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敢请萧君熟思(五)
刘小虎“撤退”的命令下达,各校尉部依她定下的次序,络绎拔营南行。
一座小土丘上,曹幹、曹丰并肩而立。
目视着顺着官道,退向驺县的各校尉部,以及也已开拔,行在南撤各部中的刘昱的中军,——刘昱那面土黄色的大旗,在数千纷乱的撤退义军战士中,称得上显眼两字,曹丰半是久别重逢的欢喜,半是不理解曹幹为何会主动请缨,提出为刘昱断后的抱怨,与曹幹说道:“阿幹,你说你主动请求断后作甚?你的部曲又没还到,你跟着将军撤去驺县不好么?”
“阿兄,你是不是怪我拖累了你?连累你和田大兄他们跟着我断后?”
曹丰说道:“你这叫啥话!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曹幹笑道:“阿兄,不是我愿断后的,是如果我不断后,你说还有谁能让咱放心的担负此任?”
“这话倒也是。鲁县这一仗,当真是咱好久没有吃过的大败仗!一夜的恶战下来,伤亡惨重,虽是已在此地休整了两日,各校尉部、各曲的精气神都还没有恢复过来。换个别人来担断后此任,……嗐,也不说别人了,就是请陈公来担此任,只怕也不一定能顶得住萧成等部。”
曹幹说道:“断后此任,关系重大。一旦顶不住萧成等追击而来的诸部,咱们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啊。此任,只有我来担负。”
“你来担负也行,但是阿幹,你怎么不多问将军要些部曲?”
曹幹只问刘小虎、刘昱要了两曲兵马,随从他担负断后、压阵的任务。
两曲兵马,一曲是曹丰曲,另一曲是孙卢部的本曲,——所谓“本曲”,亦即孙卢曲在被扩充成校尉部之前,孙卢所率的那一曲部曲。孙卢部的这曲兵马这会儿还没来到。
曹幹说道:“兵在精,不在多,尤其是败仗之后,士气低落的此时。士气低沉,再多的兵马也无用处,反而还会拖咱的后腿。与其让他们拖后腿,不如只用阿兄与孙卢曲两曲精兵。”
“要论精锐,孙校尉的本曲部曲,确然担得上是我部精锐。可萧成、高宝两人,却亦皆力大率帐下悍将,并且他两人的部曲,同样也都是是力大率帐下的精锐。他们偷袭咱的那一晚,在城外营中的咱部是刘校尉部,萧成以步卒正面猛攻,高宝引骑兵从侧面夹击,我后来听说,刘校尉部几乎是接战之初就宣告崩溃,压根不是他两部的对手。这其中虽然固有刘校尉部事先无备,措手不及的缘故,但萧成、高宝及其两部的部曲,也足见端得凶悍!现来追咱的暂只有萧成部,可如你所料,高宝部很可能就在后头,只凭咱这两曲人马,怎么阻挡?”
曹幹说道:“若是硬拼,咱肯定是拼不过。”
“阿幹,你此话何意?”
曹幹笑道:“阿兄,我根本就没打算和萧成、高宝硬拼。当下之计,以智退为上。”
“智退?咋个智退?”
兄弟两人所在的这个小山丘西边,一支约三四百人的队伍,逆着向南撤走的刘昱部主力,举着一面黑色的旗帜,向着这边行来。这支队伍的前头,数人骑马急行。
骑马的此数人,很快就接近到了小山丘下。骑士们下了马,奔着小山丘而来。
却这数人中,带头的一人,个子矮小,肤色黝黑,双臂颇长,正是孙卢。
曹丰、曹幹止下话头,兄弟两个,联袂下了小山丘,迎接上去。
两下相见,彼此行礼罢了。
孙卢说道:“曹校尉,我奉大家、刘郎之令,率我本曲部曲,前来听你吩咐。”
“岂敢、岂敢!‘吩咐’云云,我不敢当。”曹幹顿了下,说道,“孙大兄,我只是请求大家、刘将军把大兄你的本曲拨来,协助断后,却没想到,大兄你怎么亲自来了?”
孙卢说道:“从接到萧成部出城的急报,到现在已经过去半天时间了,萧成部距离此地,应是已经不很远矣。曹校尉,别的话不需多讲了,如何断后,怎么安排,就请你下令吧!”
