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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碗云吞面


  他心里感慨着。拿起那半块玉佩举到眼前看着,泪水不由充盈眼眶,朦胧了玉佩,也朦胧了房里的一起。

  那是一个没有太阳的早晨,一辆军车停在不远处。

  鸿胜堂总部的门口插满了彩旗,贴满了标语。

  20个弟子都已经换上了军装,在跟他们的亲人告别。

  大着肚子的秀莲把一块玉佩挂了崔隆章的脖子上,玉佩上刻着“鸿胜堂”三个字。

  崔隆章把玉佩塞进上衣,低头贴着秀莲凸起的肚子,片刻起来,深情地望着妻子。

  秀莲有些羞怯地望着丈夫。

  崔隆章凑近她的耳朵说,“辛苦你了。照顾好我们的女儿。”

  秀莲依旧羞怯:“你,怎么知道是女儿?”

  崔隆章笑笑说:“喜欢嘛。”

  秀莲望着他,眼睛里已经闪着泪花。

  崔隆章伸手替她抹去眼泪,拉过六岁的义儿指着妈妈的肚子对他说,“妈妈和妹妹交给你了,照顾好她们。”

  义儿看着母亲,又看着父亲,很深地点着头。

  哨音响起。

  派来接他们的军需官指挥他们上了军车。

  妻子拉着儿子的手,踮着脚尖挥手告别。

  “砰”的一声枪响,妻子胸部中弹,逶迤倒地。

  崔隆章惊恐地睁开眼,愣愣地望着天花板,满头大汗。

  推门进来的梁赞东急忙跑到床前,替他擦着额头的汗,有些担忧地说:“堂主……”

  崔隆章长吸了一口气问道:“都弄好了?”

  “一切都按部就班。就是广城来的一个叫乔颖臻的记者,说要给报馆写个通讯,要求在这里多住几天,采访采访堂主周围的人。”梁赞东又补充说,“她好像认识堂主。”

  崔隆章沉吟了一下道:“也算个故人。这样,让她呆几天吧,派人陪着她。时间长了进进出出出的难免不出差错。”

  梁赞东道:“明白了。堂主歇着吧,回头我来给你换药。”

  崔隆章抬抬手。

  乔颖臻在禅城住了三天就回省城广城了。

  她给《沪上新报》连发了三篇特高,让崔隆章的高大形象传遍了江浙和两广地区,但凡有报纸发行的地区,人们读到的是一个可歌可泣的英雄的故事。同时,对崔隆章的惨遭杀害愤愤不已。

  而崔隆章也在鸿胜堂后院里安静地养伤,除了葬礼那天把他从棺木的机关下转移到后院禅房里的梁赞东两个亲信弟子和梁赞东本人外,崔隆章已经彻底消失了。

  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尤其是在崔隆章一再坚持下,梁赞东接受了鸿胜堂的堂主之位以后。

  就连鸿胜堂弟子也一片哀容,他们一代英明的堂主真的走了。

  时光荏苒,一晃三个月过去了。

  在梁赞东细心的调理下,崔隆章自觉已经完全康复了。

  这天深夜,他与梁赞东就鸿胜堂的管理与发展密谈了一番,叩拜了各位师尊,又去祖坟拜别长眠地下的妻子儿女,带着简单的行囊,怀揣着半块玉佩和两个骰子,趁着黎明的黑暗,独自前往了广城。

  梁赞东一再嘱咐,如若遇到任何麻烦,一定去找鸿胜堂在广城的堂口。

  崔隆章只点点头,没有说话。

  …………

  这一世不若前世有智能手机和各种软件,你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叫到车,然后去到任何地方。

  崔隆章黎明出发,一路风尘,换了几次顺风车,卡车、马车、驴车、牛车,多数是徒步。终于在接近黄昏的时候,以难民回乡的身份,混进了广城。

  此时日军刚刚受降不到一周,各路接收人马纷纷开进广城。穿着不同军装,打着各种旗号的武装人员你来我往。

  崔隆章不得不小心,因为他现在是在不知道敌我。

  虽然刚近黄昏,但市面上的店铺早已上了门板。路上行人了了,各个缩着肩膀,行色匆匆。似乎每一个人都把对方看做敌人。让人不由凭空生出莫名的恐慌来。

  崔隆章一路避开主干道,拣着偏僻的巷子,甚至越过几栋废墟,急奔黄村而来。

  当走到村口,看到三层的裕丰大楼里透出的零星灯火的时候,他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下来。

