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家庭会议

　　果然，当天晚上王家就在堂屋召开了家庭会议。会议的主题是——把新生的女婴送人。老太太陈述利弊：送走了这孩子，少琦可以不挨计生队的罚款，还可以再想办法生个儿子。再说送去的这家人她都打听好了，是邻居二婶儿娘家门上的亲戚，县城里的一对工人夫妻，家庭条件很好，两人不能生养想抱个闺女。孩子去了人家那里不会吃亏，户口还可以落在城里吃“公家粮”，这不是两全其美吗？少琦爹一辈子都听老太太的，不置可否。少琦眉头紧蹙，一言不发。董云却紧紧地抱着孩子，嘴里只有一个字：不！这是她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怎能送给别人呢？孩子不在娘跟前，吃苦受罪怎么办？任凭婆婆磨破了嘴皮，她也坚决不同意。家庭会议不欢而散。

　　在东屋里，董云看着两个熟睡的闺女，问自己的丈夫：“少琦，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少琦叹口气，说：“现在计划生育抓得这么严，村东头的张家因为超生交不起罚款，连房子都给扒了。”“我不管，我就算拖拉根棍子要饭去，也要带着自己的孩子，绝不送人。你们是不是嫌弃是个闺女？这次生的要是个儿子，你娘还会送人吗？闺女怎么啦？闺女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流的是你的血，你就不心疼吗？”少琦说：“怎么不心疼？明天我就去跟娘说，让她回了人家……”董云突然觉得她相亲看上的这个男人像山一样可靠。

　　在小两口的坚决反对下，把孩子送人的方案流产了。没过几天，镇上的计生队就找上门了——罚款2000元。在1982年的农村，2000元可算是一笔巨款了！王家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又东拼西凑，才筹到1000元。不足的部分，计生队赶走了圈里即将出栏的两头大肥猪，推走了家里的“大金鹿”自行车，装走了两麻袋粮食，还卸走了一扇门板来凑数。看着被“洗劫”过的庭院，老太太失声痛哭：“都是因为这个臭妮子哎……”更让老太太难过的是，隔天计生队就来家把少琦拉去镇上做了结扎，她抱孙子的愿望彻底泡汤了。

　　“兵荒马乱”的日子总算过去，该给孩子上户口了，全家人才想起来还没给这孩子起名字。叫个什么名儿好呢？少琦娘说：“一个臭妮子，随便取个名叫着就是，又不用排辈儿。”

　　按照家谱上定下的辈份，少琦的孩子应该是“玉”字辈，比如他大哥少海家的两个儿子就叫“玉城”、“玉镇”，四个堂兄弟家的儿子叫“玉臣”、“玉军”、“玉堂”、“玉国”、“玉峰”。大女儿王洁出生的1978年，大哥少海家添了侄子玉镇，大堂兄少林家添了侄子玉国，二堂兄少山家添了侄子玉峰。少琦得了闺女也没觉得矮人一头，初为人父的喜悦包围着他，全家人也很高兴——儿子以后再生嘛，谁家不是五六个孩子？儿子总会有的。谁知隔年计划生育就来了，要求每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子。村里的墙上到处刷了醒目的标语：“只生一个好”，“女儿也是传后人”……村里人都炸了锅：现在刚包产到户，没有劳力，这么多地以后谁种？只有一个闺女的，以后闺女出嫁了，自己这一门不就绝户了吗？养儿防老，没有儿子怎么养老？……很多人阳奉阴违偷着生，结果计生队抓到超生的孕妇就送去镇医院流产；没抓到，超生下来的就罚款；交不上罚款的就“抄家”，甚至扒房子！

　　如今，冒这么大风险生下来的又是个闺女，少琦心里也不好过。可是，这是自己的亲闺女，看她的小脸儿胖乎乎的多惹人疼爱！这孩子好像很懂事，基本不哭不闹，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自己一逗她就笑，一看就很聪明。少琦上学上到高中，虽然没有得到上大学的推荐名额，但在村民中算是学历比较高的了。他希望以后自己的孩子能上大学。对，就叫她“智”，聪明智慧的意思。从此这个“臭妮儿”有了自己的名字——王智。

　　村里承包给王家的水浇地和山地共有十五亩，分散在村北和村南。大部分水浇地穿种小麦和玉米，这是全家人的口粮地。留些离村近的小地块种点花生、豆子、芝麻和棉花，供给全家的食油和棉衣棉被。山地都分布在离村较远的花椒山和玉皇山上，基本靠天吃饭，就种最抗旱的地瓜。在山脚下，王家还承包了一块一亩左右的桃行，打理着几十棵桃树。王家劳力少，满打满算才三个人——王少琦，董云，王老汉。少琦娘年纪大了又是小脚，只能留在家里做饭看孩子。每到收麦子、掰玉米、刨地瓜、摘桃子等农忙季节，三个人都是天不亮就下地干活，图的是太阳不毒多干点。一般会捎着水和干粮，中午不回来在田间地头凑合吃点继续干。晚上忙到看不清田间的路了才回家。董云正在哺乳期，如果离家近，中午她就匆匆跑回家给女儿喂点奶；可离家远的时候，即使奶涨得疼，她也只能晚上回家让女儿饱餐一顿了。小王智好像摸到了规律，白天通常呼呼大睡，晚上却要醒多次吃奶换尿布，熬得董云磕头打盹，好多次喂着奶就睡着了。少琦心疼妻子，就让她早晨晚点来地里，晚上早点回家。

　　三人都下地的时候，家里就只剩少琦娘和两个孩子。少琦娘是个闲不住的人，洗衣做饭打扫庭院，喂猪喂羊喂鸡喂鹅，纳鞋底翻新棉衣被褥……从早到晚忙个不停。王洁刚满三岁，少琦娘怕她跑出去走丢了，就把大门关起来，让她自己在院子里玩。至于王智，一直躺在东屋的炕上，如果哭闹得厉害，少琦娘就过来看看，喂点米糊，换换尿布。她对这个孙女有种难以言表的情感——唉，你怎么就少长了那么一点儿呢？

　　王智慢慢会爬了，少琦娘就在她腰里系根绳子，拴在堂屋八仙桌的桌腿上。王智慢慢会站了，少琦娘就平躺下椅子，把她放在椅圈里。少琦娘有她的智慧——大孙女王洁也是这样看起来的啊。小王智的活动范围总是在桌椅之间，不过总比之前躺在炕上老盯着屋顶有意思多了。她好奇地探索新世界，咿咿呀呀地跟院子里的鹅打招呼。姐姐王洁有时会过来抱抱她亲亲她，摘朵花逗她玩。两个孩子不时咯咯大笑，用大人们听不懂的语言热烈地交流着——你好，姐姐！你好，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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