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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


夕阳卷如铺陈油画,  橙红色的晚霞笼罩在这座小城上空。

        郁承挂了电话,坐在医院门口草坪上的长椅上眺望远处云霭飘然的天空。

        几个孩子在有些泛黄的草地上踢着皮球,而父母则在一旁陪伴着他们,  笑着闹着,其乐融融的景象。

        郁承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盒烟。

        来得匆忙,忘了带打火机,他站起身,  问路人借了火。

        烟点燃了,  忽明忽灭的猩红被他掐在指间。郁承双腿交叠,  神色倦淡地靠在椅背上,  慢慢地抽着。

        几缕缭绕的白色烟雾掠过他英挺的眉眼,夕阳的暗影撒下来,将他覆在一片缥缈的光晕之中。郁承眯起眼,  又抬眸,看向不远处那几个跃动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他把烟熄了,  扔进垃圾桶,转身进了楼。

        某高层病房内,帘幔半掩,  窗沿边放着一小盆绿植。床上的老人头发黑中夹着银丝儿,  仍旧安静地睡着,  少顷,门被推开,  郁承动作轻缓地走了进来。

        他在床边的椅子内坐下,  低敛下眼,  视线落在老人略带着皱纹的眼角。

        掌心里捏着的那张纸已经起了皱,他将它展开,平铺,搁在床头。

        患者,侯素馨。

        病理诊断,阿尔兹海默症。

        郁承一言不发地凝视她许久,而后抬手,握住了老人表皮粗糙的掌心,慢慢地摩挲着。

        她睡得很沉,比上次他回来的时候又苍老了许多。可谁也想不到就这么短短半年时间事态已经如此严峻,她出现远期记忆衰退、识人不清等症状,从养老院外出跑丢,现在已经是第二次。那边的邱副院长火急火燎给他去了电话,要他务必回来一趟。

        侯素馨的病症在加速恶化。

        郁承前两天还在上海出差,二十四小时连轴转,没睡几小时,他请了年假要回老家,钟勋还颇有微词地念了几句,让他尽快处理这边的事情。

        郁承唇线平直,深深地埋下头去,脊背上服帖的西装外套陷下沟壑。他将额头轻贴在老人泛起褶皱的手背,轻而缓地吐息。

        他想起很多事情。

        那些被妥贴存放在某处的回忆,在看见她的脸庞的时候,纷纷涌现。陌生而又熟悉。

        想起第一次在孤儿院看见她。

        年轻的中年女人穿着和这座小镇风格相似的朴素衣裳,站在走廊边上凝视着他。

        郁承坐在屋里,她在窗外。

        他面无表情,而她唇边微微带点笑意。

        两人就这样安静而沉默地对视,女人又弯了弯嘴角,朝他走近,隔着生锈的铁栅栏用方言问:“娃儿,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说话。

        六岁大的,细胳膊细腿看起来营养不良的男孩子,一双黢黑的眸紧紧地盯着她,乍一看攻击性十足,仔细瞧了却发现满是恐惧和防备。

        他是被亲生父母抛弃的。从小在孤儿院长大。

        侯素馨却一眼瞧中,极喜欢,她和她男人几年了一直讨不着孩子,眼看着过了生育最佳期,姆妈着急,却也无济于事。两口子一合计,说要去领养个孩子。

        这种观念当时在这个江浙沿边一带的小城已是极为开放。好在民风淳朴,省却了闲言碎语。

        郁卫东还在巷弄里看铺子,让她先去看看,侯素馨将刚织好的围巾收起来,换了身尚且得体的衣饰,按照地址寻了过去。

        这所孤儿院不大,墙壁外饰都有些破旧。零星几所屋子,院里繁枝绿茵,树下摆放着一个矮小的篮球架。但不知是不是无人耍玩,有些落了灰。

        再一转身就看到他了。远远的。

        如果不曾亲历,侯素馨也不太相信缘分这种事,但冥冥中她总感觉有什么在指引着自己走过去。

        这孩子的眼睛生得极漂亮,乌黑通透的,像是玉珠,盈着亮亮的光。

        长得也很好看,若非有点瘦弱,模样会更俊俏些。

        于是她就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

        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

        侯素馨看着他,越看越喜欢。

        他不该拘在这里,蓝天都看不见的一方天地,像他这样的孩子,应当和别的娃娃一样,神气地背着书包精神抖擞地去上学。

        她当即就做了决定。

        没有等她男人过来拿主意,没有再转转看看有没有别处称心意的,她决定了。

        侯素馨靠近,隔着斑驳的铁栏杆浅笑,脖颈处特意别上的藏青色丝巾透出外头轻和的柔光。

        察觉到她的行为后,男孩动了一下。

        准确来讲,是瑟缩。

        他躲闪地后退,背部抵在床脚,缩进了角落里。

        又是一阵沉默。

        侯素馨还想说什么,一旁却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是这里的看护老师,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扎着编起来的翘辫子,满脸笑容地朝她走来:“侯姐,瞧得怎么样?若转好了,要不我们进屋看看档案——”

        在她旁边停下,刚好瞥眼看进屋内。

        “诶,你在阿程这里呀。”

        原来他叫阿程。

        侯素馨下意识又转头,看那孩子。

        ——他还是待在角落里,唇抿得紧紧的,抱着膝盖。本来黑眸有些畏葸地偷觑着,见她视线落来,又马上低下了头。

        “好啊。那去看看档案吧。”

        年轻女人柔婉的嗓音在窗边轻轻飘散,郁承再抬眼,她人已没了影。

        他转而看向门口处,把手安静,像是被彻底锁住了。

        指尖抵进掌心,有了些疼痛感,而后又松开。这狭小又压抑的室内光线熹微,郁承垂着眸,从身旁的薄被汲取温度。

        过了好久。

        “阿程。”他听到窗外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蓦地抬头。

        还是那个女人。

        称不上多时髦的衣着,暗赭的棉麻布料,但是干干净净,一丝线头都无。如同她的脸庞,干净而清雅。

        侯素馨再次走近,手指屈起轻敲了敲窗沿,牵起嘴唇朝他笑了。

        那是郁承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画面。

        她极温柔,极温柔地问:“要不要和我回家?”

