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裂纹
又是一日。天上云烟疏淡。
馆宇高华，植木明翠；微风携着丝缕凉意穿堂而过，竹帘摇曳间寂静无声。此处的景致放眼整座陆府亦可称得上乘，唯稍显冷清。
少年斜斜倚坐在水榭，广袖宽袍，正手持一卷旧书阅读。
他近几年常常在外，偶尔回来府中也没有太多事要做。除去那些件族里吩咐的不能推辞，如他自己一人的时候，也就是任意读些闲书，即是休息了。
不过，今日这卷更特殊一些。
书页平整而微泛着黄，一看便知是年月已久但得到了很好保存的书籍。里面字迹细致隽美，是出自女子之手。像这样的，陆启明在书柜里仍存着数十卷，皆是在他幼时，母亲亲手写下来装订成册、交与他读的。当时用的只是普通纸张，轻薄易损，他平常不愿过多翻动，是今日忽而想到了，便又取出再看一遍。
卷中所记叙的内容十分奇特有趣。
有些是仅生长于奇险之地的花木灵草，或者是高深修行者的生平轶事，甚至还有许多与人一样懂得修炼的妖灵精怪，等等，皆是中洲之人闻所未闻的神异事物，然而描述又极为翔实可信，不似编造。
年幼时候尚不觉得，但后来陆启明已渐渐懂得，母亲的身世来历一定非同寻常。他们陆氏已算得上中洲最强大的武修世家之一，而母亲的出身定然只高不低；那便是中洲之外了。
这些卷书中所记载的，或许就是母亲来自的那个秘密世界。
从前母亲不说，陆启明也并不急躁，因为知道那些事母亲总有一天会说与他听，他只需安心等待就好。但如今他却后悔了自己当时的不追问，现在就算再想知道，也无人能够告诉他了。
正出神间，他忽觉手上一空——书卷被人抽走了。
抬头看清来人，陆启明起身行礼，道：“祖父。”
老人身形高大瘦削，一袭玄袍愈显透出他身上坚硬而料峭的气质。陆行之没有应他，只拿起书随意翻看几页，再合上扫了一眼书封。
“凤梧之渊奇物志，”陆行之淡淡念了一句，听不出情绪，“你又在看她写的东西。”
陆启明看了一眼被他攥在手里的书，垂眸道：“请祖父还我。”
“整日就知道守着这些东西！”老人严厉的目光移到少年身上，冷道：“难道你还准备学你那不知轻重的父亲、舍弃了家族去寻她不成？”
陆启明静静道：“祖父，她是我的母亲。”
一阵风吹过，春寒仍未散去。几处檐角下摇晃着手编的精巧风铃，回响时声音空荡。这院中每一处的布置，自三年前的那天以后便再未改变过。老人久久注视着少年仍显稚嫩的眉目，一时寂然。他终还是返身把那卷书放在石桌上，淡声道：“无论何时，记住你自己的身份。”
陆启明抬步随着老人来到亭台中央，沉默侍立在一侧。
“坐。”陆行之抬眼问他，“昨日又是怎么回事？”
陆启明便依言坐下，答道：“崇元先生有事在身，于是前日临时托了我负责这次检考。检考时一切照常，没有出差错。”
陆行之淡声道：“我没有问你这个。听说之后陆庆来找你？”
陆启明略一怔，后道：“没什么，已经解决了。”
陆行之问：“为什么要用岳山指？”
陆启明不答。
陆行之定定望着他，缓声道：“把手伸出来。”
陆启明微笑道：“祖父，我……”
老人却不再听他多说，轻一拂袖便扣住了少年右腕，不容置疑地将他手臂拉了过来。
宽松袖摆无声滑落。没有了衣物遮盖，视线中少年苍白的手臂上赫然布满了无数细密的血线，就如同冰裂纹的瓷器一般，见之触目惊心。
陆行之停了片刻，道：“你怎么这样不知轻重。”
陆启明微微一挣，重新把手掩入袖中，平淡道：“我只是在遵循祖父您的命令。”
老人顿住。
片刻寂静后，陆启明默然叹了口气，低声道：“偶尔一次而已，无关紧要……我也习惯了。”
“已经到这种地步了？”陆行之深深皱眉。
少年无奈一笑，没有说话。
“你自己也知道吧。”陆行之缓缓开口，道：“因为这个，近几年来族里资源对你倾斜太过，长老会里已经有很多不同意见了。我虽身为家主，但也不可能只顾你一人。所以两个月之后的族比，是你的一道坎。”
老人抬起指节扣了几下桌面，淡淡道：“两个选择，要么成为族比首名，或者你修为至少要到小周天。”
陆启明沉默，苦笑道：“这是同一件事。”
他修为停滞已有三年，曾经累积的优势早已不存在了。再加上他如今的身体根本负担不起长时间的连续战斗，如果族比时没有晋入小周天，那他自然不可能当什么族比首名。
“你好像很不当回事？”陆行之皱着眉头，冷声道：“你就没有想过，一旦没了族里给你的那些灵材药草，你修为不升反落，那时你又该当如何？”
陆启明淡淡笑道：“那就专心做一个炼药师好了，我也很喜欢。”
“胡闹！”老人猛一拍桌子，怒声斥道：“你居然还想着那等小门小道！你是什么出身，难道还准备着整日净为他人劳心劳力？就算你自己想，我也还丢不起那人！”
少年安静坐着，没有争辩。实则以他四品的药剂水准，说出去远远比什么“小周天”更令人震惊；炼药师在中洲从来都是极受尊重的身份。只是在这位身为陆氏家主的老人看来，却依旧不过一句“小门小道”。
缓了口气，陆行之略显生硬地道：“你说你族比之前还要再去暮途？”
陆启明道：“是。”
“那就拿着这个。”老人从手指间褪下一枚古藤扳指，形貌黯淡而朴素，实则却是一枚内藏空间的纳戒。
陆行之将纳戒由桌面推给少年，轻描淡写道：“里面除了你之后两个月的药材，我另多放了一支药剂，你可以看看。”
陆启明接过，一顿，道：“破境真液？”
陆行之颔首道：“或许对你会有帮助。”
陆启明双手不由握紧，垂下眼帘遮掩眸中神色。
他平时服用的一切灵液都是经过特殊炼制的。这破境真液能帮助寻常武师巅峰的修者突破至小周天，自是珍贵难得，但对他而言却不啻是穿肠毒药。无论是药力本身或是小周天境界的内力，都是他的身体不可能承受的。
“不是一定要你用。”老人看了他一眼，平缓说道：“你师父也说过你医术已有小成。还有两个月时间，想必能够想出将修为维持到小周天的方法。到时族里给你的资源一切照旧。但无论如何——等你这次回来，你必须要是小周天；否则你的情况瞒不下去。”
“我一直认为，”陆启明抬起头，平静道：“从一开始就没有隐瞒的必要。”
陆行之摇头道：“你太年轻，有些事情还不懂得。风言风语是足以毁掉一个人的。”
陆启明一笑，道：“我又岂会在意那些？”
陆行之冷哼道：“事到临头，由不得你。”
祖孙二人两相对视，再同时别开视线，各自沉默。许久，老人站起身丢下一句“好自为之”，拂袖离去。
次次如此。每当他们说到这个话题，永远都是不欢而散。
陆启明起身目送老人走远。
庭风吹拂少年的袖摆，与地面上竹木的阴翳一同摇曳着。他戴上那枚古藤扳指，轻然一叹，默默拿起书转身走回屋里。
再过不久，少年换了身衣服，轻装简行，独自一人离开了陆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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