎车停在水边,马云鹭想要下车,也被他伸手制止,无奈之下,马云鹭只能够掀开车窗的帷幕,抬眼向车外望去。

    主战场发生在西岸,因此东岸这边并没有大范围的尸首残骸、残戟断矛,但是触目所及,马云鹭还是看到了对岸漫山遍野的黑烟和奔走忙碌的人马。

    她知道,这是获胜者在焚烧那些废弃的营地、搜集战场上的财货兵甲。

    西岸的河边上还有一些突然冒出的山堆,那是李傕军为了炫耀武功、震慑人心,特意下令将敌军尸首堆积筑成的京观。

    一队士卒驱赶着一群缴获的牛羊涉水上岸,从他们的旁边经过,看到这里的水边停了一辆辎车,有些士卒惊讶地停驻了脚步,不过在认真看清旁边那些骑士的衣甲之后,他们才敬畏地加快脚步,驱赶着牲畜离开。

    没有惨烈的战场,也没有尸横遍野,但这种无声的苍凉给予马云鹭内心的打击更加巨大!

    她来迟了,一切都迟了。

    

  夕阳西下,塞雁南飞,斜阳照在沣水上,更加将安静流动的河水染得金红层叠,光芒闪耀,像是兵刃上反射的金光,又像是鲜血浸透的艳丽。

    马云鹭听到了大雁的叫声,却没有能够看到天空中飞过的大雁。她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抓着车窗的边沿,有一种大喊大叫的冲动,却不知道在这个时候要说什么,她只是感觉胸口阵阵发闷,眼前的景象在慢慢变黑。

    “喂,你没事吧?”

    甘陵突然拍了马云鹭一下,让她稍稍回过神来,看着身心憔悴的马云鹭,甘陵在莫名产生一声怜惜的同时,又暗中埋怨自己接手了一个烫手山芋,给自己平添了不少麻烦。

    马云鹭情绪低落,根本不想理人。

    

  在两人沉默对坐许久后,甘陵闲极无聊,只能够又再次开口,但却不是安慰体恤的温言软语。

    

  “其实你也大可不必伤感,你的父亲没事,他逃得飞快,和韩遂一样,我估计这一次死伤惨重的当属益州兵马,然后才是你父亲的部下。”

    “不过右将军收复右扶风心切,倒是一路穷追不舍,若是被他追到,只怕,咳咳咳。。。。”

    没话找话的甘陵此刻在车中闲扯,更像是一个絮絮叨叨的允吾游侠,而不是一个注重威严的军中将领。

    马云鹭狠狠剜了他一眼,冷若冰霜,依旧没有开口回应,甘陵自讨没趣,只好又开口问道:

    “嘿,那日你为何一直对我穷追不休,从西岸追到了东岸?”

    甘陵上下打量着马云鹭,好像在把她跟那一日的年轻小将的身份重新契合起来。

    

  马云鹭毫不畏惧地迎着甘陵的目光,冷哼一声,益凉联军对峙日久,粮草不济,自己原本想要擒拿敌军将校,获知敌军内部虚实,好为父兄解忧,可不幸反为人所擒,沦为阶下之囚,这有什么好说的。

    她原本想要别过头去,可是又想到了什么,只好问道:

    “你们河东兵马为何要助纣为虐,襄助李傕等人,既然是两家相约起事,又为何背弃前言?”

    听到马云鹭的言语犀利,甘陵也收敛脸色,严肃起来。

    “这世间的善恶、黑白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简单说清的,各家的兵马奔赴长安,又有何人不是趋利而来,你们马家与朝中的马宇、种劭等人合谋里应外合,长途奔袭长安而来,难道真的是忠于王事,归根到底,还不是也想要捷足先登,提前谋取长安朝廷?”

    “至于相约起事,那纯粹就是无中生有的事情。朝堂中的大臣、马腾、韩遂、刘焉,又有哪一个是信守盟约之人,不过是尔虞我诈罢了。”

    天下大乱,人心思变,甘陵出身边鄙,从来就不受名法礼节的束缚,也没有多少忠于汉室的念头。他对于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殊无善意,当即反驳了马云鹭的言论。

    马云鹭没有反唇相讥,她沉默了,因为她知道甘陵说的是真的,自己的父亲同样对汉室的忠诚微乎其微,各路兵马奔赴长安,所为的,仅仅是个人的利益而已。

    手中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被拿走,马云鹭的内心沉了下去,她神情复杂地看向甘陵,轻声问道: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回凉州?”

    “回去?你暂时不要想回去了。”

    严肃起来的甘陵再无半分怜悯之色,他看了马云鹭一眼,说道:

    “若你不是因为你的身份,你现在已经是西岸筑成的京观中的一具尸首罢了,可也正因为你的身份,我不会放你走,你的生死,不是我能够决定的!”