  因为那里有他的一间安全屋。

  这些日子,坊间疯传广城的各种势力疯狂地接收敌伪财产。他怕安全屋此时已经落入别人手中,这将对他的复仇计划造成极大的不便。

  现在看到有零星的窗户亮着灯,说明大楼的性质还没有改变。

  这是他从上海执行任务前准备的安全屋,还没有使用过,他就被裁撤了。

  没想到这回派上了用场。要不说什么叫未雨绸缪呢。

  心里一放松,便觉了肚饿。

  影影绰绰地巷子头上有一家店铺,此时天已擦黑,应该是一处饭铺所在。

  崔隆章把脚走去,走近一看,果然是一间云吞面馆。

  门面宽绰,门头上以一块“许记”的匾额,字体圆润而透着力道。看样是个老店。

  门口摆着做面的案板和煮面的灶具。

  中等偏胖的中年男人见崔隆章逡巡而来,便上前殷勤地地朝里面招呼道:“老总,吃面?”

  崔隆章微笑颔首,进店。

  但见店内虽然不大,靠墙两排共摆了六张桌子,但颇为颇为整洁,枣红的圆桌上面是筷笼和各种吃面的调料,配着珐琅面的镂空圆凳,却是古朴典雅。

  崔隆章要了大碗的云吞和两个酥饼,拣了最里面的桌子坐下,把包裹放在桌子靠墙处。心道,“这世界变化真快,三个月过后,开店的人都叫人‘老总’了。”要知道广城人重商,凡人见面叫“老板”的多过叫“先生”。如此见面就叫“老总”,怕是风气变了。

  老板端上两个酥饼和两碟小菜,说着“老总请慢用”,转身去下云吞了。

  崔隆章抽出筷子夹起小菜正要往嘴里送,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嬉闹声。

  接着五六个穿着军装、挎着步枪的人走了进来,横冲直撞地,把门口的老板撞到了一边。

  老板嘴里连呼着“老总,老总”跟在他们后面。

  他们朝崔隆章瞥了一眼,很熟练地合伙把三张圆桌并在一起,把枪靠墙放了,大卟刺啦地坐下,依旧嬉闹着。

  “今天庆贺马排座高升,咱们不醉不归。”

  崔隆章寻声望去,只见一个面目很沧桑的士兵嘴上满是吐沫星子地说。看样子是他们中年纪最大的,但看领花却只是个二等兵。

  二等兵说完,就从怀里摸出一瓶三斤装的洋酒来,怼在桌上,一手把着瓶颈又说道:“也听听排座给咱透点料,如何升官发财。”

  崔隆章算是长见识了,原来这一世洋酒就开始风行了,连一众兵痞也可以整瓶整瓶地灌。

  洋酒这东西,崔隆章前世喝过,但不喜欢。

  上头。还是茅台好点。

  想到茅台,他突然有点异想天开,要是再整大了自己会不会回去。

  这里兵荒马乱的,不好玩。

  老板一定是从伙计爬上来的,不容易。此刻他左臂上码了四个装着小菜的碟子,右手捏着俩,走到桌前顺序地摆到桌上,躬身说了句,“老总慢用”,转身欲走。

  二等兵叫住了他,吩咐他拿酒杯。

  老板脸上堆笑地道:“小店没有酒水供应,酒杯自然是没有的。各位老总见谅。”

  二等兵“咣当”顿了下酒瓶,站起来指着老板的鼻尖怒道:“见谅个屁!老子上回来就是拿碗喝的酒,让你准备酒杯,就没长耳朵啊?!”

  老板朝后闪了闪,脸上依旧挂着笑,不过尴尬了许多,“眼下物资匮乏,小点实在不知道从何准备。请老总见谅。”

  二等兵怒目圆瞪,伸手欲抓老板衣领。

  那个被称作马排座的年轻人,一身崭新的尉官制服,别着中尉的领花,抬手挡住,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说:“算了,碗就碗吧。当年刘关张、梁山泊一百零八将,哪个英雄好汉不都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

  二等兵心情依旧不爽,咚地坐下,一拍桌子,朝老板吼道:“拿碗来。”

  马排座嘿嘿笑着,从衣兜里掏出桶装的南洋兄弟香烟搁在桌上。旁边的一个瘦小的士兵连忙掀开盖子拈出一根,小心地给马排座叼在嘴上,接着掏出火柴点燃。

  马排座嫌弃地侧头躲开,掏出打火机,一个大甩,蹭出一道强烈的火苗来,侧头点燃香烟。众人睁大眼睛看着马排座把打火机丢在桌上。

  崔隆章一笑,觉着这货够能装的,而感情ZIP这一世就如此受人追捧!