“好,那我就把我的打算说与大兄听听,请大兄看看合用不合用。大兄,这周围一带,多是原野,唯有这几座丘陵,可做屏障。我的打算是,……阿兄,你看那两座丘陵,正临着南下的大道,我意便请大兄你的本曲和我阿兄曲,分别各占这座丘陵中的一座,以弓弩手临据丘陵之上,以步卒结阵丘陵之畔。候萧成部到后,先以弓弩射之,继而步阵擂鼓。”
孙卢说道:“随后呢?”
“随后,便是我的事了。”
孙卢皱了皱眉头,没听明白曹幹的意思,说道:“你的事了?什么意思?”
“我会出至两军阵间,请萧成近前答话。”
孙卢愕然,说道:“答话?……曹校尉,你是想?”
曹幹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嘴,说道:“我是想试试,我的这三寸之舌,比不比得孙大兄的刀利!”
“你是想以言辞把萧成说退!”孙卢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还好了,他稳了稳心神,说道,“曹校尉,若是能以言辞把他说退,自是最好不过,可如果说不退呢?怎么是好?”
曹幹不慌不满,从容说道:“若是说不退,合孙大兄本曲与我阿兄曲,将近千人,以此千人精卒,依仗两座丘陵为障,亦足截击萧成所部。我此来驰援,随行带了两千部曲,我已派我的亲兵赶回去,催促我的这两千部曲加快前来。孙大兄,只要咱们能扼住这两座丘陵,阻击萧成部一夜半天,最晚到明天中午时,我的两千部曲就能赶到这里,接应咱们后撤了。”
原来曹幹还有这一招后手。
听了曹幹的这个后手布置,孙卢总算是乃才放下心来,不复再多问、多说,便即说道:“好!那就便按曹校尉的部署,咱们先把这两座丘陵占住,布下阵势!”
孙卢、曹丰当即各自传令。
两人的部曲闻令而动。
孙卢曲占住了两座丘陵中,临着大道西边的丘陵;曹丰曲占住了临着大道东边的丘陵。
这两曲的部曲,都是刘昱部的精锐,主要的兵员皆是由老兵构成。故而虽是在败仗之余,又虽是现在担负着的是断后的艰巨任务,可两曲战士的士气倒是尚可,布阵的速度也比较快。未用多久,两曲就已在两座丘陵上下,按照曹幹的命令,分别列好了弓弩、步卒两阵。
曹幹又下一令,命令两曲战士偃旗息鼓,都把身形藏好,暂时不要露出在外。
日色慢慢西移,按后世时间,到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往南去看,撤退的刘昱部的主力都已远去,即使是最后撤退的部曲,这会儿极目望去,也只能遥遥地看到些他们的影子;再往北望去,午后的阳光照耀之下,两边无垠的田地、原野之中,官道上尘土漫起,一支兵马渐至。
丘陵上下的两曲之义军将士,尽皆知晓,这从北边来的此支兵马,必即萧成部矣。
东边丘陵后头。
田武趴在地上,探着头,往北边眺视着,朝边上吐了口唾沫,说道:“他娘的!打鲁县时候,咱们是先锋,现下丢了鲁县,全军撤退,又他娘的咱是断后!……也知萧成带了多少兵来追?”
他的唾沫差点吐到旁边的一人身上。
这人移了下身子,说道:“田大兄,我咋听你这话,好像是在骂我阿弟啊?”
——说话此人是曹德,曹丰、曹幹的族兄。
田武说道:“你是咋听的?你哪只耳朵听见我在骂曹小郎了?”
“断后此任,是我阿弟主动提出来担的。你左一个他娘的,右一个他娘的,你是在骂谁?”
田武还真是没有在骂曹幹,尽管他的话听着像是在骂曹幹,但那最是算是“一时失言”,他那话主要是在抒发他对刘昱的不满,叫冤说道:“曹大兄,你休得冤枉我!”挠了挠脸颊,笑道,“曹小郎如今得了任城、亢父,……嘿!这俩好消息,我听说当时就高兴的不得了!我还指望着往后能跟着曹小郎到任城、亢父,吃香喝辣,美美的过上些好日子!曹大兄,你可别乱冤枉我,万一叫小郎听到,生了我气,不带我去任城、亢父,我是要找你麻烦的啊!”