    说完之后,甘陵再没有回顾,打开车门就跳下车去,他翻身上了一匹骑从牵来的战马,挥了挥手,径直下令。

    “回营。”

    ···

    沣水大战过后,急于收复右扶风的樊稠带领兵马,一路追杀不止,对着益凉败军穷追猛打,先是围攻拿下槐里城,杀了被马腾抛弃的马宇、种劭、刘范等人,然后又继续追杀韩遂、马腾等人,直追到了陈仓,才咬住了马腾、韩遂的败军主力。

    出人意料的,双方没有在陈仓交战,樊稠象征性追击一程后,就下令收兵,留兵驻守美阳、武功等城后,然后又率军赶回长安。

    这一次马腾、益州起兵,想要和马宇、种劭、刘范等人里应外合,中途又加入了韩遂的兵马,声势浩大,大军进据右扶风,击败樊稠,还一度逼近到了长安城下。

    可是先有内应事泄,后有沣水大败,一场筹划多时的庙堂争斗就这样被迫虎头蛇尾地收场。李傕、郭汜、樊稠等西凉军将校得胜而归,不仅修筑了京观炫耀武功,还献俘朝中,借以威凌朝臣、震慑天子。

    除掉了朝堂上暗中图谋自己的马宇、种劭、杜禀等一班人马,对于执掌朝堂的李傕而言,自然是一桩大喜之事,只是经过了马宇等人内应之事后,本性多疑的李傕对于朝中大臣也愈发戒备。

    董卓杀了伍琼、周毖、袁隗一批大臣,提拔倚重王允、黄琬等人,结果王允等人刺杀了董卓,自己攻入长安之后,杀了王允一党,赦免了其他朝臣,可朝臣之中,依旧有像马宇、种劭之类的,还在暗中想要图谋自己。

    王允找到了吕布,他们找到了马腾、刘焉,企图里应外合,攻下长安,斩杀自己。

    

  这一次自己是杀了马宇、种劭等人,可暗中那些潜伏着的,没有露出真面目的朝臣呢。

    

  李傕不一定比董卓聪明,但有了董卓的前车之鉴和这一次的马腾起兵,他在心里对寻求与朝堂的士大夫合作也完全死心,自己暗暗筹划着接下来如何架空天子、朝臣的权力。

    而与此同时,西凉军将校之间的龃龉也在不断加深。

    长安,城外大营。

    西凉军的众将大败了马腾、韩遂、益州兵马,又斩杀了马宇、种劭等朝臣,内忧外患一时俱解,自然少不了庆功饮宴,在朝堂之上的赐宴燕饮,有天子、朝臣在座,需要恪守礼法,不被李傕、郭汜等将所喜,于是众将校又在军中大飨士卒,设宴聚饮。

    甘陵等领兵来援的将校,也在受邀之列。去岁阎行、甘陵来长安之时,尚且受到了原本董营将校的一致冷遇,如今这些董营将校大权得握,却是构隙不断,怨念迭起。

    宴席上,各家将领的势力泾渭分明。李傕的以李应、李利、胡封等李家人为主,郭汜麾下的高硕、夏育、伍习等人则以郭汜马首是瞻,樊稠的军力因为扶风之战被削弱,但麾下也接纳了李蒙、王方等徐荣的原先部下为助力。

    三家之下,将军杨定在胡轸死后,也接收了胡轸一部分兵马,势力在长安位居第四,此外还有段煨麾下的校尉、河东的甘陵、弘农的张绣等一干将校。

    各家的阵营分立,彼此互有纠纷,这场酒宴原本是为了庆功,可酒喝到一半,敌对意味渐浓的众人很快就发生了口角。

    首先是李傕一方的李应仗着有李傕在场,借着酒劲,大着胆子地向樊稠质问。

    “右将军,军中有士卒传言,你一路追击马腾、韩遂等败军,可追到了陈仓就止步不前,眼睁睁看着韩遂、马腾等人率残兵离去,想要纵敌为患,养寇自重。”

    “我还听说你与韩遂是同郡之人,在战场上还把臂言欢,交谈良久,莫非是想要与韩遂联合,日后寻找机会将我等卖了不成?”

    

  樊稠闻言也不畏惧,呸了一声,将酒杯摔打在案几上,恼怒骂道:

    “哪里来的恶犬,也敢吠乃公。战前哪家拖延发兵,想要借着马腾、韩遂削弱友军军力,心中难道不明白么,乃公不与你等计较,竟然还敢诬陷乃公。”

    “想当年,乃公随董公南征北战、沙场建功之时,小儿辈还不知在何处,如今稍微有点军功,也敢来乃公面前逞威风不成?”

    樊稠骂骂咧咧,话中连李傕也骂了进去,李家的李应、李利、胡封等人自然恼怒,也出言咒骂回去,樊稠麾下的李蒙、王方等也襄助樊稠,卷了进来。

    郭汜看到他们两家的将领互相攻讦,心中乐见其成,他笑吟吟地饮酒,然后将目光投向了甘陵。

    “甘中郎将,你们河东的人马借占了我左冯翊西河的几座城邑,在我镇守的辖区内招兵买马,招揽流民,我念着大伙同为董营旧人,也就不与你们计较这些。”

    “可是你们回师平定了河东之后,还一直占着我左冯翊的城邑,暗中结交冯翊羌,联结上郡的羌胡,莫非是不将我郭汜放在眼中,不将车骑将军的军令放在眼中?”

    郭汜喷着酒气,声音却拔高了几分,甘陵听完之后也不示弱,淡淡一笑,说道:

    “后将军莫要忘了,这左冯翊当年还是我河东出兵,不计伤亡,一刀一箭,从宋翼手中夺下来的,高陵等城已经交付到后将军麾下的将领手中,如今暂借西河的几座城邑,情理所在,为何还如此吝惜?”

    “屁,若不是乃公围攻长安,你等能得了左冯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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