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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小不忍乱大谋(七)


  公丘城破的第二天下午,曹幹到了公丘城外。

  刘小虎亲至营外迎接,把曹幹接入营中。

  曹幹在辕门口停了一停,回望远处的公丘县城。

  薛度、李奇等部昨日入城,抢掠县民时失的火已然熄灭,但仍有袅袅黑烟。城中现下会是何等惨状,曹幹没有进城,他不得亲眼所见,但在入了公丘县界,方才前来刘昱大营的路上之际,沿途乡里的惨状,他是亲眼所见。有的乡里已被抢完,只剩下被推倒的里墙;有的乡里还在被刘昱的部曲抢掠,妇孺的哭泣声不绝於耳,道边被杀乡民的尸体随处可见。

  刘小虎见他停下,也停下了脚步,问道:“阿幹,在看什么?”

  “大家,我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小虎笑道:“有什么话,不能与我说?没甚么当讲不当讲。阿幹,你想说什么,尽管说。”

  曹幹遥指公丘县城,又指了指县城远近分散於野间的乡里,叹了口气,说道:“大家,咱们是义军,不是贼寇,为发展咱们自己,打仗杀敌是不得不打、不得不杀,可抢掠百姓?不该是咱义军所为啊!这么干,只会把咱的名声搞坏!把咱的名声搞臭了,搞得百姓看见咱们就逃,对咱们往后的发展有何利处?且则,咱们起事前也是百姓,而下这般抢掠,又於心何忍?”

  刘小虎收起笑容,默然了片刻,说道:“阿幹,你所言甚是。我会与我阿弟说的。”

  纵兵抢掠的坏处,谁人都懂,必然会使本部的名声不好,往大里说,会有害民心之得,刘小虎就此,也已是不止一次的与刘昱提过,但没什么用处。提归她提,该抢,还是得抢。

  刘小虎倒也能理解刘昱的难处,部曲们提着脑袋给他们卖命,攻城、打仗,少不了伤亡,像这次打公丘,连着苦攻了十几天,伤亡还不小,好不容易把城打下来了,还能不让部曲抢一抢、发泄一下?如果连这点都禁止的话,那下次再攻城、再打仗,谁还会给你卖命?

  事实上,抢掠的又何止是“义军”,“官军”不亦是同样如此么?兵过如梳,此话又岂能虚?

  唯是刘小虎深知,曹幹所言是为正理,并且闻之,曹幹的部曲的确是竟能做到不抢掠百姓,故此她虽知刘昱的为难,却也没有反驳曹幹此话,反而是表示了赞同之意。

  曹幹看了看刘小虎,笑道:“大家,你说是说,刘将军会肯听你的话么?”

  此话入耳,刘小虎隐约觉得曹幹好像是有些与往常不同了,不过暂时间,她没工夫深入琢磨,复又默然了稍顷,她叹了口气,说道:“阿幹,不是我阿弟不听我的,确有难处啊!”

  “难处我知道,部曲们冲锋陷阵,仗打完了,不让抢掠一下,恐怕会是军心不服。大家,要想解决此难,实则也很容易。”

  刘小虎说道:“正想问你,阿幹,我听说你的部曲能从你之令,不掠百姓,你是怎么做到的?”

  “大家,两个办法而已。”

  刘小虎问道:“哪两个办法?”

  “自我而下,我部的所有军吏都与部曲同甘共苦,不搞特殊化,此办法之一;多给部曲做思想工作,让部曲们能够打心底里知道,他们跟着咱打仗,为的不是咱们,而是受苦的百姓们!”