曹德和附近的几个曲中军吏,闻得田武此语,不禁都笑。
到底是打老了仗的老兵了,从前年下半年起事,到现在为止,一年多间,曹德等委实是打过太多的仗了,什么恶仗、大仗没有打过?个个都可以说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和新兵就是不同!尽管是被留为了断后,尽管追来的萧成部确实可称凶悍,但他们此刻,却还是都有开玩笑的闲心。——当然,之所以会有开玩笑的闲心,另一方面,亦是因为他们信任曹幹、曹丰。
……
从北边追至的萧成部掀起的尘土,远远的,也落入到了正在南撤的主力部队中的刘小虎眼中。
骑在曹幹送给她的“踏雪”骏马上,刘小虎披挂着红色的皮甲,身后系着红色的大氅,她频频后顾,不断的远眺那弥漫了北边官道的尘土,喃喃地说道:“来了!曹郎、曹郎……”
随行在侧的她的爱婢二狗子说道:“大家,是在担心曹郎么?”
刘小虎命令她的另一个爱婢黄妨,说道:“你带上我的亲兵,转将回去,如果曹郎等没能成功地把萧成部击退,你别的不用理会,拼尽全力,务要把曹郎给我救回,不可有失!”
黄妨应诺,叫上刘小虎的亲兵们,打马转行,离开南撤的队伍,往曹幹等在处返回。
二狗子安慰刘小虎,说道:“大家,曹郎不是个说大话的人,他既然向大家保证了他能把萧成部击退,那贱婢以为,他就一定能够做到。大家,你不用太过为他担心。”
“你这小婢,知道甚么!”
二狗子莫名其妙,说道:“大家,贱婢说错话了?”
刘小虎没有回答她,只是心中暗自想道:“我担心的,不仅仅是曹郎个人的安危,我担心的更是我部义军的前途!在鲁县受了这么大一个挫折,接下来,鲁南三县能否保住,且还在两可之间,要想渡过这个难关,使我部义军还能有前途发展,阿幹……,非得有阿幹不可啊!”
……
北边来这支部队,确然便是萧成部。
斥候已报,刘昱部已然拔营南撤,萧成催促部曲,加快追击。
将到刘昱部撤离前的驻地时,官道两边的两座丘陵上,忽然鼓声大作,冒出了许多人头,紧接着,箭矢、弩矢从这两座丘陵上射出;又随之,各有一部兵马从丘陵后绕出,摇旗呐喊。
萧成部的部曲没有防备,被这突然冒出来的伏兵给吓了一跳。
紧追向前的队伍,登时为之一乱。
萧成赶忙下令,命令各部暂止行军,自引亲兵,从队伍边上经过,驱马至前,察看情况。
却见路两边的这两座丘陵,一东一西,相对矗立,正扼住了本部南下的道路。两座丘陵上和丘陵下,因有草木遮掩,瞧不出藏了多少伏兵,但只从显露出来的判之,合计少说七八百众。
萧成正在踌躇,是纵兵进攻,抑或是先再侦查一下周围的情形,再作决定?
突闻两座丘陵上,鼓声再度响起,两座丘陵下附近露出来的那两部步卒亦再度摇旗呐喊,伴随鼓声、呐喊,数骑自东边丘陵后转出,上了官道,朝着本部这厢缓缓而来。
行了一段距离,在离萧成部前锋还有一两里的位置处,这数骑停了下来。
为首之骑旁边的一骑,一手勒缰,一手提着短铁戟,驱马上前数步,大呼喊道:“曹郎在此,敢请萧从事近前叙旧。”
“曹郎”?哪个“曹郎”?萧成蓦地里想起一人。
是攻打南成时候,那个先登上城,被城下万军同声大呼“曹郎”的曹郎么?
不知从哪里起的风,自南吹来,卷动两座丘陵上下的草木、军旗,起伏不定。渐已移至西边的日色,仍然甚是耀眼,映照下来,萧成再观望时,看到停驻在本部前的这数个骑士,连人带马的影子,在官道上拉出很长,而在他们数骑身后两边的两座丘陵,恍惚如似两扇铁门。
萧成迟疑了下,传令左右:“就地列阵,不可妄动。”没带太多部曲,亦是只带了亲兵三四人,便要上前,去见曹幹。
他的亲兵队率拦住了他,说道:“从事,小心有诈!”