  老板拿了一摞碗来,一一摆放在个人面前。

  二等兵开瓶给马排座倒酒。

  马排座把自己面前的酒碗推了一下,拿起筷子在几盘小菜中扒拉着。

  二等兵一愣,随即恍然,又是一顿酒瓶大喝道:“老板!”

  老板急忙跑过来,肃立在二等兵面前。

  “这大碗的酒有了,大口的肉呢?”

  “老总,本店只有小菜,没有煎炒烹炸。请见谅。”

  “丢!你除了请见谅还有别的吗?你怎么不把门上的匾换成请见谅呢?拿肉来!”

  “老总,请……不要见谅。小店实在没有肉供应。”

  老板实在无奈,就把恳求的目光投向马排座。

  马排座吐了一口烟,悠悠地道:“老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那云吞的馅儿不是肉做的吗?”

  老板倒吸了一口气,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马排座咂了口眼,朝上吐出烟雾,一副循循善诱地道:“拍吧拍吧,上锅一蒸,不就是肉饼了。加点咸鱼更好。”

  崔隆章明白,这伙兵痞中,就属这个马排座阴毒。

  果然,在听到老板说如果云吞馅儿都做了肉饼,自己店也没法再开了的话以后,马排座站了起来,把烟头按灭在桌上,逡巡地在店堂里踱起了方步,摇头上下打量着周围。当走到崔隆章桌边的时候,瞥了一眼,用手指在桌上敲打了一阵。

  “开店?老板这店开的还是有模有样的啊。日本人在的时候,你应该生意不错吧。”

  老板莫名其妙的地望着马排座的背影。

  马排座突然转身低声而锐利地说:“很红火吧?嗯?!”

  老板不由一凛。

  马排座放慢了语速,仿佛若有所思地盯着老板说:“什么人的店在日本人占领时期开的这么红火?”

  二等兵突然站起来,指着老板叫道:“敌产!”

  其他的兵痞嚷嚷起来。

  “对,敌产,绝对是敌产!”

  “马地,最少也是伪产!”

  敌伪财产的一阵哄闹,老板彻底蒙圈了。急忙胡乱地挥着手,大声哀求各位老总千万不要乱说。自己去做肉饼就是,而且说自家还有点咸鱼,一人一盘管够。

  马排座趾高气昂地回到自己的位子,在一片伸出的大拇指中坐下,又摸出一支烟来。

  二等兵眼明手快,摸起桌上的ZIP打燃,凑过去。

  “还是排座脑袋够用,怪不得能升官发财。”

  马排座凑近火苗把烟点了,吐了口烟道:“这算什么?小吃店而已。多大的铺子,你说禅城那边的糖厂大吧,上千人的厂子,一句话就落袋为安了。更不用说还有轮船、钢铁厂机器厂那些有战略意义啥的东西了。”

  “那是,那是。该叫您连座了吧。”

  马排座一听这话,脸上立刻就不好看起来。端起面前的碗,大口干了,丢了碗,摸了下嘴:“委任状过两天才能下来,”他拍了下桌子,叼着烟,两手食指交叉又道:“这个,才弄了个副连长。”

  “啊,十条小黄鱼?”

  “十条小黄鱼才升了半级?”

  “这也忒黑了吧。”

  “有的升就不错了,咱又不是皇亲国戚。”

  “马排座的表姐夫不是在师部当参谋吗?十条小黄鱼才给这么丁点官?”

  “杀熟懂吗?再说了,你没听说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啊?”

  “也是。不过,这也算趟出了条路子。”

  “咱们哪弄几条小黄鱼去?”

  崔隆章把最后一块酥饼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想着这一世买官卖官就如此盛行了。前世他看过一本书,是一个学者论述孤悬海外的那个国字头的机构,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战后这种行为太过普遍。如今看来,确实有几分道理。

  你品,你细品。

  崔隆章咽下最后一口酥饼,可要的云吞面还有没有上来。就招呼道:“老板,我的云吞面!”

  老板正在拍着肉饼,也不转身,只叫到:“这就好好了,老总。”

  老总?

  这里哪还有别的老总?!

  一众兵痞“哗啦”将目光一齐直盯向崔隆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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