  刘小虎再又一次的陷入默然。

  曹幹说的这两个办法,听来简单,要想实行,至少在刘昱部中,她深知,根本没有可能。

  第一个办法,同甘共苦,四个字说来轻飘飘,可真要想实现此条,别人不说,刘昱、陈直、刘英、孙卢、薛度、李奇等等,他们就做不到,让他们和普通的兵士吃一样的、穿一样的、住一样的,怎么可能?要真敢下这道命令,刘昱、陈直就吃不消,同时,刘昱军中这些中高级军官的怨言,也能把把刘昱、刘小虎的耳朵填满。

  第二个办法,更不可能。甚么叫“让部曲们打心底里知道,他们打仗,为的是受苦的百姓”?这岂不是天方夜谭?刘昱聚众起事,为的可不是甚么受苦的百姓,为的是光复他汉家的天下!你让部曲们为受苦的百姓打仗,那汉家的天下咋办?那些仍然心存汉室的士大夫们怎么办?

  曹幹自是也知,他说的这两个办法,刘昱完全做不到,因见刘小虎再又一次陷入默然以后,他笑了笑,没就这个话题再作多说,只又说了一句:“大家,杀掠百姓,实不可取。方今王莽乱政,海内苦之,州郡百姓所望者,是盼望能有人把他们救出水火,这也是之所以咱们起兵的缘故!今既已起兵,反行杀戮残民之举,焉不背道而驰?望大家深思之!”

  他顿了下,转开了话题,笑问刘小虎,说道,“大家,刘将军急召我来,檄令上没具体说是为何事,敢问大家可知?”

  刘小虎微微一笑,说道:“阿幹,这还用问我么?我阿弟请你来,还能是为何事?”

  “大家的意思是,刘将军此召我来,为的仍是与我商议‘直取昌邑’?”

  刘小虎说道:“正是如此。阿幹,咱们边走边说吧?”

  “好,大家,你请先行。”

  刘小虎先行半步,曹幹随於其侧,两人进入营中,向远处的议事帐行去。

  一边走,刘小虎一边说道:“阿幹,对於‘直取昌邑’此策,你现在还是反对么?”

  “大家,难不成刘将军仍然还坚持此议?”

  刘小虎沉吟了下,说道:“我阿弟还是这个主意。”

  “大家,将军素来英明,却怎么在这件事上,这么犯糊涂?我之前反对‘直取昌邑’的理由,就算是姑且不说,只这次攻打公丘、橐县,将军难道还没看出来,‘直取昌邑’并不现实?”

  刘小虎说道:“阿幹,你是说?”

  “一个公丘、一个橐县,两座山阳的寻常县城,咱们就各攻了十来天,这才分别将之攻下!昌邑,乃是山阳的郡治,其城的城墙既高、城壕既宽,守卒亦众,远比公丘、橐县的守卒为多,试想之,咱们若是‘直往取之’,即便是咱们两部合兵,短日内难道能够打下来么?没个半月至一个月,肯定是难以打下来的!那在此期间,山阳的别的县,势必会遣兵来援。至其时也,咱们就是前有坚城,后有敌援,莫说是再想把昌邑县城打下来了,只怕到时,咱们便是想撤回东平、鲁南,也难之又难了!大家,你要知道,昌邑县城在泗水之南,咱要想撤军回来,就得先渡过泗水!昌邑郡兵、山阳郡各县的援兵,那个时候,会不来追击咱们么?”

  曹幹侃侃而谈,所言有理有据。

  刘小虎迟疑稍顷,问道:“阿幹,那以你之见,底下的仗怎么打?”

  “我还是那个意见,上策莫过於‘分阶段进取’。咱们下一步,可以联兵合攻,再先把橐县与公丘南边的湖陵攻下,打下湖陵以后,任城、亢父、橐县、公丘和鲁南三县就能连成一片了,咱们即可后顾无忧,然后咱们再以此为基,沿泗水北岸而上,西取爰戚、巨野,将这两个县也打下来之后,再议渡泗水南下,攻略昌邑等泗水以南的山阳腹地之事!”

  刘小虎扭着脸,一双妙目,流转在曹幹年轻的脸上。

  她知道曹幹是哪里与往常不同了。

  曹幹说话的语气、脸上的表情、行走的姿态,无不充满了英气和自信。

  他,已不再是此前那个刘昱帐下的曲军侯。他,已经是一部之主!

  说不清的情绪翻滚涌入刘小虎心中,她感到了自己的失落,可却又忍不住的欣赏现在的曹幹。

  忽然一个念头浮上来,她心中暗道:“若我阿弟能如阿幹?”