        -

        手心包裹处有了些动静。

        郁承猝然回神,定定地看向床上躺着的人。

        侯素馨已经悠悠转醒,睁开眼,目光有些迷茫。从雪白的天花板低下去,她看到了一张年轻男人的脸。

        分不清有几秒钟,时间像是静止的,侯素馨缓缓开了口,找回自己的声音:“……阿程?”

        郁承一眼不眨,眸光却逐渐亮了起来。

        “妈。”他轻声回,不着痕迹地将床头的纸叠好攥进掌心。

        “哎呀我这不过是摔了一跤,怎么麻烦你回来了?”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点开心又有些忧虑似的,“你不是在香港工作很忙吗?”

        “休了年假,正好有空,就回来看看。”

        他眉间轻颦:“而且妈,您的事,对我来说永远不是麻烦。”

        侯素馨登时就弯了眼,像个小孩般坦白承认错误:“是妈说得不对。”

        郁承眼睫动了动,握着她的手,温柔地道:“邱院长给我打电话了,说您又不打招呼一个人出去了。”

        “我上次怎么跟您说的来着,如果在养老院里闷得慌,就和小刘说一声,她会陪着您一起。”他用床头的热水壶兑了杯温水,扶着侯素馨坐起来,看她喝了,“您没听我的话,结果怎么着,不就摔了一跤?”

        “这年纪大了确实是有点力不从心了。”侯素馨摸了摸脸,似有些心虚地低下眼,过会儿,没忍住又看了看面色平静的男人,妥协,“好啦,下次我不会这样了,想出去就喊小刘一声,可以吗?”

        郁承凝视着她,轻轻点了下头:“嗯。”

        他上次问过要不要把她接到香港去,但她不太愿意,所以他没再提:“我之后会给您找些保健药,让养老院配给您,记得要乖乖吃,好吗?”

        侯素馨点点头。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环境,熟悉的她。郁承觉得这入冬的天气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侯素馨拉着他细细打量:“脸色不好,最近是不是没睡好啊?”

        “嗯。”

        “金融这工作到底在做什么要这么累人——”她话音顿住,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之前解释过好多次,但妈实在是没太听懂。”

        “不打紧。”郁承道,“我再和您说一遍就是了。”

        他轻声慢语地讲,侯素馨似懂非懂,偶尔好奇地提问。

        一个平静的傍晚,他们像一对普通的母子般,聊着稀松平常的话题。

        “上次过年来的时候不是许诺以后会带着对象一起回来?”侯素馨斜睨了郁承一眼,对他空口承诺微微表示不满,“也到年纪了,总不能去哪都还是一个人吧?”

        “我也想啊。”郁承耸了耸肩,遗憾似的玩笑,“没姑娘要我。”

        “胡说——”侯素馨瞪了眼,又看他,“我家阿程这么俊,怎么会没人要?”顿了下,“我看啊,就是你那个工作搞的,那么忙,哪有空理睬人家姑娘?”

        郁承眼尾扬起来,捏了下手里层层折叠的单子,几分商量的语气:“要不妈您再把之前的手艺捡起来,织几条漂亮的围巾给我,我送给倾心的女孩,说不定人家就看上我了呢。”

        侯素馨以前靠做这些活儿谋生,围巾织得尤其好,什么繁复的技法都会,但郁卫东的铺子越做越大之后,她就去帮衬店里的生意了。

        早些年这座小城被定为旅游景点,游客越来越多,郁家店铺的月流水也愈发充盈,是巷口数一数二的。

        近些时候她身体大不如前了,郁卫东请了人帮他打理店面,让侯素馨安心歇着。

        老伴白天常常不在,她索性就常去附近的养老院转转,还有人可以讲话。一来二回的,也就住下了。

        不过平常的生活的确有些闲,要是能做做以前那些手艺活儿,也是挺好的,侯素馨思忖着,觉得颇有理:“妈回去就给你做,保准女孩子会喜欢。”

        “好啊。”郁承勾起唇。

        正聊着,房门被敲了几下,从外面推开。

        护士领着一位同样近花甲之年的老人进来。只不过与床上的侯素馨相比,他精神矍铄,脊背挺直。

        郁承站起来,转身开口:“……爸。”

        郁卫东的脚步顿了顿,语气很客气:“小承,你怎么回来了?”

        郁承还没接话,他又平静问道:“你父母一切都还好吗?”

        “……”

        病房中的气氛仿佛有些凝滞,小护士没搞清楚状况,躬身退了出去。侯素馨捏了捏被角,扬声道:“哎呀老头儿你可算来了,今晚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郁卫东这才将目光转向她。

        把手里提着的不锈钢饭桶放在床头柜,平缓道:“都是你爱吃的,排骨,胡萝卜,莴笋,我让店里伙计多放了点橄榄菜。”

        “不错!”侯素馨眸光一转,突然呀一声,“你不知道阿程在,没有他的份啊。”

        饭菜的香味慢悠悠地飘出来,郁卫东专心摆着菜,不置一词。

        郁承手臂垂放身侧,西装革履在此时与周围环境显得格外不搭,沉默地看了半晌,道:“爸,妈,你们慢慢吃,我出去找个餐馆。”

        侯素馨闻言立即看着他,带着歉意:“别走太远了,早去早回。”

        他颔首,轻轻带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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