萧成并不是没有见过曹幹,说来他与曹幹亦是旧识了,他说道:“我与曹君虽不算很熟,然其人其性,我亦知之。他非是暗箭伤人之辈。他邀我相见叙旧,我不宜不见。”
他的亲兵队率说道:“从事即便是去见他,恳请从事不妨亦可多带些亲兵。”
萧成说道:“曹君随行只带了亲兵数骑,我带那么多亲兵作甚?”打马一鞭,出阵往见曹幹。
……
两下见到。
萧成没有下马,曹幹也没有下马。
两人马上见礼。
礼毕过了,曹幹笑道:“萧君,去年在力大率军中,与君相见,仿佛还在昨日,屈指一算,已是大半年未尝与君再见了。君之风采,愈胜往昔。”
萧成亦笑着说道:“前闻曹君克得任城,后又於不久前,闻曹君又得亢父。数月之间,连克两城,曹君的威名已是远传东海、沂平,力大率亦感慨不已,赞誉曹君真英雄士也!”
曹幹朝自身上指了指,笑道:“我这身铠甲,还是力大率赏给我的!萧君,不知力大率近来如何?身体当很安康?我听说,力大率现已移兵屯驻郯县,正要筹划用兵下邳?”
打完沂平后,王丹建议力子都下一步可以攻取下邳、图谋楚国。力子都接受了他的建议,但是接受归接受,实行归实行。却是直到於今,力子都也还没有正式展开对下邳、楚国的用兵。这多半年来的时间,他大部分用在了招募新兵、搜刮粮财,以及醇酒妇人的享乐上边。
“杜俨不得,终是后患,早已探明,杜俨兵败之后,逃窜到了下邳州府,力大率确是有意用兵下邳。”
曹幹说道:“却在用兵下邳之前,力大率先把萧君派来了鲁郡。”
弱肉强食,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特别是在此乱世之时,更是人人都心照不宣的游戏规矩。按此来说,萧成奉令来夺鲁县,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但萧成这个人,他比较重仁重义,毕竟鲁县是刘昱打下来的,力子都强行来夺,他实际上是觉得有点理亏的,故在闻了曹幹此言后,他摸了摸胡须,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当初刘从事向力大率请求,为力大率西取鲁郡的时候,系是以‘得了鲁郡以后,即可从鲁郡分兵进攻楚国’为由,现而今,力大率将用兵於下邳、楚国,因令我等各部先至鲁郡,以作准备。”
“力大率不仅是萧君的大率,也是刘将军和我的大率,鲁县,原本就是为力大率取的,现下交给力大率,情理中事。唯是有一点,我颇为不解。”
萧成说道:“曹君何处不解?”
“既然是萧君等已得鲁县,萧君现又亲统兵马,南下来追刘将军部,是为何故?”
萧成张了张嘴,想要回答,可是突然发现,他无从答起!
这与曹幹见面,从刚才到现在,也还没多长时间的啊!两人对话,更是还没说上几句。却怎么顺着曹幹的话,一路说下来,说到这里,自己没法回答曹幹的问话了?
萧成抚摸着胡须,看了看曹幹,忽然笑了起来。
“萧君,何故做笑?”
萧成笑道:“只知曹君勇冠三军,却此之前,我倒不知曹君亦如此能言。”
“哦?我能言么?”
萧成收住笑容,说道:“罢了!曹君,我就直说直说,不绕弯子了。刘从事早前是以‘为方便力大率两路用兵,以取楚国’为理由,而得了力大率的许可和粮秣、军械的拨给,从而才能得以西入鲁郡,并打下了鲁县。却在打下鲁县后,刘从事自食前言,只字不再提‘两路用兵,以取楚国’这回事,所以力大率才令我等率部进鲁!而下鲁县虽已为我等所得,可是刘从事叛逆力大率之心已显,实不相瞒,曹君,力大率最新的命令,於昨日到的鲁县城,力大率命令我等各部,追歼刘从事余部,务要尽得鲁郡全郡,擒刘从事以献为是!故以,我才会在得了鲁县后,於今日又亲率部曲,南下来追刘从事。高从事等部就在后头,很快也会来至!”
“萧君,我听说盲目地遵从主君的命令的,只是愚忠,真正的忠义之士,应当是能替主君分辨利害。窃以为,现即是萧君为真正的忠义之士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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