  这个念头,她很快的就把之按下了。

  曹幹清朗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听见曹幹问她:“敢问大家对此,现下是何意见?”

  刘小虎本来就不大赞同“直取昌邑”,通过打公丘,更是证明了曹幹的建议的正确性,她轻轻地抿了抿红唇,说道:“阿幹,等会儿到了议事帐,开始议此事的时候,我先来说吧。”

  “大家先说什么?”

  刘小虎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道:“‘分阶段进取’此策,是当下咱们最适合采用的方略。”

  刘昱的议事帐,已然在目。

  ……

  从议事帐里出来,回到住帐,刘昱一屁股坐下,埋怨地说道:“阿姊,怎么曹幹还没再反对‘直取昌邑’,你就先说‘直取昌邑’此策不可用之了啊?”

  刘小虎、陈直和他一起来的他的住帐。

  也坐下来后,刘小虎说道:“阿弟,阿幹说的不错。通过公丘、橐县这两仗,‘直取昌邑’此策确是不能用之了。咱们原先设想的是能够速克昌邑县城,如今观之,速克只怕是不太可能。而一旦不能速克,咱们就将陷入险境。於今之计,还是阿幹‘分阶段进取’此策较为稳妥。”

  刘昱问陈直,说道:“姑丈,你怎么说?”

  陈直抚摸胡须,思忖多时,说道:“郎君,公丘已这般难打,昌邑必然更加难打。速克昌邑,确然是不太可能之事了。这种情况下,也只能改而采用曹幹的‘分阶段进取’此策矣。”

  适才帐中计议时候,曹幹依然坚决反对“直取昌邑”,并且果然如他的预料,举出了“将军围攻公丘,十余日方克”为例,来推料昌邑县城一定会更加难克时的样子、言语,再度出现在刘昱的面前,他不快至极,拍着案几,说道:“阿姊、姑丈,咱都说好的!‘直取昌邑’。你俩现却都改了主意。既如此,上回何必与曹幹争论?这岂不是让他得意?自此小看於我!”

  陈直安慰刘昱,说道:“郎君,形势产生了变化,咱们的方略随之改变,亦无可厚非。我知道郎君急欲速克昌邑,是因忧士气、军心等之故。可眼下形势如此,直取昌邑已是难为。那咱就改个方略,此亦郎君之随机应变,……曹幹又怎会因此而胆敢小看郎君!”

  “姑丈,刚才议事之时,曹幹的那副嘴脸,你没看到么?还说他胆敢小看於我?”

  陈直回想刚才议事时曹幹的表现,要说“对刘昱不太恭敬”的话,的确是不如以前那么对刘昱恭敬,但要说“小看”刘昱,却也是没有流露出来这种意思,明看着刘昱郁郁不快,他不好拿这话来答,便即说道:“郎君,小不忍乱大谋。曹幹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於当前的这个局面之下,咱们采用何策,才能最为稳妥、不犯太多风险的而把山阳全郡收入囊中。”

  刘小虎略作犹豫,最终决定还是劝一劝刘昱,说道:“阿弟,依我之见,往后对阿幹,你得稍加礼重。”

  刘昱愕然说道:“我对他稍加礼重?阿姊,他不过是我帐下一部,我对他礼重个甚?”

  刘小虎说道:“阿幹现已坐据三县,拥众数千,阿弟,他已非是昔日之阿幹!”

  刘昱大怒,拍案说道:“阿姊,你此话何意?你的意思是说,曹幹现可与我平起平坐了?简直荒唐!他怎来的坐据三县,拥众数千?没有我,他能有此三县?有此数千部曲?”

  陈直赶忙出来打圆场,说道:“郎君,小虎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动怒。”生怕他姐弟俩吵起来,抛出了话题来转移刘昱的注意力,说道,“礼重不礼重曹幹,咱先不去说它。有一点,郎君,我之愚见,决然不可接受曹幹的提议。”

  “姑丈是指什么?”

  陈直说道:“刚才议事的时候,曹幹提出,建议咱们两部合兵,合攻湖陵。此议,不可采用!”

  “哦!姑丈,你说这个啊!便是姑丈你不说,我也不可能采用的!橐县,我就不想让他去打,现今橐县被他抢下来了,又想来湖陵占便宜不成?我是不可能同意他这个建议的!”

  刘小虎有不同的想法,说道:“阿弟,公丘,咱打了十几天才打下来,湖陵怕也不会很好打。阿幹既然愿与咱们合攻湖陵,何不便就允之?有了他的助战,也能早点打下湖陵,是不是?”

  “阿姊,你多虑了!橐县、公丘两县已下,昌邑的援兵也已被歼灭,湖陵城中现下必是惶恐,我部趁胜而进,湖陵城,一鼓即可下之,何用咱们再做久攻!”

  刘小虎说道:“能不能一鼓而下,尚是未知……”

  陈直打断了她的话,抚须说道:“小虎,有件事,你还不知道。”

  刘小虎止住自己想说的话语,问陈直说道:“姑丈,何事?”

  “便是李青驹、云里虎等,已给咱们回了书信。且不仅是他们已给咱回了书信,湖陵亦有两个豪杰给咱们来了书信,於书信中,湖陵的这两个豪杰言道,愿做咱们攻打湖陵的内应。”

  刘小虎还真是不知道此事,她讶然说道:“湖陵有豪杰来书信,愿为我部内应?”

  “是啊!我今天上午才收到的他俩的书信,尚未来得及与你说。”

  刘小虎说道:“愿为我部内应的是谁?可靠么?”

  “可靠!可靠的很!一个是湖陵县寺的大吏,一个是湖陵的强豪,他两人是为好友,皆愿为我部内应。他俩在书信中说,已经聚众数百,只等我部开到,便可献城!”

  ……

  在刘昱营中待了两天,由刘小虎亲自送别,曹幹返回橐县。

  回到橐县城外的营内,张曼等询问曹幹此行的商议结果。

  曹幹说道:“议定了两件事。”

  张曼说道:“‘分阶段进取’此策,刘将军可是同意了?”

  曹幹摸着短髭,笑道:“同意了。这是议定的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是,定下了‘分阶段进取’的第一阶段,刘将军也同意了先打湖陵、爰戚、巨野三县。”

  曹丰、李顺、李铁、郭赦之、胡仁等都在帐中。

  郭赦之“嘿”了声,说道:“议来议去,最终不还是听了咱小郎的意见?刘将军也真是的!不知道他费这唇舌干啥?上次小郎亲去蕃县时,他就该听小郎的话!”

  李顺的腿伤当然是还没好,伤腿横在席上,笑道:“刘将军是部率,不愿意听咱小郎的话,也能理解。”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笑道,“面子上过不去嘛!”

  曹幹抬了下手,示意他们不要乱说话,说道:“过程虽然曲折,‘分阶段进取’此策终被刘将军接受,总归也算是件好事。”

  张曼问道:“三县,先打哪县?是不是湖陵?怎么打?刘将军同意了咱们派兵相助么?”

  曹幹摇了摇头,说道:“先打的的确是湖陵,但刘将军没同意咱们派兵相助。他令我部自橐县南下,屯湖陵西,以备昌邑可能会派来的援兵。”

  曹丰说道:“昌邑援救橐县的援兵,刚被咱全歼,……阿幹,昌邑还会敢再援救湖陵?”

  “这说不好。不管怎样吧,刘将军的军令反正是已经下给我了,那咱就两天后南下,至湖陵西,择地屯驻。昌邑若是再派援兵,咱便阻之,若是未派援兵,咱就静候刘将军攻克湖陵。”

  曹丰说道:“两天后南下?”

  “刘将军部与咱部,俱连日攻战,部曲都颇疲惫,因刘将军令,休整两日,两天后再打湖陵。”

  ……

  橐县西,约近两百里外,泗水南岸。

  昌邑县城。

  郡府堂上,一干山阳郡的官吏,正在军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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